聞言,劉娉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太奇怪了。
今晚上,每一件事都怪得讓她心裏發懵。
先前在府里說道聽不聽戲時,母親與兄嫂的態度就已經很奇怪了。
等真來了得月樓,且不說太子殿下,大哥又為什麼會來?
若說是碰巧遇着就要來問個安……
別人興許會看重這些規矩禮數,但大哥在母親這兒卻從不曾如此細緻。
除非迎面撞見避不開,不然,以劉娉對徐簡的了解,她這位大哥是不會這麼節外生枝的。
現在,大哥不止來了,竟然還請母親回一趟國公府。
這其中必定有她不清楚的因由。
一面想着,劉娉一面看向鄭琉。
他們若都走了,豈不是就只剩下兄嫂兩人?
看鄭琉那鬱郁神色,等下他們怕是還要起口角。
留在這勸和?
劉娉真沒那麼天真。
嬤嬤教過的,小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旁人多一句嘴反倒不美,讓她遇着兄嫂鬥氣時就躲遠些。
免得勸不了和,還火上澆油。
再說了,母親讓她做的事情,她幾乎都不會違背。
「我陪您一塊去。」劉娉說着。
徐緲頷首,與鄭琉交代着「你和迅兒慢慢看」,便牽着女兒的手,跟着徐簡出了雅間。
獨留鄭琉在原地,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底下戲台正唱得熱鬧,長廊樓梯間都沒有什麼人。
幾人下去時,正好遇着劉迅上來。
兩廂打了照面,劉迅沒有理會徐簡,問道:「母親,你和阿娉這是……」
「聽得有些累了,」徐緲看着兒子,心裏酸楚、面上卻沒有露出來,「你與你媳婦再聽會兒,不用擔心我們兩人,阿簡會送我們。」
劉迅往後退了一步,讓出了樓梯。
太子已經走了,現在也沒什麼好攔的。
等目送那幾人離開,劉迅憋着一肚子氣回到雅間裏,看了眼陰沉沉的鄭琉。
鄭琉憋不住氣,直接問道:「輔國公怎麼會來?」
「我怎麼知道!」劉迅煩悶極了,抱怨着,「我就說得防着徐簡,你非不信,昨兒讓阿娉去禮部,打草驚蛇了吧?」
「你這是怪我?」鄭琉可聽不得這種話,聲音不由尖銳起來,「跟着去禮部的是你劉迅,你就不知道隨機應變嗎?見風使舵會不會?插科打諢會不會?你把徐簡弄糊塗了,你看他還驚不驚!」
劉迅本就頭痛,被鄭琉這般質問,腦袋嗡嗡作響。
隨機應變?
見風使舵?
這兩個詞跟他劉迅有什麼關係?
但凡他有那等粉飾水平,他今時今日能跟鄭琉做夫妻?
他當時明明是衝着寧安郡主去的!
郡主固然不好相與,他在郡主手上吃了幾次大虧了,可鄭琉吧……
同路人倒是同路人,就是蠢不自知。
他倒霉些,認一個半斤八兩,讓讓鄭琉。
可鄭琉卻認為她頂兩個他,吆五喝六,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劉迅懶得與鄭琉吵,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後來說了什麼?」
「輔國公說讓母親去國公府看幾樣東西。」鄭琉道。
劉迅一聽,連連咋舌。
徐簡還能有這等好心?
「他肯定要編排一堆!」劉迅低罵,「母親若聽了他的……」
鄭琉諷刺地翻了一個白眼。
徐夫人今兒也反常。
聽不聽的,怕是差別不大。
正腹誹着,鄭琉卻見劉迅一屁股在大椅上坐下來了,甚至還抓了一把瓜子在手裏。
「你……」她不禁驚呆了,喃喃道,「你還要繼續聽?」
「聽,怎麼不聽!」劉迅道。
霉已經倒了,錢不能白花!
他又指了指鄭琉,「你也坐下。」
鄭琉難以置信,見劉迅的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乾脆也不管了,摔坐在椅子上。
另一廂,馬車徐徐入了輔國公府。
帘子掀開,徐栢見徐緲母女兩人從車上下來,驚訝不已。
先前那陶管事來遞話,徐栢頗為為難。
作為府里老人,他對徐夫人自然有主僕情誼在,可他也知道,國公爺對徐夫人頗為疏離。
徐夫人平日回娘家來,國公爺並不攔着。
但徐夫人請國公爺去哪兒哪兒,國公爺反正是沒去過。
按說徐夫人亦是心知肚明,逢年過節她會親自來說,但平時並不會開這個口。
今日屬實反常,而陶管事又十分堅持,徐栢便沒有推拒,去與國公爺說了一聲。
徐栢做好了被國公爺回絕的準備,卻沒想到,國公爺聽完,還把陶管事叫到跟前仔細問,問完就出門去了,現在還把徐夫人與娉姑娘帶回來。
這是母子、兄妹關係要緩和?
徐栢感慨着,聽從徐簡指示,把人先都引去了花廳。
熱茶奉上。
徐緲抿了一口,許是身子裏暖和了,許是到了娘家,她的心完全落了下來。
抬起頭,她看向徐簡。
她有很多的話想說,卻又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起。
這一路過來各種思緒紛雜在腦海里,亂糟糟的。
徐簡看在眼裏,問道:「是在這裏說,還是……」
徐緲咬住了唇,視線落在了劉娉身上,而後又朝徐簡點了點頭。
該讓阿娉知道。
倘若事情真的如她所想,那她和阿娉就得齊心協力。
「阿簡,」徐緲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來,「謝謝你今天願意過來。」
徐簡看着她,半晌,道:「您讓人捎話過來,是您意識到要出什麼狀況,對嗎?」
徐緲的眼神暗了暗:「我只是……」
「您只是想眼見為實,」徐簡接過了徐緲艱澀的話語,道,「您意識到了,但您不敢信,所以要親眼去看看,又怕出大岔子,所以尋了我。
這沒有什麼不對的。
劉迅是您的兒子,作為母親,天然就會信賴自己的孩子。
出現分歧,亦要親眼所見,人之常情。
只是他辜負了您的信任。
而我,是您現在能想到的可信之人。」
徐緲張了張口,一時間五味雜陳。
徐簡的話是一番道理,換一個人來說這些,那是一個字都沒有問題的。
可偏偏,那是阿簡,是她的另一個兒子。
身為母親,她當然會掛念這個不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同時,她想她也確實偏愛長在身邊的迅兒與阿娉。
人的感情便是如此。
全養在身邊都不敢說一碗水端平,何況阿簡不是她帶大的。
若說情感上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在面對阿簡時,徐緲的內心裏存有愧疚,這種愧疚在面對另兩個孩子時是不會有的。
一旦愧疚,便想補償,可阿簡這麼多年都是油鹽不進、冷冷淡淡,徐緲有勁沒處使,更怕過猶不及,只能揣度着尺度來。
愧疚之下,絕無索取、回報之類的想法。
卻是沒想到,最要緊時候,她要帶着這份愧疚去求助阿簡。
這讓她心裏更加起疙瘩——對不住阿簡。
而後,徐簡的一席話讓徐緲的眼眶不由紅了。
「您別想太多,我說這些沒有一點責怪的意思,我只是在說事實。比起您猶猶豫豫自己一個人去面對,我更希望您拿不定主意時來找我,比您鑽牛角尖強。」
「阿簡……」徐緲哽咽着。
「還是剛才的問題,」徐簡的面色上看不出幾分情緒,「您意識到了什麼?」
徐緲呼吸一凝。
劉娉聽得半懂半不懂,又插不上話,下意識地握住了母親的手,想以此多多少少給她些力量。
母女掌心相握,徐緲長長吐出一口氣,沒有隱瞞玥娘說的那些,把自己這幾天的所思所想都說了一遍。
隨着講述,她的思緒越來越清楚,感受也越發明確,手上的痛覺亦是如此。
阿娉渾然不覺間收緊了手指,箍得她的手也痛了起來。
可再痛,也比不過她的心。
「懷疑迅兒,我心如刀割!」徐緲嘆道,「親眼見到太子出現在得月樓,我真的好失望。不止是迅兒,還有他媳婦顯然也是心知肚明。
我之前還想着,迅兒挨那一腳是他想保下玥娘,如今看來,恐是我想得太好了。
迅兒連阿娉都不顧,當真會顧玥娘嗎?
那一腳,恐有其他緣由。
阿簡你知道內情嗎?」
徐簡沉沉看着徐緲,道:「我知道,事關那位與玥娘相似的官家姑娘。劉迅示意太子的侍衛去劫人,動手時失敗了,太子氣急踹了劉迅。這事兒您與阿娉聽過就算,也不用和劉迅求證內情,免得連累那位姑娘。」
徐緲聽得心頭滴血。
劫人?
瘋了嗎?
前回劫別家姑娘失手,往後是不是要劫到阿娉頭上來?
倘若阿娉出了什麼事情,她才是真要發瘋的那一個!
「迅兒他……」徐緲的聲音抖得很厲害,「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徐簡見她失神,提起茶壺與她續了盞茶:「寧神定心的,您再喝一點。」
徐緲空着的那隻手接了,只是心神不定,沒有立刻喝。
「這是慈寧宮裏的茶葉,」徐簡又繼續道,「上回去見皇太后,她老人家那兒藏了不少茶,郡主選了好幾種讓我帶回來。」
聽到郡主名頭,徐緲猛地回過神來。
她得多喝些。
要不然,辜負了郡主的茶葉,也就傷了阿簡的心。
徐緲趕緊飲了,又主動續了一盞,道:「這味道,我很喜歡。」
見她提振了不少,徐簡才把話題拉回來:「太子身上毛病很多,可他畢竟是儲君,輕易礙不着他,劉迅卻只是一個官家子弟,他要跟着太子胡鬧,真出了什麼狀況,誰也救不了他。」
徐緲低呼一聲,忙想問「都是什麼毛病」,話到嘴邊,自己就想明白了。
劫人的心思都動過,還能有什麼「好毛病」?
無外乎那些腌臢事情。
「不能讓迅兒再這樣下去,」徐緲喃喃着,「我也得跟老爺說說……」
徐簡的眉心緊皺着。
他很想問問徐緲「您當真認為劉靖毫不知情嗎」,可他又不敢真問到底。
他知道徐緲會瘋的。
徐簡看向劉娉。
劉娉已經被這些消息震呆了,木然坐在那兒,失魂落魄的。
他又重新看向徐緲。
小郡主說得極是。
能讓徐緲鼓足勇氣、去衝出層層迷霧的,唯有劉娉了。
「我不信他,」斟酌着,徐簡選了最不刺激人的說辭,「您與他說這些,未必能有用。」
徐緲訕訕,想替劉靖說幾句話,但還是忍住了。
阿簡與老爺之間的隔閡矛盾,並不是她在這裏調解幾句就行了的。
她一味勸阿簡,只會適得其反。
阿簡好不容易願意坐下來與她說這麼多,她可不能胡亂開口、又把阿簡的心傷了。
再者,前回郡主說過,老爺在外對阿簡表達關心時,措辭不夠用心,完全是好心辦壞事。
也難怪阿簡越發煩他。
可既是好心……
倏地,一個念頭閃過,冰冷得如同臘月里的雪水,讓她渾身直冒寒意。
阿簡待他們不熱絡,但他很分得清好賴。
她在與阿簡的那點兒有限的相處里,亦不能面面俱到,也有說錯話的時候,但阿簡從沒有說過不信她、責怪她。
因為她是善意的。
那老爺呢?
好心辦壞事,那份好心若在那兒,阿簡不至於定一個「不信」。
除非,老爺在阿簡面前展現的是惡意。
思及此處,徐緲的面色變了又變。
她想,她一定是這幾天想了太多事情了,懷疑這個、懷疑那個,讓自己的疑心比什麼時候都重。
但是,今夜事情又證明了她的懷疑並非毫無道理。
難道說……
端起茶盞,徐緲又飲了一盞。
親生的孩子,即便沒有養育之情,那又為何會有惡意?
難道就因為阿簡是由父親撫養長大的嗎?
是,老爺與父親翁婿關係疏離,可再怎麼樣,這些都是他們大人的事情,不該因此去影響孩子。
倘若老爺真是「壞心辦壞事」,那太不應該了。
幾乎是一瞬間,徐緲想起了自己的那些夢魘,想到了自己問夏嬤嬤的那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老爺與迅兒,他們和阿簡起了衝突,我要怎麼辦呢?」
按捺着心中波動,徐緲看着徐簡的衣擺。
他那受過傷的右腿被衣擺遮擋着,但徐緲心裏清楚,傷了就是傷了。
之前在得月樓,下樓梯時,阿簡的步子壓得很慢。
不仔細的人看不出來。
她一瞬不瞬地看,她自然看得清楚,阿簡的身體偏向左側,他很忌諱讓右腿吃勁兒。
夢魘困着她,但心魔她想解開。
徐緲輕聲問着:「你的腿到底是怎麼傷的?如果真是迎戰受傷,為何也沒個具體說法?」
這個問題,她問過好幾遍,阿簡都沒有回答,今兒大抵也不肯給個準話。
可不管怎樣,她要堅持問……
「太子偷溜出關,我從西涼人的刀下救了他。」
徐緲愕然抬頭。
她沒有想到阿簡會答得這麼痛快。
更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答案。
身為臣子,為君為朝、戰死沙場都是應當的,馬革裹屍亦是榮耀。
這是父親曾經告訴徐緲的話。
母親也這麼說過,讓她不要為了父親出征而哭泣。
她聽進去了,她都記住了。
阿簡應該救太子,但是,太子為什麼是「偷溜出關」?
一朝皇太子,竟然、竟然?!
這是何等的不負責任?
這是沒有把邊關將士們的命放在心上!
事情解決了,阿簡傷了一條腿,一身功夫都廢了,而太子呢?
所以,這就是阿簡說的「太子毛病很多」,「礙不着他」?
視線模糊了,徐緲的眼淚不住打轉,逼着自己問出來:「老爺他知道這些嗎?」
沉默了好一陣,徐簡才道:「他應該是知道的。」
徐緲良久失語。
好心、壞心什麼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分辨了。
她只知道,老爺從未阻止迅兒與太子往來。
太子的其他毛病,老爺興許不清楚,但太子害阿簡傷了腿這一點,老爺知道的。
這麼一位靠不住的太子殿下,迅兒跟他往來,能往來出什麼好結果?
阿簡賠上一條腿了!
迅兒難道要賠上一條命?
老爺不該是那麼糊塗的人!
眼看着徐緲情緒起伏,劉娉惴惴着、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母親……」
徐緲只覺得牙齒都在磕碰打架,她固執地看向徐簡,哪怕淚汪汪的、只能看到個輪廓:「你的意思是,讓我不用跟老爺商量迅兒的事?他們父子想的,和你想的,不是一條路?」
「是,」徐簡說完這個字,眼看着徐緲的肩膀沉了下去,他又道,「您遇事多想想阿娉。」
徐緲垂着眼帘。
不聲不響地坐了好一會兒,她才細聲細氣道:「我去更衣。」
說着,徐緲起身往外走。
劉娉忙不迭也站了起來:「我陪您去。」
「不用的,」徐緲努力沖女兒笑了笑,「你再坐會兒。」
劉娉還想堅持,見徐簡沖她搖了搖頭,她才應了。
徐緲走出花廳。
這裏,她熟門熟路的,連帶着穿堂風都那麼熟悉。
站在院子裏,望着籠在黑夜裏的院牆,徐緲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母親病故了,父親遠在邊關。
她那麼忐忑,那麼不安。
那麼得,不知明天。
她就這麼擔憂彷徨地渡過了閨中生活,而現在,又要在焦慮揪心中走下去。
阿簡的未盡之言,其實已經給了她答案了。
那不僅僅是她的夢魘。
遲早有一日,她的擔憂會成為事實。
山雨欲來。
今天五千字,碼字困難戶作者打個商量,咱們算半章加更吧。
繼續喊喊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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