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辭歸 第281章 我必須聽完(五千大章求月票)

    這幾張紙似乎有些日子了。

    鄭琉寫的時候似乎也不怎麼上心,隨筆亂寫似的,排列得一點也不工整。

    字體能體現出落筆者的心境。

    從字跡看,鄭琉彼時心情很差。

    紙上還沾染了一些墨點,應該她胡亂甩筆造成的。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鞋印,極有可能是鄭琉的人來搬東西,沒有留意這些細碎東西,從書案上不下心掃落,進進出出又踩了幾腳。

    再具體的內情,徐緲就無從得知了。

    可若是她知曉了,怕是又要氣上一場。

    這幾張紙是劉迅在水仙胡同吃了閉門羹,大半夜回屋裏拿鄭琉撒氣後,鄭琉寫的。

    她那幾天都在氣頭上,一句話都不想跟劉迅說。

    可偏偏,又不能全然不交流。

    劉迅怪她亂出主意,以至打草驚蛇。

    鄭琉氣得用筆指責劉娉、說道劉靖,也沒少罵劉迅。

    她的火氣,全在那幾天的紙上。

    有不少紙張在後來燒掉了,只這幾張遺漏,陰差陽錯般到了徐緲的手裏。

    徐緲捏着紙,指尖很是用力。

    她認得每一個字,也知道它們連在一起的意思。

    鄭琉對阿娉的不滿,徐緲是知道的。

    出事那日,她帶阿娉出府去廣德寺時,鄭琉當面就罵過阿娉。

    討好太子,徐緲也知道。

    陳米胡同之事本就因此而起,鄭琉罵得難聽,卻也能理解其中關卡。

    可添上另外一句……

    徐緲深吸了一口氣。

    她本以為,把主意打到阿娉身上是迅兒昏了頭,鄭琉贊同迅兒此舉,可她從不知道,老爺「想當國丈」。

    這是鄭琉的臆斷,還是內情本就如此?

    他們父子兩人,再一次一塊瞞着她嗎?

    徐緲轉頭,看向劉靖。

    劉靖站在門邊,面色遲疑。

    他與徐緲的交談很不順利,可他也不能攔着徐緲、不讓她給迅兒收拾東西。

    這屋子狼藉一片,他有心幫忙都無從下手,只能悵然站在一旁。

    直到他發現徐緲撿起了幾張紙。

    那側是屋子裏搭的小書房,本就文房俱全,亂糟糟時,有紙張掉落在地也不稀奇。

    劉靖只以為是劉迅、或者鄭琉以前隨手寫過的詩詞,直到他看到徐緲的肩膀緊緊繃住了。

    心,重重一跳。

    而後,莫名的慌亂湧上心田。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更像是本能,在提醒他危機降臨。

    心裏不痛快,但劉靖面上還是端住了,然後,他看到徐緲轉過頭來。

    那雙早已經哭腫了的眼睛,就這麼直直望着他。

    劉靖本該從她的眼神里品讀出些什麼來,可現在,他毫無收穫。

    徐緲先前沒有淨面,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眼睛亦十分模糊。

    劉靖上前兩步:「夫人,怎麼了?」

    徐緲默不作聲,只把那幾張紙遞給劉靖。

    劉靖接過來一看,眸子倏地緊了緊。

    瘋子!

    鄭琉真是一個瘋子!

    這種東西,居然會用筆寫下來,居然還沒有收拾乾淨!

    「他們夫妻兩個,在搞什麼?」劉靖皺緊眉頭,言辭里全是不滿。

    徐緲抬頭看着他,問:「老爺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劉靖立刻回答道,「我不知道他們在折騰什麼!」

    徐緲又問:「老爺想當國丈

    嗎?」

    劉靖把紙張團作一團,低頭反問:「夫人不信我?」

    徐緲沒有正面回答信或者不信,她只是道:「我剛與老爺說過,你讓闔府上下瞞了我那麼些事,我就會想,你是不是還瞞了我別的事。」

    這句話,也已經表態了。

    劉靖按了按眉心,深吸了一口氣:「夫人,我沒有……」

    「沒有想當國丈嗎?」徐緲打斷了劉靖的話,繼續問着。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吵鬧,沒有歇斯底里,溫和地仿佛在問「明日想不想一道出門」。

    可平靜的背後,有多少澎湃起伏,只有徐緲自己知道。

    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化解澎湃,她只能硬壓着,不去多想旁的,只專注於眼前。

    劉靖被徐緲問住了。

    徐緲此刻若是激動一些,劉靖反而知道怎麼說通她。

    可徐緲太平靜了,靜到徐簡打心眼裏清楚,很多話術破不開這層平靜。

    「不是當國丈,」劉靖抹了一把臉,「我只是想讓阿娉有一門好親。」

    徐緲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可她的問題也沒有停下:「與迅兒花天酒地,太子是一門好親嗎?」

    「我不知道他們花天酒地,」劉靖忙道,「我若知道,能讓迅兒和太子繼續去陳米胡同?太子是太子,他往後三宮六院,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夫人,我不隨意近女色,不表示着其他男子亦會如此。」

    徐緲道:「看來,老爺確實動過讓阿娉去伺候太子的念頭。」

    劉靖深吸了一口氣。

    今晚的徐緲,太過於油鹽不進了。

    若是換作其他時候,劉靖是個耐心極好的人,他願意不急不躁與徐緲溝通,慢慢把人的想法轉過來。

    可今晚不同。

    迅兒被流放,他被革官,他的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打了水漂,後半生亦是一片茫茫。

    他很難再有足夠的耐心了。

    「夫人,」劉靖嘆息了一聲,似是無奈,又似是悲傷,「夫妻相伴二十年,我視你為知己,你卻在我最落魄的時候來批判我。」

    徐緲抿唇,沒有說話。

    劉靖又道:「夫人說得沒錯,我騙過你,我愧對了你的信任,你因此質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清楚這幾次阿簡具體跟你說了什麼,我只是感覺到,你的情緒起伏很大,似是被別的人影響了。

    或許,你應該放空下思緒,多聽聽自己的想法。」

    一面說着,劉靖一面抬起兩隻手,按在了徐緲的肩膀上。

    他直視着徐緲的眼睛,而徐緲回應他的亦是目光。

    徐緲一直看着他,沉沉看了很久,久到劉靖以為徐緲不想再說什麼的時候,她才緩緩開口。

    「也許吧,也許阿簡說的話里,也有不真切的地方。」

    劉靖聽她如此開頭,心裏泛不起一點喜意。

    今晚的徐緲,轉折太多了

    果不其然,徐緲之後的話,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就像是迅兒,迅兒也騙了我很多,」徐緲說到這裏反倒是笑了,笑得很苦澀,「兒女是債,但夫妻不是。」

    聽到這裏,劉靖知道,他和徐緲之間徹底無法溝通了。

    或者說,他已經不能再通過他的手段與話術,讓徐緲回心轉意了。

    「夫人,」劉靖的聲音沉了下來,「夫人的意思是,和離?」

    徐緲愣了愣。

    和離兩個字,似尖刀一般,直直扎向了她的心裏。

    她其實沒有想過那麼多。

    眼前狀況一團亂,只理順阿簡、迅兒他們的事情,就已經耗費了她足夠的心力,她與老爺說明白,卻也沒有想好之後的路要怎麼走下去。

    事實上,她本來是想過隨老爺回京的。

    只是,一晚上的交談之後,她的想法也有了變化。

    可再怎麼變,也沒有那麼飛快的進展,而眼下,老爺把事情攤開說了。

    「老爺不打算讓我和阿娉一道返鄉,讓我們留在京中,」徐緲反問劉靖,「那在老爺本來的打算里,又是怎麼一回事?你我夫妻就此別離,天各一方,彼此念想?」

    劉靖一滯。

    徐緲又問:「還是我受不了京里無趣的生活,求着阿簡讓我去尋你?」

    劉靖:……

    徐緲問得太真切了。

    不是故意挑話,也不是陰陽怪氣,她只是在順着問而已。

    偏就是這樣的直接,讓素來巧言善辯的劉靖也懵了下,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徐緲也不是真要劉靖給一個明確的說法。

    輕輕擁了擁劉靖,她便放開了,甚至,在劉靖失神的時候多退了兩步,沒讓劉靖再按着她的肩膀。


    「和離也好,不和離也罷,」徐緲柔聲道,「老爺,這二十年裏我過得很好,將來再無相見,也盼着留一個好的念想。」

    說完這些,徐緲沒在管劉靖,把該給劉迅帶上的東西都整理好,交給夏嬤嬤一部分,自己也捧着一部分,打算回房去。

    劉靖這時候才回過神來。

    「好的念想?」他喃喃着,冷笑一聲。

    劉靖回了前頭書房,一直坐到天明。

    最後有兩刻鐘,他似乎是睡過去了,到了平日醒神的點,又一個激靈睜開了眼。

    梳洗,更衣,整理朝服衣擺時,他突然想起來:不用去早朝了。

    他已經不再是鴻臚寺卿了。

    劉靖換下了朝服,只一身常服出門去,坐在街口攤子上吃了一頓早飯。

    很不習慣。

    在街上迎接熱鬧的到來,確實非常不習慣。

    等時間差不多了,劉靖才去了千步廊。

    路上遇着不少官員,見到劉靖露面都很尷尬。

    劉靖沒管他們,只尋了兩位少卿,把原本手上的事情都交代出去。

    「大人何時啟程?」黃少卿問。

    「已經不是大人了,」劉靖擺了擺手,「不用送行,也沒有什麼好送的,我先走了。」

    黃少卿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道:「聖上在氣頭上,等過幾年,這事兒過去了,我們想辦法多提提你,說不定聖上會願意把你再召回來。」

    劉靖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員。

    聖上用人的時候,也肯定不願意埋沒,從前也不是沒有復起的舊例……

    劉靖口中道着「感謝」,卻根本沒有往心裏去。

    他從頭到尾沒有奢望過復起。

    有徐簡在一日,就絕對不會讓他捲土重來。

    要不然,他昨日也不會那樣與徐緲溝通。

    想到徐緲,劉靖心中越發煩悶。

    離開千步廊,劉靖又去看劉迅。

    劉迅已經從順天府那乾乾淨淨的小房間,被挪到了大理寺衙門關押,只等章程走完之後、明日上路。

    劉靖從東向西穿過整個千步廊,一直到大理寺。

    這一路去,自是又遇着不少官員。

    劉靖悶頭走路,行色匆匆。

    大理寺那兒見他來探監,倒也沒為難,讓小吏引他去牢中。

    可能是念着點「舊情誼」,劉迅所在的這一片牢

    房還算乾淨,只他一人住,邊上幾間沒有別的犯人。

    饒是如此,劉迅也很受不了。

    他從小到大,不說錦衣玉食,但也沒有住過這種破地方。

    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小吏沒有留下。

    父子兩人見面,劉迅的眼淚嘩啦啦就落下來了。

    「父親,我真要一個人走?我肯定活不下去!我肯定會死在半路上!」

    「我明明都按照您說的話去做了,為什麼會這樣……」

    劉靖沖他搖了搖頭:「迅兒,你若真的什麼都聽我的,又怎麼會弄成這樣……」

    劉迅急了:「我還不夠聽話嗎?」

    「讓你早些辦好的事,你辦好了什麼?」劉靖低聲質問,「罷了,事已至此,說那些也沒有用。迅兒,你現在更要謹言慎行,你要記住,禍從口出。你不要說那些了,你母親給你準備了很多銀票,你路上看着給出去……」

    劉迅問:「母親呢?她之後怎麼辦?」

    「她和阿娉留在京里,」劉靖道,「我返鄉去,迅兒啊,這一回,父親真是什麼都沒有了。」

    「怪我嗎?您是在怪我嗎?」劉迅道,「您讓我有樣學樣走您的路,您讓母親對您深信不疑、言聽計從,為什麼您可以,我就不行?郡主心機重,鄭琉是個瘋子,您給我挑出來的,怎麼就沒有一個似母親那般的……」

    「迅兒!」劉靖沉聲呵斥,「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你能想說什麼就是什麼的地方!」

    火氣冒上來,劉靖還想再訓斥,卻聽見了一個聲音從外頭傳進來。

    很耳熟,是徐簡的聲音。

    他說的是「您怎麼不進去?」

    劉靖猛地回過頭去。

    地牢口站着兩個人,一主一仆,手上都挎着布包,擋住了進口處的光,但劉靖認得出來,那是徐緲與夏嬤嬤。

    劉靖的呼吸瞬間緊了,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劉迅也看到了,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來。

    外頭,剛剛趕到的徐簡走向徐緲。

    只一眼,他就看出來了,徐緲的面色很不對,慘白慘白的。

    扶着徐緲的手,他往裏頭看了一眼,見劉靖也在,徐簡一下子明白過來。

    徐緲來得不是時候。

    她聽到了一些本不該聽的話。

    那些,如淬了毒的銀針似的,扎入她的血脈骨肉間,讓她走向瘋魔的話。

    深吸了一口氣,徐簡手上微微用力拉了徐緲一把:「您跟我來,我有事尋您。」

    徐緲的身形晃了晃,卻沒有挪動腳步。

    她就這麼看着牢裏的父子兩人,顫着聲問:「如我一般的,是什麼樣的?」

    劉迅嚇得臉都白了。

    他並不清楚昨夜父母之間的那場對話,只以為是自己宣洩情緒讓見不得光的真相撕開了一個口子。

    情急之下,他難得沒有繼續出錯。

    「母親,」劉迅噗通跪下來,雙手握着柵欄,一面哭一面道,「母親,我不想被流放,您救救我、救救我……」

    徐緲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

    這是她的親生兒子,再是有錯,亦會心疼。

    有那麼一瞬,她想拋開腦海里的疑問,先衝過去把兒子抱在懷裏,母子兩人大哭一場。

    可她的胳膊被阿簡握着。

    那一瞬之後,她垂着淚又問了一遍:「如我一般的,是什麼樣的?」

    劉迅的哭聲頓了頓,看了眼劉靖。

    劉靖的臉色陰沉得厲害,在心裏狠狠罵劉迅。

    臭小子還說聽他的話。

    他都聽進去了些什麼?

    為什麼他行、劉迅不行?

    就劉迅這麼做事,能不出岔子嗎?

    他苦心營造多年,哪怕今時今日功虧一簣,卻勉強還有個架子剩着,現在好了,迅兒兩句話就把架子給踢散了。

    「夫人……」劉靖的喉頭滾了一滾。

    正要往下說,就見徐簡垂着眼掠了他一眼。

    陰冷、無情、警告、防備。

    所有的情緒湧出來,明明白白擱在了劉靖面前。

    劉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徐簡沒有硬拉徐緲,而是與夏嬤嬤打了個眼色。

    夏嬤嬤也察覺出不妙來,輕聲勸道:「夫人,國公爺有事與您說,不如先去外頭?」

    這廂的僵持,自然也落在了劉靖的眼中。

    一個念頭閃過,劉靖突然領悟了。

    迅兒失言的那些,徐簡本就心知肚明,但他從未與徐緲吐露過。

    他劉靖不想讓徐緲知曉的那些,徐簡同樣不想,甚至,徐簡害怕讓徐緲聽到真相。

    呵!

    不愧是母子。

    哪怕徐緲前後也就養了徐簡百日,徐簡也心疼她,護着她。

    想通這些,劉靖忽然改主意了。

    徐簡不願意的,他劉靖就要願意!

    徐緲昨日說「好的念想」。

    可他一無所有了,憑什麼徐緲還能留個好念想?顯得他的二十年像一場笑話!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革除功名,永不錄用。

    沒有前景,沒有奔頭,哪怕有那麼一口氣又有什麼用處?

    他已經不能再差了。

    「像夫人這樣的……」劉靖頓了頓,挑釁一般看着徐簡。

    徐簡抿了下唇。

    他看穿了劉靖的陰暗內心。

    哪怕是用蠻勁,他也得把徐緲帶走。

    下一刻,一隻手按住了他,徐緲沖他搖了搖頭。

    「阿簡,」徐緲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讓我聽完,我必須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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