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遊俠傳 一悠悠草廬

    六月十二,小吉,宜會友、移徙、宴會。

    離襄陽城南約二里的地方,有一所「學業堂」,乃是劉表倡辦的官學。來此就讀的,不是鴻生大儒,就是州郡官吏的子弟。

    每天,人們都能在這裏聽到朗朗的讀書聲和嘈雜的討論聲。

    這天下午,大約是酉戌時牌(晚上7點),綦毋闓老夫子終於結束了《五經章句》的最後一個課時,宣佈放學。

    諸葛均急忙收拾好自己的書和筆,匆匆出門,向附近的一個小飯館走去。

    在那裏,他寄存着自己的小黑。

    飯館的小二遠遠隔道竹簾就看到他了,對旁邊雅座里的人道:「公子,他就是諸葛均,那頭小黑驢就是他寄存在小店的。他幾乎天天這時候放學,然後騎着小驢回家。小的聽大家都叫他『諸葛驢生』。」

    旁邊那人點點頭,道:「總算等到他下課,真不容易。夥計,待會兒他進來,你請他過來一下。」

    小二遲疑一下,道:「公子,他自來是取了小驢就急急回家的,向不在小店逗留半步。」

    那人道:「那好吧,他取驢的時候你告訴他,有人要見他。」隨手塞了幾枚銅錢給他。

    小二樂癲癲地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小二回來了,身後跟着滿面疑惑之色的諸葛均。

    小二把諸葛均引到雅座,便即告退。

    諸葛均看看對方,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便道:「這位兄弟,是你要找我麼?」

    那孩子站起來,道:「是啊,是我找你。」

    諸葛均道:「不知道兄弟是……」

    那孩子嗯了一聲,打斷道:「啊,對了,先問一下,你今年貴庚?」

    諸葛均道:「我今年十四。你問這個幹嗎?」

    那人嘿的一笑,道:「沒什麼,不過我已經十五了,你難道不應該叫我一聲大哥麼?」

    諸葛均瞥他一眼,昂起頭道:「我大哥現在江東,乃孫權將軍府中長史。你這小小孩兒,也妄想做我大哥,實在可笑。」

    那孩子臉色一變,想了一想,又擠出個笑臉:「是我不對。我叫皇甫西,你叫我阿西哥好了。」

    諸葛均道:「除了我兩位兄長,我不叫任何人哥哥。快說吧,你有什麼事?我家好遠,得趕路回去呢。」

    阿西忍氣道:「好吧。」從懷裏取出一封書函,交給諸葛均。

    「這是有人托我轉交給你二哥諸葛亮的信,你好好收着,回去給你二哥。」

    諸葛均不肯接,道:「你怎麼不自己去我家?」

    阿西虎起臉:「我不認識你家。」

    諸葛均道:「你不認識我可以帶你去,但既然受人之託,你就應該忠人之事。」

    阿西道:「你好多廢話啊,反正你順路,快拿好。」搖一搖那信。

    諸葛均道:「不行。」轉身就走。

    阿西恨恨盯着他背影,忙道:「好了,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就是。」掖好信,急忙跟出去。

    諸葛均已經騎上了自己的小黑,道:「路還遠呢,你怎麼去啊?」

    阿西瞪他一眼,說道:「不要你假惺惺。」突然一伸手,在諸葛均的驢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小黑驢受了驚嚇,猛然張開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阿西見諸葛均被小驢一橛一撅顛得前仰後合,暈頭轉向,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

    諸葛均緊緊握住韁繩,急叫道:「小黑,小黑,停下,停下。」

    那小黑驢卻不理主人喊叫,一股腦地往下奔。諸葛均無奈,好在回家的方向沒錯,也只得讓它亂跑。

    小驢奔動起來,自沒有訓練有素的戰馬舒服,諸葛均咬着牙,任它如何顛簸,只是一聲不吭地盯着遠方,心裏卻很奇怪:「這個阿西到底是幹什麼的,怎麼如此之壞?」

    忽聽一陣馬蹄聲響,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你跑得挺快啊!」正是那壞孩子阿西。

    側頭一看,一匹深棕色的高頭大馬從右邊跟了上來,馬上坐着瘦小的阿西。

    諸葛均本來滿腔怒氣要待發作,但見了阿西乘馬的德性,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樂了。

    「你怎麼騎那麼大的馬啊,騎驢不好麼?」

    「傻了不是,我要騎你那樣的小驢,還不得把我顛死啊,那樣現在也追不上你了。」

    「哼,你才傻呢。那麼點個人,騎那麼大一匹馬,好難看。」

    「難看就難看,總比你這破驢強。」

    諸葛均臉一紅,道:「我只是沒訓練它而已,要我調教一下,保證比你的馬好。」

    阿西道:「切,騙誰啊,要真這麼容易,你怎麼到現在還沒馴好馬,要騎匹驢子出來?」

    倆人年紀相當,一路上吵吵鬧鬧,倒也開心。阿西自跟了甘寧之後固然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一直以來都接受夫子們教訓的諸葛均平日其實也非常的沉默寡言。

    所以倆人在20多里的路程當中,都沒有感覺到絲毫的寂寞。

    空氣之中,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興奮起來。

    在漢水以南,襄陽城西30里的地方,山巒起伏,山谷幽深,其中最高的主峰恰好居中,處於眾山環抱之下,因此名為隆山。

    主峰隆山之下有一個小山村,因山得名,稱為隆中。

    諸葛均和他的哥哥諸葛亮,目前就居住在這個隆中村里。

    阿西隨諸葛均到達隆中村時,已是戌時將過,快九點了,諸葛亮卻並沒在家。

    諸葛均大為失望,問嫂子:「嫂子,二哥今天早晨不是還在麼?」

    諸葛亮的妻子黃氏道:「兄弟,你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他整天哪有個閒暇日子啊,何況如今局勢複雜,大家都打得那麼熱鬧,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打到襄陽來了,你二哥他能坐得住麼?」又對阿西道:「阿西兄弟,你也甭急,在這裏住個兩三天,外子定然回來。」

    阿西見這黃氏貌不驚人,而且年紀甚輕,看樣子比自己也大不了兩歲,但說話間卻自帶一種長姐一般的溫和氣質,令人喜於親近,連聲諾諾,一句嬉笑的話也不敢說了。

    諸葛亮的居處也不怎麼寬裕,倆人吃過黃氏專門為他倆做的香噴噴的飯菜,諸葛均便帶阿西到自己房間,同臥一榻。

    阿西在外漂流慣了,也不覺得如何,諸葛均卻很不適應,折騰到半夜才睡着。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

    諸葛均發現,阿西不見了。

    急忙出屋,黃氏正在做早飯,問起阿西,黃氏指指隆山:「剛上山去了。」

    諸葛均道:「嫂子,今天我不去上學了,好麼?」

    黃氏一笑:「難道你不怕宋老大人的板子?」

    諸葛均道:「怕啊!不過現在教我們的不是宋大人了,換成綦毋闓老夫子了,他根本就不認識我們,嘻嘻。」

    黃氏奇道:「怎麼會?宋老大人為人嚴整規矩,八年來從來沒有誤過一天課時,難道他病了麼?」

    諸葛均道:「不是的,好像是襄陽出了事,把宋大人給請回去了。」

    「襄陽出事?」黃氏凝眉一想,心中忽然一驚:「莫非是潘睿、董允之累?」看一眼諸葛均,「嗯,那你今天就好好陪客人去吧。」

    諸葛均大喜,轉身就要往外溜。

    黃氏急忙叫住他:「回來。這位阿西兄弟很不一般,你要多聽他說話,自己少說。」

    諸葛均應了一聲,急急跑了。

    他熟悉道路,從後山抄小道往上鑽,速度很快,等他登上峰頂,正在山頂遠眺的阿西回頭一看,不由一呆:「你怎麼上來的,跑這麼快?」

    諸葛均看看他,道:「你上得更快。」

    阿西道:「我也剛爬上這裏。」

    諸葛均哦了一聲,心裏平衡了些,問他:「你看什麼呢?」

    阿西道:「我在看山啊!」

    諸葛均道:「看山?這山有什麼好看的?」

    阿西搖搖頭,嘆道:「你不懂的。你看這隆山,它盤旋轉折,勢若游龍,林泉幽邃,風景秀麗,確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但它又北枕漢水,雄視荊襄,若常在這裏口講指畫,談論天下大事,不更是樂事麼?」

    諸葛均白了他一眼:「國家大事,你就懂了?」

    阿西哼了一聲,低聲道:「朽木兮,朽木兮!」

    諸葛均道:「你說什麼?」

    阿西道:「我沒說什麼啊,我說……秋風起,秋風清……想做首賦。什麼是賦,你懂嗎?」

    諸葛均咬了咬牙,把嫂子的交代忘到腦後,忽然高聲道:「鳳翱翔於千仞兮,非梧不棲;士伏處於一方兮,非主不依……」他初時還只是刻意吟詠,到後來心隨詞動,意由性發,不覺高歌起來:「……樂躬耕於隴畝兮,吾愛草廬;聊寄傲於琴書兮,以待天時。」

    阿西臉色一變再變。開始是驟聞清韻,用心思索,不由聽得呆了;等他唱了起來,雖然辭意高雅,頗含深味,但聽他童稚歌音,不覺好笑,臉上便放鬆了不少,候他唱完,大力鼓掌,喝彩道:「果然好歌!」

    諸葛均唱完一曲,小臉憋得通紅,鼻中呼呼喘氣,看着阿西。

    「不過呢,這歌肯定不是你做的,更不是你唱的,對不對?」

    諸葛均剛剛褪色的小臉又趨於紅色:「你怎麼知道?」

    阿西得意洋洋道:「我就是知道。」

    諸葛均有些惱怒,他平日雖然沉默寡言,但也不是被人欺壓的主兒,可現在口舌上老是被這小子佔便宜,心裏真是不舒服。

    阿西走過去,攏住對方肩膀,道:「好了,阿均兄弟,咱們先下去吃飯吧。你嫂子的菜真是好吃,我特愛吃。」

    他一向聰明能幹,平時頗受主人器重,養成自重身份的習慣,在他人面前總是一副沉穩幹練的形象。但在這個意趣相近,比自己還小的孩子面前,卻是不自禁生出親密友好的情愫。

    諸葛均本是一時之氣,見他如此待己,頓時又高興起來,恰好這時,聽到山下有人在喊:「均兒,快下來,吃飯了。」正是黃氏的聲音。諸葛均道:「好,咱們下山。」

    兩個孩子一起往山下跑。

    一邁步,倆人對看一眼,幾乎同時說道:「看誰先下去。」說完,風一般衝下山去。

    一刻鐘之後,黃氏的面前,站着兩個頭髮雜亂,氣息不勻的兩個孩子。

    黃氏搖頭:「快進去吧,你二哥在裏面等你們吃飯呢。」

    飯桌上,諸葛亮看完書信,停箸不語。

    阿西和諸葛均都餓了,只顧埋頭吃飯,沒注意他神色。

    黃氏卻有所覺,問道:「夫君,是什麼消息?」

    諸葛亮看她一眼,微微搖搖頭。黃氏便不再言語。

    吃完飯,諸葛亮讓諸葛均帶阿西先出去閒步消食,自己和黃氏來到書房,開始寫回信。

    黃氏取過筆墨白絹,慢慢開始研磨墨汁。

    諸葛亮沉思良久,忽道:「小英,你說,士元和元直,誰與我們更親近一些?」

    黃氏呆了呆,道:「這還用說麼?當然是士元。論師門,士元是恩師的親侄,恩師除了你,最喜歡的就是士元;論親戚,咱家二姐夫是士元的堂兄。元直雖與夫君志同道合,交情非淺,但比之士元,畢竟還差一些。」

    諸葛亮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那元直憑什麼以為,我會幫他呢?」

    黃氏問道:「元直想要夫君幫什麼忙?」

    諸葛亮道:「這不恩師的壽辰馬上要到了麼?他說最近要和那位飛帥一起來拜見恩師,希望到時我也能一起去恩師家,求恩師對士元施加影響,讓他脫離周瑜的江東軍。」

    「哦!飛帥麼……」黃氏磨墨的縴手一頓,他們雖然住在遠離城市的郊區,但消息並不閉塞,最新的前線消息往往在十日內便都大致能知道。龐統和徐庶之爭,一直是最近月余各位在野賢良的主要話題。

    「既然這樣,元直何不去求水鏡先生?先生不是他和士元的師父麼?」

    諸葛亮道:「正因為士元和元直都是水鏡先生的高足,水鏡先生才不便做左右袒。」

    黃氏微皺秀眉,沉吟道:「但元直沒有想到麼,現在他們是各為其主,別說龐公,就算水鏡先生也願意幫他,以士元的脾氣,又豈會乖乖聽從?」

    諸葛亮道:「我瞧元直只是顧及師門臉面,不想和士元兵戎相見,所以才想到龐公這裏求助。雖說各為其主,但士元幫助江東孫氏攻擊荊襄,畢竟令多數前輩和同道不滿。我昨日去襄陽,見着大姐和姐夫,他們對士元的行徑就很不理解,弄得他們蒯家極其被動,族中精華,都不得不率軍出征。我沒敢去蔡家,舅舅現在估計恨不能吃了士元呢。」

    黃氏道:「舅舅自取其辱,又能怪得何人?」

    諸葛亮微微一笑,心想:「小英也不喜歡她這舅舅。」

    黃氏的舅舅,便是蔡瑁。她母親是蔡瑁的姐姐,也是劉表後妻的姐姐,所以自諸葛亮17歲成為黃承彥的女婿之後,就和蔡瑁、劉表都是親戚了,蔡瑁是他妻舅,劉表是他姨丈。

    黃氏想了想,問道:「大姐和大姐夫不在房陵麼,現在怎麼都在襄陽啊?」

    諸葛亮道:「嗯,周瑜攻佔江陵,等如是在姨丈胸上狠狠插了一刀。所以姨丈發了狠,現在荊州所有能打仗的官吏,全都調到了襄陽城裏。」

    黃氏想起早間諸葛均說到的宋忠其事,問丈夫。諸葛亮輕嘆道:「也是被士元牽累的,他自己為孫家做事也就罷了,但不該勸誘潘睿和董允,姨丈認為他們三人都是宋老大人的學生,所以招了他回去,責問他如何授徒的。」

    黃氏很是氣憤:「姨夫如何能這般對宋老大人?」

    諸葛亮搖頭:「這話你出去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講。聽大姐夫說,現在姨丈幾乎失去理智,稍有觸逆就會動怒。」

    黃氏擔心道:「那二姐夫他們,豈不很危險?」

    諸葛亮的大姐和二姐分別嫁給了蒯家的蒯祺和龐家的龐山民。蒯祺是蒯氏家族僅次於蒯良、蒯越兄弟的幹才,現任房陵(治今湖北房縣)太守。龐山民則是龐德公的兒子。

    「那倒暫時不會,恩師是襄陽士子們的領袖,外面現在強敵逼境,姨丈還不至於那麼愚蠢,要跟龐家過不去吧?」

    「嗯,最好咱們今天或明天去龐家一趟,一來為恩師祝壽,見見二姐他們,順便也跟恩師聊聊。」

    諸葛亮詫異地看妻子一眼:「你是說,我們幫元直一把?」

    黃氏道:「幫誰不幫誰,這是夫君的事,我沒有異議的。不過恩師和二姐那裏,總該去看看的。」

    諸葛亮若有所悟,緩緩道:「那麼我就給元直回信了。」

    黃氏一笑,繼續磨墨。

    六月十二,小吉,宜會友、移徙、宴會。

    這天中午,在阿西正坐在學業堂旁的小飯館裏等候諸葛均的時候,我坐上了襄陽宜城大族馬家盛宴的首席。

    在荊襄,馬家是一個絕對不容忽視的大族。他們不似蒯、蔡等家那麼張揚,僻居於宜城。這一代的五兄弟,都是很有名的清流士子,在襄陽豪門中聲譽尤佳。我之所以會來到這裏,起因於徐庶收到的一個邀請,按徐庶的說法,是因為馬氏宗族內盛行棋道,他們得知飛帥現在很近的長沙城中,於是派人求見徐軍師,說非常希望能得到棋道大高手飛帥的指點。我還不知道徐庶的鬼話,宜城離長沙沒有二百里,也有一百多里,單騎馬還到不了,得水旱並用,車舟勞動好幾天才行。

    不過我久仰馬氏五常的名聲,羅老先生還說「馬氏五常,白眉最良」吶!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很明白,在荊州目前三家鼎立,混斗不休這種局面下,馬氏家族如此做,那是希望和我建立一種相知互信的關係,等於是表態傾向了我們長沙。

    於是我便帶着桓嘉,欣然趕去宜城,準時赴約。

    這桌盛宴除了我和桓嘉兩位客人之外,作陪的有馬氏五傑中的三個:老大馬文馬伯常,老二馬哲馬仲常,老三馬敬馬孟常。我所熟悉的老四馬良馬季常和老末馬謖馬幼常,反而並不在家。

    馬家三兄弟年紀相差不多,面目頗為相似,都是白面微須,有着非常文雅的氣度,唯一的區別是馬文和馬敬都很少說話,馬文是長子自重,馬敬明顯是寡言之輩,只有馬哲開朗自然,能言善道,一直以溫和的言辭導引着席間的走向,不至於造成突然冷場,而令主賓尷尬的氣氛。處在這麼一個彆扭的環境裏,我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不過桓嘉表現出見慣場面的世家子弟的從容和機智,幾次妙語應答,幫助馬哲扭轉乾坤,硬是把三個時辰的酒宴撐到結束的完美局面。

    酒足飯飽,已是夜晚定更,大家都是疲憊不堪,馬哲卻還笑容如舊地建議讓我和他對弈一局。

    我心裏懷着一肚子氣,一頓飯吃了三個時辰,那就是六個小時啊,卻什么正經話都沒說上一句,全是扯蛋。

    不過,我還是同意了。

    沒辦法,政治會見,有時就是扯蛋啊!

    沒等我吩咐桓嘉,馬文和馬敬已先引他徑去休息。

    我搖搖頭,心想:「這是想單聊啊?他們到底想怎麼樣呢?」

    隨着馬哲來到他的書房。馬哲命人獻上香茗,隨之便擺開棋枰,與我手談起來。

    馬哲棋力頗為不弱,我遠途而至,甚感疲憊,心神難以集中,未下數十手,角上竟然已被吃去一塊。馬哲頗為得意,手中拿着兩枚棋子互相敲擊。

    我道:「仲常棋藝了得,可背過譜?」

    馬哲搖搖頭,道:「小弟幼年時,曾被先父嚴訓,背過些許名譜。飛帥大家,勿要見笑。」

    我微笑:「棋藝之長進,首先要學習前人的精髓,方有底蘊。我也背過古譜,豈敢輕笑仲常?」

    馬哲扔下棋子,目光炯炯,忽然盯住我:「聽說我兄在長沙自立為主,不知如何看待這天下大事?」

    我微微一頓,心想:「看來這棋不用下了。」

    馬哲凝目而視,道:「飛帥不願意說?」

    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這天下之事,往往出人意料啊!」

    馬哲疑道:「飛兄此言何意?」

    我搖頭道:「仲常兄,我只是忽然想起,連元直和士元這樣情同手足的同門知己都各競其智,互不相讓,實令人感慨啊!」

    馬哲沉吟半晌,道:「其實龐士元素來偏激自大,他如此反面而向,我們毫不奇怪,元直倒是很念昔日情意,真正難得。」抬頭看了我一眼,道:「飛兄,聽說你和元直約了龐士元一起去赴龐老的生辰之會,可有此事?」

    我心想你知道的倒快,道:「不錯,我和元直約定本月十四,也就是後日,到鹿門山相會。」

    馬哲道:「假設飛兄借見面之機,捉住了龐統,該當如何處理他呢?」

    我道:「仲常兄說笑話了,我豈能行如此卑鄙之舉?」

    馬哲道:「若情勢所迫,飛兄必得抓住他才可呢?」

    我被他嗆得一窒,心道:「你這人怎麼這麼擰啊?」一眼瞥去,忽見他放在桌上的雙手指節十分粗大,暗暗一凜:「這人似乎練過武功,而且武功還真不壞。」道:「龐士元如此大才,阿飛縱然捉住他,也當竭力勸其歸降。」

    馬哲道:「若其寧死不降,如何?」

    我道:「才士難得,若他一定不降,我當放他歸吳,各憑實力,再決勝負。」

    馬哲盯着我,搖搖頭,道:「飛兄竟然如此愛才……唉,難道你就不怕養虎為患?」

    我道:「若我憑藉真本領生擒於他,當然要殺要放,未定其數。但以這等約會詐術為勝,非正道也,阿飛不願如此行事。」

    馬哲一拍雙掌,道:「飛兄真豪傑也!我馬哲不才,願助飛兄一臂之力。」

    我道:「多謝仲常兄。但不知計將安出?」

    「眼下袁曹依舊隔着黃河對峙,袁氏固然無力南下,而曹操亦因張燕、劉備之變而一時無暇他顧。所以現在荊襄八郡這兵家必爭之地,乃是三家爭雄。孫氏攻勢如潮,咄咄逼人,先圍江夏,再襲江陵,雖然有所折損,但已佔得上風。我荊州一敗再敗,也自全力以赴。目前雙方暫時僵持,這形勢卻對飛兄極其有利,飛兄助孫,則荊州必亡;飛兄助劉,則吳軍自退。所以,為飛兄計……」

    我心念一動,道:「仲常莫非勸我兩不相助?」

    馬哲道:「並非如此,小弟畢竟是襄陽人氏,眼見故土即將遭刀兵塗炭,於心何忍?」

    我撓撓耳朵:「那該當如何?」

    馬哲低聲道:「飛兄可曾想過,自取襄陽為基?」

    我吃了一驚:「仲常……」

    馬哲微微一笑:「飛兄今日能赴約宜城,我馬氏一門皆深感榮耀。我兄弟早有襄助飛兄義師之意。其實不僅我們,當今荊襄諸郡,凡稍有見識之人,誰不知未來可安荊州者,必是飛帥無疑。今日馬某難得與飛兄一會,自當剖心瀝肺,以鑒赤誠。」

    我道:「此事干係重大,仲常,你我心知便可,萬勿稍泄。」

    這事被劉表或是蔡瑁知道,現在這麼緊張的局勢下,馬家在荊襄縱然再根深蒂固,卻也未必能保完全平安。

    馬哲點點頭,道:「多蒙飛兄關心,弟等尚有自保之道,並無懼怕那劉、蔡等輩。」

    我道:「總之一切小心為上。」

    馬哲再次稱謝,然後道:「小弟識得一位高人,他日當薦與飛兄相會。此人才學,更高過小弟不知凡幾。」

    我心想:「難道這才是你今天要和我下棋的原因?」道:「如此高明之士,阿飛願趨就見。」趕快介紹給我,我現在正缺人才。

    馬哲愣了一下,遲疑道:「飛兄已然睏倦,還是先好好休息一晚。而且那人處還有些問題,未知是否願意。」

    我看他一眼,想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沒把握的事也亂說。

    馬哲臉色有點尷尬,道:「是小弟一時性急,不過我會去盡力一試。哦,對了,明日我四弟馬良與習家的習禎在鹿門寺外賭棋,難得我兄正巧趕上,明日同去觀賞一番,如何?」

    我心中一怔:「鹿門山?我和元直約好可是後天才去的。管他呢,明天先去敲敲地形。」打個哈欠,道:「有棋可看,自當欣往。嗯,這盤棋,就留到以後再下吧?」

    馬哲開玩笑道:「飛兄莫非對取勝心懷不安?」

    我臉一紅,也笑了:「仲常如此高手,自然知道,這一局,可還未到決定輸贏勝負的時候啊!」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一起笑了起來。

    次日一大早,我漱洗已畢,草草吃完早餐,讓桓嘉留在馬家,自己隨馬哲乘車前往鹿門山。桓嘉昨日為我擋酒多次,宿醉未醒,也感覺不太舒服,只好遵命。

    鹿門山位於襄陽城東南三十里處,又名蘇嶺山,層巒疊翠,景色秀雅。鹿門寺便坐落在鹿門山北部,以山得名。

    路上,我一邊欣賞美麗景物,一邊問馬哲:「令弟與那習禎不知棋藝如何?」

    馬哲道:「哈哈,他們麼,棋技自遠不如飛兄了。只不過為爭一口閒氣,才定下今日賭約。」

    我心想:「那你還帶我來看?」

    馬哲看出我想法,微笑道:「鹿門寺乃襄陽一景。飛兄一路鞍馬勞累,正該鬆散鬆散。而且今日荊襄名流潁容、楊儀、龐季等齊集鹿門,也算一時盛會。」

    到了山下,我們下得車來,沿山道上山。

    行至半腰,忽聽道旁有人笑道:「想不到二哥也來了,今日可真熱鬧!」

    馬哲舉目一看,見道左一石桌旁坐着四個人,二人黑白相爭,二人悠然而觀。說話之人是個觀棋的少年,年約十餘歲,面白唇紅,眉目俊秀。他的對面坐着一位布衣老者,正自搖頭晃腦,看得起勁。老者身旁放着個藥簍,藥鋤、藥草隱隱可見。對弈的乃是兩位弱冠青年,聚精會神,恍若入定。

    馬哲皺皺眉,引我走過去,怪責道:「幼常為何不上去為季常助戰,卻在此處做甚?」一面向我介紹:「我家五弟幼常!這是王先生。」

    我拱拱手,心想:「原來你就是失街亭的馬謖。」一瞥之下,不由為棋局吸引,心下驚奇:「雙方棋形堂堂正正,頗有法度,卻是一局好棋。」凝神細觀,棋勢已進入中盤,白棋佔了三個角,而黑棋連邊帶腹,勢力頗見壯觀,正到了關鍵時刻。

    馬哲見對弈二人不聞不問,對自己的到來恍若未知,無禮之極,心頭有氣,也不多言,道:「王兄,我們上去吧?」

    我正細心為雙方計算變化,嗯了一聲,卻不動彈。

    馬哲正要再勸,馬謖瞟了我一眼,道:「二哥,你先上去吧。這位王先生我來替你招待,正好做我們這局棋的仲裁。」

    馬哲見兄弟擠眉弄目,不知他搞什麼鬼,心中懸着兄弟的棋局,點頭道:「好的,我先上去,呆會兒你陪引王兄上去!」自行上山去了。

    那對弈二人中一人忽然抬頭道:「王先生自許昌來?」

    這時我已點清雙方目數,正喘了口氣,見這人頭帶逍遙巾,身穿皂布袍,容貌軒昂,丰姿俊爽,心中大有好感,猜測着他的身份,想:「襄陽多名士,這位會是誰呢?」隨口道:「正是,先生何以知之?」


    那青年和馬謖互看一眼,青年道:「先生看我這白棋還有救麼?」

    我道:「黑勢強大,中腹已如堅壁。在此作戰,凶多吉少。惟西南一片尚空虛,可先手割佔,尚有一線勝機。」說到此處,才醒起旁人下棋,自己怎可多口?不覺看了另一青年一眼。

    那人卻只是低頭沉思,並無異狀。

    馬謖瞪了我一眼,正要說話。那皂衣青年已自起身,伸袖拂亂棋子,朗聲笑道:「幼常,你我都已輸了,可別遷怒他人啊!」

    馬謖雙眉一揚,道:「我輸與孔明兄,倒也心服口服。州平兄你何必如此爽快認輸?」

    青年嘆口氣,道:「我聽了王先生說話,心中忽生思鄉之情,已無弈興,再下也贏不了啦!」他一口北方口音,卻與馬謖大大不同。

    我不明他話中含義,心中倒頗為他可惜,道:「先生此局,其實尚大有作為,何不續弈?」

    馬謖怒氣上沖,道:「局都亂了,還下什麼?」

    我一笑,伸手入枰,沒一會兒,已將棋局全部復原,與適才一般無二。

    馬謖大驚失色,道:「王氏一門,竟如此多賢乎?先生之才,不亞王粲。小子真是失禮了!」

    那一直不語的青年忽然笑道:「幼常何前倨而後恭?許昌名家,豈是等閒可比?」他說話聲音又輕又慢,但底氣中蘊,字字清楚,聽在耳中甚是舒服。

    我謙虛兩句,道:「還未請教諸位大名?」

    馬謖一指那皂衣青年:「這是博陵崔州平。那位,乃是隆中諸葛亮,孔明先生。」說到此處,忽然住口不說,並不介紹對面那老者。

    我吃了一驚,想道:「你就是諸葛亮?」仔細打量他,卻不見有什麼奇特之處,心想:「是了,他現在年紀還小,自然學問未足,知識未富,要再等上五六年才能慢慢成熟起來。」沖他點一點頭。

    孔明注意地看我一眼,道:「聽聞許昌曹丞相極其嗜棋,王先生這等棋才,自已得到丞相青睞,怎會來到襄陽?」他聲音沖淡恬靜,不溫不火,頗有一種奇特的磁力,令人不得不答。

    我心中點頭,這點年紀居然能這麼老氣橫秋地說話,真是怪異。慢慢答道:「我本是要過江東去訪一位朋友,順路到此。」

    孔明道:「可是江東棋聖嚴子卿?」

    我詫道:「孔明先生何以知曉?」心想:「看不出來你學問很雜啊,連這種棋士也知道。」

    孔明淡淡道:「曹公麾下,三教九流,無一不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棋中二聖,馬綏明已到許都,那嚴子卿,自然也是曹丞相急於得到的人才。」看一眼崔州平,見他悠然望天,若有所思,微微嘆了口氣。

    馬謖冷笑一聲:「曹阿瞞雖愛才,卻不知才。荊襄九郡多少才俊之士,他何不來取之?」

    孔明道:「河北袁紹,眼下對他仍然威脅最大。其他黑山軍、劉玄德等等都在附近,他怎有餘裕來攻荊州?何況劉景升亦一方之豪,曹丞相也要忌他三分。」

    馬謖歪歪頭:「袁紹癬疥之疾,何足掛慮?劉表更碌碌輩也……」

    孔明急止道:「幼常休胡言。哦,州平兄,我料近一二年內,河北必是兵荒馬亂,人不如草,吾兄此刻欲返還故里,小弟竊以為不妥。」

    崔州平哈哈一笑:「孔明兄多慮了!州平學業未成,豈可回鄉?何況襄陽山明水秀,又有兄等良伴,州平怎忍相棄?」

    孔明點了點頭,雖知他有點言不由衷,卻不再勸,轉向我道:「王先生,你現在去江東,只怕尋不到嚴子卿。」

    我微訝道:「為什麼?」心想:「我是集一軍的情報,那麼多細作在忙活,也還不知道的事,你就算是諸葛亮又能如何,現在還不是孤芳自賞的少年兒童一個,怎麼卻就知道了?」

    孔明微笑不語。

    馬謖哼了一聲:「你這人很笨啊,碧眼小兒請了子瑜兄去做官,自然時常會有些消息回來。」

    孔明板起臉,瞪他一眼,責備道:「幼常太無禮了!那孫權孫仲謀比你還大數歲。你稱他小兒,你豈非亦小兒麼?」

    馬謖臉上一紅。

    這時旁邊那靜默老農忽笑道:「幼常恃才狂妄,雖無不可。但卻不可小覷了天下英雄。老夫看那孫仲謀雖年僅十八歲,卻是與眾不同。」

    孔明點頭道:「龐老所言極是。哦,王先生,此乃襄陽龐德公,亦是孔明的恩師。」

    我慌忙施禮道:「久聞大名,幸得一見。」心想:「說的是六月十五,怎麼今兒就提前見着了?」

    龐德公是襄陽本地人,家住峴山南,長期隱居躬耕,拒不出山入仕,甚至連襄陽城府也沒到過。劉表聞他之名,親自前去迎接,卻遭到斷然拒絕。劉表很不甘心,道:「先生苦居畎畝而不肯官祿,能給後世子孫們留點什麼呢?」龐德公答道:「如今世人都給子孫留下危險,我卻給子孫留下安全。我所留的雖然與眾不同,但不能說我沒給子孫們留什麼。」其人飄逸恬淡如此。

    龐德公掃我一眼,淡淡一笑,隨即起身,挎上藥簍,扛起藥鋤,哈哈大笑一聲,洒然而去。

    我見他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不禁愣住。

    難道老先生是怪我先前失禮麼?

    馬謖笑道:「我就怕這樣,才沒介紹。龐公最討厭凡俗禮節,你跟他見禮,他自然要躲得遠遠的了。」

    原來如此。野中的大賢,這世界觀就是和常人不同。

    孔明道:「依我看,王先生不如暫在襄陽停留幾日。待江東局勢平穩之後,亮修書一封,先生持書可去見家兄諸葛瑾。家兄也十分迷戀圍棋,定會善待先生。」

    我心中暗想:「你倒是很會為人考慮。」好感大生,道:「多謝孔明先生。」

    孔明掃一眼已復原的棋盤,道:「人道世事如棋,可惜棋非世事。中原雖好,非我安身立業之所也!」大袖一拂,推枰而起,「幼常,習禎乃劉琮老師,只怕劉琮已召了不少人去助陣,令兄棋恐危矣!你引王先生上山去罷。」又向我道:「書信一事,數日後我會遣人送至馬府上。」微微一笑,長長一揖,攜崔州平徑自去了。

    上山路上,我問道:「適才那位崔州平先生何以一見我,便知我從許昌來?」

    馬謖道:「其實斷定先生來自許昌,乃是孔明所言。崔州平不過求證而已。」

    我一呆:「崔先生本是北人,尚有可說。孔明先生如何測知?」

    馬謖道:「孔明幼年也是從北方遷來襄陽。不過……」臉上微紅,道,「先生其實一點都不像北方人。大概孔明是從先生服飾、舉止看出破綻的。」原來馬哲和我一上山,孔明便料定我來自許都。馬謖不服,認為我身形瘦弱,眉目清雅,必是江南人物。二人遂聊作一賭,請崔州平為中人。馬謖讓崔、孔二人故意不睬自己的二哥,就是為了把他氣走,好細細盤問我。

    我聽罷,笑道:「孔明先生雖然猜對我來處,但我卻的確是南方人。小時候到過北方,學得一口北方方言,竟然瞞過了諸位。」

    馬謖呆了呆,忽然大笑道:「好,好,原來我們都沒贏。回頭定要找孔明兄說個明白。」

    二人邊走邊聊。我又誇獎孔明棋藝,與他人不同,道:「我閱棋甚多,卻從未見過孔明先生此等弈法。古人說:高者在腹。誠不我欺也!」

    馬謖悻然道:「比之先生,只怕他仍然相差甚遠吧?」

    我搖頭道:「棋有高下,那是因為他沒有明師指點,又不肯專心學弈。但其才氣之高,胸懷之闊,卻是溢於紋枰,令人心折。」

    馬謖默然,半晌,嘆道:「先生不愧是名家,果然識貨。那孔明雖非望族子弟,但縱觀龐、黃、蔡、蒯、習、馬、楊諸名門少年,才堪與其相匹者,唯龐士元一人而已。其抱負才能,實是一言難盡。」

    我看他一眼,道:「我聽人說,馬氏五常,人皆賢良。閣下年紀輕輕,口若懸河,見識獨到,才亦不下孔明。」

    馬謖漲紅了臉,先搖了搖手,忽然仰天嘻笑兩聲,道:「先生無須寬慰小子。謖何人也,豈敢與孔明比肩?但求他日能附驥尾而致千里,便心滿意足了。」

    我暗想:「此人口氣輕狂,數語貶盡天下英雄。唯一提那諸葛亮,便誠惶誠恐,心悅誠服,看來那青年諸葛亮,已非尋常之人。」道:「如此人物,為何甘居林下?」

    馬謖哼了一聲:「未遇明主,出之何益?」

    我默然,心想:「你倒很了解他嘛!」

    說話間,已至鹿門寺。只見寺前樹陰下人頭攢動,老遠就聽有人在喊:「季常,快認輸吧!」「馬先生,怎麼還在想啊?」「白眉兄,這棋已經不行了,不如投降算了。」

    馬謖疾行過去,擠到前面,細看究竟。

    我緊跟進去,舉目一瞧,只見不遠處二人端坐,一人三縷黑髯,面帶微笑,正向四周人群點頭示意。另一人相貌清奇,冥目內視,對身邊事情似是毫不知曉,最異者他年紀不大,兩道長眉卻全成白色,比他雪白的皮膚還白。再看一眼棋枰,我心想:「那黑須鼠目的當是習禎了。他這棋毫無優勢,那白眉馬良為何這麼久還不敢落子?哦,這周圍的人想必都是劉琮二公子找來為習禎助威的,馬良的心已經被他們攪亂了。」

    掃一下棋枰,忽覺某處有異,定睛看去,細算了幾步,暗暗吃了一驚。扯一下馬謖,轉身擠了出去。

    馬謖十分機靈,忙跟了出來,見無人注意,低聲道:「吾兄勢孤,先生何以教我?」

    我道:「現下局中有一要處,我料以令兄和習禎棋力,都還未曾看出。眼下他們緊盯着左邊,大概七着之內可以定形。七着一過,便該習禎行棋,那時雙方均會發現那一勝負處。令兄棋就危險了。」

    馬謖急問詳情,我附耳細細講述,然後道:「令兄已是心神不定,必然難以算到此處。只怕非待習禎佔據要津之後,才會恍然醒悟。」

    馬謖咬咬嘴唇,低低罵道:「劉琮這小傢伙真是無恥,竟然驅動這許多無賴之徒為習禎捧場助戰。想來他舅舅也跑不了出謀劃策。」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向我道:「先生稍待片刻,我去去就來。」復又鑽入人群,不一會兒竟擠至習、馬二人身側。他一把抓住馬良胳膊,道:「四哥,適才四嫂着人來,要你趕快回去。」

    馬良霍然睜開眼,見是馬謖,忙道:「五弟,家中有事麼?」他本來一直從容鎮定,這時卻大見慌亂。

    馬謖看看左右,故意壓底聲音,偏偏眾人卻都能聽到,他道:「四嫂說今日北風忽緊,只怕又將下雨,要你趕快回去加件衣服。」

    馬良緊張道:「她可知我在此……下棋?」聲音已微微發顫。

    馬謖道:「只怕還不知。不過,四哥你知道四嫂的脾氣,如果時間太久,只怕四嫂就會親自來了。」

    馬良一下站了起來,向山下張望。但四周擠滿了人,卻哪裏看得見外面?

    眾人見他這等模樣,齊聲大笑。習禎眼睛本小,這一笑更笑得一點都沒有了。馬良懼內,大家本有耳聞,想不到竟至如此。

    習禎笑道:「季常夫妻情深,習某十分感動。如是季常急着回去,那也行,留下玉璧,季常走也無妨。」眾人更是爆笑。

    原來二人賭棋,習禎所下彩頭是劉琮送他的一隻金蛤蟆,乃高手匠人所制,活靈活現,十分珍貴。馬良的賭注卻是一塊家傳白玉璧,亦是價值不菲。習禎要他留璧走人,四下劉琮遣來眾人自然要加意喝彩。

    馬良一張白臉忽然紅了,他慢慢坐下,冷冷道:「習兄的金蛤,良心慕久矣!」拈起一子,打入棋枰。

    習禎知道他心氣已浮,暗暗歡喜,立刻落子相應,轉眼已下六着。

    馬謖見弄巧成拙,不由大急,一把又抓住兄長肩膀,用力一捏,道:「北風甚急,四哥!」

    馬良瞪了他一眼,卻見他目光詭異,嘴角向上微斜,心中一動。

    他素知這個兄弟心眼玲瓏剔透,斷不會故意擾亂自己心神,道:「五弟你且回去,告訴你四嫂,多備酒菜,等我回來一醉。」

    馬謖道:「你可快點回來。」

    馬良道:「去吧,你四哥不會輸的。」

    馬謖聽出四哥恢復了平靜,料他已領會了自己的意思,這才放心退了出去,沖馬哲擠擠眼,扯住我便要往山下走。

    我見他腳步匆忙,似乎有些緊張,心想:「這小鬼人小鬼大,不知搞什麼名堂?」又見馬哲點一點頭,似乎甚為贊成,便藉機隨馬謖下了鹿門山。

    一直行至山腳,馬謖見左右無人,這才鄭重向我道謝,邀我至馬家一敘。

    他能言善道,我想反正也要回去,便答應了。

    中午,馬良兄弟大擺盛宴,專門款待我。

    席間賓歡主笑,馬良一再勸酒。

    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偶然一瞥,見馬良的夫人站在內室門口,忙道:「四夫人快來,季常將醉。」心想馬良既然懼內,此招定然有效。

    誰知往日約束甚嚴的馬夫人柔聲道:「難得高賢光臨,多飲幾杯也無妨。」

    我苦笑一聲,這不是自陷淤泥麼?一推酒鼎,堅辭不肯再飲。

    馬謖勸住兄長,道:「小弟回來得早,不知四哥如何贏那習禎?」

    馬良甚是得意,放下酒鼎道:「那習禎平日狗仗人勢,好不跋扈。嘿嘿,你沒見那一瞬間他的表情……哈哈,不可說,不可說呀!嗯,五弟,你棋技進步好快,居然看到了那步棋。」

    馬謖一笑,道:「小弟何功?那是王先生指點。」

    馬良一愣,道:「難怪,卻是飛兄法眼。」拱手為敬。

    我遜謝幾句,隨口問馬謖何故匆匆下山?

    馬謖道:「當時我忽然想起,蔡氏和我馬家一向不和,此次賭棋,劉琮的舅舅蔡瑁必定有份參與。他手握大權,心胸十分狹隘,雖不敢對我兄弟如何,但他若是知道先生暗助家兄,定會對先生不利。那山上十九是他耳目,我怕先生被人認出,所以不得不如此。」

    我心中感慨:「這童子,難怪日後孔明喜歡,真是聰明。小小年紀,忒也精靈。」

    酒席宴罷,我和桓嘉起身告辭。馬良要將那金蛤、玉璧送給我。我堅辭不要。馬良道:「如不是先生,這二物早已歸了習禎。既然已非馬良所有,先生留作紀念,正是合適。」再三相贈,其意甚誠。

    不得已,我受了一件,把金蛤收了,那玉璧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要。

    馬良無奈,只得作罷。

    正在此時,忽然下人來報,說道:「外面有一童子,說要見王先生。」

    我一愣,童子?

    馬哲道:「請他進來吧。」

    那下人應了一聲,不一會領進個童子來。

    我見了這童子,心中一動。

    那童子低頭道:「小的是諸葛家中書童,奉主人之命來把書信交給王先生。」

    馬謖道:「啊,原來是孔明的信啊!怎麼我沒見過你?」

    那童子抬起頭,看他一眼,道:「小的剛到主人家不久,所以少爺沒見過我。」

    馬謖哦了一聲。

    我這回看真切了,這童子的確是阿西。

    我也不說破,任他自說自話。

    阿西取出書信,道:「家主人有幾句話,囑我單獨告知王先生。」

    馬哲、馬良兄弟立刻道:「飛兄,我們暫時告退片刻。」

    他二人把馬謖一起給拉了出去,閒雜人員也全都退下。

    回過頭來,我低聲問道:「你怎麼會從諸葛家來?」

    阿西道:「小的前日奉軍師之命給諸葛亮先生送信,順便在他家呆了兩天。今日聽諸葛先生回家提起主人模樣,心中想念,便私下而來,見見主人。」

    我點點頭,心下頗感愉悅,沒想到這孩子還這麼念着我。

    「阿西,你在襄陽,可過得習慣?」

    阿西道:「多謝主人關懷。阿西在襄陽,負責南到江陵、武陵,北至新野、宛城的聯絡,有伊先生、董大人照應着,一切安好。」

    他一提武陵,我忽然想起他那位好兄弟阿昌來,微微皺下眉。

    「主人似乎有心事,阿西可有能效勞之處?」

    我左手抬起,輕輕揉了揉眼睛:「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在襄陽見的那武陵幫的司馬芝和馮千均麼?」

    「是,阿西記得。當時阿西隨主人與軍師同行,來到襄陽的第二天晚上。」

    「嗯,……」秘密聯絡機關現在是徐庶該管,我本來想問問他現在武陵那邊的情況如何了,話到嘴邊,卻忽然停住。

    阿西看看我,忽然笑了一笑。

    他笑容如此奇怪,簡直是……詭異。

    我心頭一凜,想起徐庶當日的話來——這孩子雖然小,可是來路不明,心思很雜,飛兄以後對他要注意些。

    阿西道:「主人可是想念阿昌了?」

    我心裏忍不住驚訝於他的敏銳感覺。

    阿西道:「小人正要向主人稟報此事。據小人所知,阿昌和馮喜在武陵幫並未受到惡意待遇,只是因為一些意外,所以他暫時無法返回長沙。」

    我心中一震,道:「你怎麼知道?為何不報與軍師知道?」

    阿西道:「小人負責這周圍一帶的情報搜集,自然要了解附近的各類異常狀況。阿昌的事其實小人早在半月前就已得悉,只是一直沒有準確的消息傳來,因此拖到現在才趕來向主人稟報。」

    「那麼你現在已經確定了?」

    阿西得意道:「小人已經完全確定。」

    我冷冷盯着他,這臭小子,居然敢這麼自作主張,私按消息不報。元直果然先見,這小子心中另有打算。

    「你做得很好!等尋回阿昌,我會和軍師說,重重賞你。」

    阿西道:「謝主人,另外,還有一件事……」他臉上忽然又現出一絲詭異的神色,兩眼溜溜亂轉,似乎突然感到緊張。

    我心念一凜,決定先發制人,趁他抬起頭來,我雙目神光暴射,直刺他雙目,開始對他施加深入心底的壓力。

    這是我催眠之道進步後衍生出來的妙術。

    阿西身軀一顫,話聲頓時斷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後仰倒。

    我毫不放鬆,逐步加強精神的控制。相應的,內氣略微收了兩成,以免他支持不住,被一下擊得崩潰,那就不好玩了。

    阿西的身體慢慢又豎立起來,他臉色發白,兩眼直勾勾盯着我,眼中現出哀求之色,叫:「主人,不要……」

    我心裏暗暗詫異,這小子不是不會武功麼?他怎麼能抵擋我新創的攝魂之術?

    心裏那個不爽簡直到家了,自從我開始研究這門技藝以來,進程就從來沒有順利過。

    「阿西,聽我的話,回答我,你到底是什麼人?」

    阿西兩眼無法離開我的眼睛,他臉容不斷扭曲着,似乎在克服着我語言中的誘惑力,但他的嘴巴,卻不由自主道:「小人是……是……皇甫……世家……的……『搜籍使者』。」

    「搜籍使者?那是什麼?」

    「主人……搜籍使者,不要啊……就是為家族……搜集別家別派的……不要……獨門秘藝……主人……」阿西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兩隻已經變得很呆滯的眼睛拼命左右轉動着,竭力躲避着我搜捕的銳芒。

    「哦,那你跟着甘寧,要搜集什麼絕藝?」阿西的幾聲主人叫得我心中發軟,但一想到他是別家的間諜,心中就不由怒火難壓:「你這麼為幾家做事,哪裏是把我當主公對待了?」

    「甘大爺……家傳的陣道、武功、箭法,家主都……都很感興趣,特別……特別是……陣法。」

    「得手了麼?」

    「還……沒有,甘大爺不信任我。」

    「難怪你會要求我帶你走,你想從我這裏學什麼?」我冷冷逼視着他,說完之後,心裏已然想到:「他恐怕不是想學我的什麼東西,是想偷學徐庶的陣法之術。」

    「不,不是,主人……取出天子密詔之後,……阿西……就……就想跟隨主人了。」

    「為什麼?」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主人……氣度極大,令小人心折。阿西不想再給人當奴隸,阿西想跟隨主人建功立業。」

    阿西的眼睛終於成功地避開了我的控制,說話流利起來。

    我暗暗吃驚,雖然我是驚訝之下放鬆了控制,但他這門反精神控制的方法也很不錯,非常實用。

    我知道自己也無心再搜他的魂兒,畢竟我還是非常欣賞他的,索性收了內氣,問道:「好吧,那我就跟你好好談談。」

    阿西臉上慢慢恢復了血色,兩隻眼睛又靈活起來,他看我一眼,恭身答道:「是,主人。其實小人早想和主人說明,只是怕事機不密,泄露了出去,讓皇甫家發覺小人的心思,小人可就死定了。」

    我微微皺眉:「皇甫世家有幾個像你這樣的搜籍使者?」

    阿西道:「共有四人,我們從家族中出來之後,以東、西、南、北四個方位為名。」

    「哦,就四個?那你們在家族中的地位,應該不低吧?」

    阿西道:「是啊,雖然我們年齡都比較小,但大都機智能言,各門各類的知識也都知道一些,家族中除了春夏秋冬四大門主之外,就要數到我們四大使者了。」

    我道:「像你這樣的人才,培養起來也是很不容易的。」

    阿西乾笑了一下,道:「多謝主人誇獎。」

    我冷笑一聲,道:「你既然在皇甫家族中居於如此地位,卻為什麼仍想叛變而去呢?」

    阿西臉現慚容,急忙解釋道:「主人你沒做過搜籍使者,不知道我們的艱難。我們要偷盜索求的,並非普通之物,而是各家各派的絕密之技,一旦被發現,必然死得其慘無比。上一代的四位搜籍使者,有三人都是被秘籍的主人發現而被殘忍處死,屍骨無存,連一根頭髮都找不回來。我們身在異鄉,吃苦受難也還罷了,最吃不消的是日日夜夜都得擔驚受怕,過的都不是人過的生活啊!」

    我理解地點點頭,干間諜這一行當然是這樣了。

    阿西道:「小人一家三代都在皇甫家做奴隸,前代家主因與吳郡顧氏爭奪清江船行,被對方派高手半路截殺,我祖父是負責保護家主的伺奴長,在護主的打鬥中被殺;父親長於籌算,因為祖父的功勞,得以在皇甫家中做三管家,他不該捲入家主之爭,結果扶錯了主子,最後被迫投河而死。那時小人剛出生,母親什麼都不敢跟別人說,只敢說是病死的,一直等小人長到十一歲擔任了搜籍使者,她老人家病得奄奄一息不行的時候,才偷偷告訴了我。小人不敢在家族裏久呆,怕被現任家主記起往事,藉故害我,一直在尋找脫身的機會,後來我私下求冬四門主設法,讓小人接受了到甘家搜籍的任務,才出來跟了甘大爺。」

    我哦了一聲,道:「這麼說,其實你與皇甫家是有仇有恨,無恩無惠。」

    阿西恨恨道:「主人說的是。」

    我道:「嗯,那你本姓什麼?」

    阿西道:「小人本姓賈,復名連誠。」

    我知道古人以復名為賤,聽他名字,倒也不以為異,道:「賈連……算了,我還是習慣叫你阿西好了。阿西啊,那麼你是決定以後都要忠心耿耿地跟隨我麼?」

    阿西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磕頭道:「主人,阿西早就決心效忠主人了,自從跟隨主人以來,小人做事非常勤勉,沒把軍中一絲重要消息透露給皇甫家。上次陳江越和皇甫夏的船隊遭襲,家主特意發來密信斥責小人,若非主人後來釋放了皇甫夏,小人差點就被他們招回。小人知道,再這麼下去,遲早有一天家主會起殺害之念,所以這次得知主人到達襄陽附近,急忙趕來叩見,順便把小人的這一隱衷向主人稟報。」

    我心想:「原來他忽然緊張,是想告訴我他的家世,我倒誤會他了。」

    「你這門抵抗我攝魂術的法子很不錯啊!」

    阿西苦笑一聲:「皇甫家一直訓練這種搜籍使者,對使者暴露之後可能的遭遇早已有備,嚴酷刑法倒也不懼,就怕被人以搜神攝魄之術追出家族底細,所以每個搜籍使者出發前都要受到嚴格的精神訓練。可是主人的手段太強,小人實在抵擋不住。」

    「好了,現在你告訴我,阿昌的情況到底如何?」

    阿西點點頭,道:「阿昌在武陵幫中,受了些輕傷,所以暫時不便返回。」

    我驚道:「阿昌受傷了?」

    阿西道:「是,沙幫主和司馬軍師都非常過意不去,所以也沒好意思報與主人知道。」

    我心中怒起:「啊,你們這幫蠻子,怎麼能這麼幹事?」

    這時,門外忽然有人道:「飛帥,馬哲有急事,可否告進?」

    我一怔,忙道:「仲常麼?請進來說話。」

    阿西知機道:「王先生,您若沒有其他問話,小的先告退了。」慢慢退後,向門外退去。

    房門一開,馬哲推門進來,一把抓住他胳膊:「哎,此事與你有關,你可不能走。」

    阿西臉色一變。對方的一隻手爪,如同鐵箍銅袖一般,自己被他抓住,一點都不能動。

    馬哲哈哈一笑,卻已鬆開了手,對我道:「飛帥請勿怪,小弟並非有意偷聽,實在是這小兄弟聲音太響。」

    我道:「仲常何出此言?現在大家都是一條心,我也沒有什麼要隱瞞你的。」

    馬哲道:「啊,多謝飛帥。其實阿昌兄弟之事,小弟倒略知曉一二。」

    我疑道:「你知道?」

    馬哲道:「阿昌兄弟武藝頗為奇異,偶然一露,武陵幫的馮千鈞見獵心喜,二人比試指力,阿昌左手手腕骨折。是不是,阿西兄弟?」

    阿西毫不理會,只是靜靜看着我,聲色絲毫不動。

    不過他眼睛裏想給我看的意思我看得明白——確實如此。

    「仲常如何知道得如此詳細?」

    「哈,飛帥不必疑慮,其實很簡單,那馮千鈞乃是小弟的本門師兄。」

    原來如此。

    馬哲道:「後面的情況阿西兄弟可能就不太清楚了,他二人不打不相識,比試之後反而成為好友,阿昌養傷期間,他們常常互相切磋。據我師兄說,阿昌武學的天賦真是罕有,他的絕學『鳴琴指』,就這麼幾個月,已經被阿昌學全了。」

    我哦了一聲,心裏繃了好幾個月的一根弦忽然鬆開,笑道:「那麼仲常欲推薦給我的,莫不就是武陵幫的……」

    「正是黑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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