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曲尺在正式開工之前,曾叫工官們組織過工匠,開展一場安全培訓跟指導工作。
幹過工地的人都知道,在實際的工程施工當中,各類施工安全事故總是頻頻出現,這不僅帶來的是財產損失更是人身傷害,嚴重者更是對一個家庭毀滅性打擊。
她知道在封建社會不講求人權平等, 一條人命在那些奴隸主的眼裏,估計只是一件財產的價值。
但她的觀念不同,她珍重、珍惜人命,因此她對於自己工程的安全方面十分看重。
可惜,來的人數寥寥無幾,或者人來了, 魂沒來,全都拿她在那兒囉嗦半天, 沒當回事。
她也清楚明白自己目前威信不夠, 只能儘量嚴誡重申,一次一次督促工匠們,但凡對地形險峻容易打滑的地段,或高空作業,都必須繫上安全繩索。
但哪怕再嚴謹的安全系統,也不能保證百分百不出意外。
尤其,這些工匠習慣了對自身手腳的盲目自信,嫌麻煩,沒用她教的那一套下降安全繩的系法,所以這小雪下了一陣,腳下濕滑, 一個不穩就摔落下來。
那個不慎摔落的工匠,在掉落期間本能的伸手想抓住沿途任何能夠抓扯、攀拽的東西,或許是一塊石頭,也可能是一根樹枝,但也就緩衝那麼一下。
都禁不住他的體重,被扯松、被拽斷, 控制不住繼續下滑。
而最令人揪心的是,在這一條長長的斜坡尾端,如同被刀削了一般,形成了垂直斷面,至高處離地面至少二十幾米。
這人要是徑直從上面摔下來,非死即傷。
不,或許可以更大膽的斷定一下,必死無疑。
鄭曲尺眼見摔滑的人正努力自救,拽緊一根指粗的根莖,拼命想止住下滑的速度。
她此時心跳很快,全身血液沸騰起來,但腦子卻極致冷靜。
也沒有絲毫的停頓猶豫,一切動作如同發揮本能一般,幾步衝到了停置一旁的起吊機旁,淺色瞳仁如同運轉的機械眼,採集圖樣後提取信息,飛速計算距離、角度、時間
物體高速滑落,v為速度, v+at,初速度, 加速度
與此同時, 她身體也並沒有停歇下來,雙臂一沉,下盤穩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沉重的起吊機推動了起來。
有人聽到了動靜,驀地回頭一看,下一秒,都愕然怔愣。
只見起吊機下有六個半人高的車輪,它們原本穩固沉定於地面,但現在卻一晃一動,被艱難地推動朝前滾了一軸一帶。
她她就一個人,竟然推動了六人拽拖才能夠動的起吊機?!
艹,好驚人的怪力啊!
不是,她這是在做什麼?這種時候她跑去推起吊機做什麼?
有人思維轉得足夠快。
她該不會認為,她能靠一部起吊機就能夠接得住從上面掉落的人吧?
這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一來從高方滾落的人,雖說看起來軌跡是垂直,但中途但凡岔了一個角度,那掉落的位置就一下偏了不知道多少。
再說,這起吊機的吊臂細窄,沒綁攬網跟吊板,這就跟針孔穿線差不多的概率一樣,一次就能對準再順利穿過很難的,這必須練練角度,最後慢工出細活。
現在這麼緊急的狀況,她憑什麼認為她能夠辦得到?
別人的質疑跟看笑話的心態,鄭曲尺根本沒工費去理會。
到達了她所計算好的大抵位置,鄭曲尺來不及喘口氣,就跳上操作台。
將吊臂移動了方向,再調整了高度,看似不假思索的動作,但都是精心算計的結果,接下來,她眼神一動不動,盯准了那個摔落的人。
只見他終於撐不住了,慘嚎着從亂石坡上跌到了坡崖邊,眼見下一刻就要從高處狠狠摔到地面,砸成一顆稀巴爛的西紅柿似的。
「天啊,摔下來了!」
「這麼高掉下來,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啊。」
他們所有人都緊張的屏息看着,有些人仿佛預料到接下來那人的死相慘狀,趕忙捂住了眼,嘆息的連連搖頭。
車軲轆一樣一圈接一圈,那人從斷坡上掉到了尾端——
緊接着人就凌空了,就跟一個拋物線似的,「啊啊啊」的亂喊扔到了最高處,而這時鄭曲尺也早就做好了準備。
她盯准了他的位置,一秒不差,就將吊臂準確無誤地移擱到了他的下方,他「啪嗒」撞上了吊臂,替他擋下疾沖的大部分力道。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他在即將滑落跌下之時,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雙手雙腳慌忙嚎啕地扒拉住吊臂。
他腦子一片空白,根本也沒法累考為什麼這個時候他身邊會出現一個「救命稻草」。
鄭曲尺再操控着吊臂,將人給緩緩放了下來。
那人最終劫後重生,趴在地上忍不住抽泣後怕,而鄭曲尺此時也早是一身的汗水,眼神也累得有些煥散。
咽了一口唾沫。
其它人目瞪口呆,皆一臉難以置信的看着被救下來的人,他倒是哭得有些忘我命大得很啊。
怎麼就被救下來了呢?
他們又傻傻的看向鄭曲尺。
她是個什麼神人啊,這一套操作下來,是偶然巧合還是真有本事在手?!
若真是巧合,他們咋就不怎麼信呢,畢竟她剛才所做所行,目的性還挺強的,半點遲疑跟退縮都沒有。
若真是有本事在手,那他們剛才那一肚子的質疑腹誹,豈不要將自己的臉都給打腫才能給人賠罪?
黎師從後方走了過來,他雪青眸子瞥向她,見看她就這麼一會兒時間,為救一個不相干的人,卻將自己弄得這麼狼狽不堪,正想開口,但下一刻卻被她的暴走給震在了當場。
卻見她雙目爆發一股滔天火焰,一聲怒吼——
「誰tmd的叫你們不系安全繩?!你們將老子的話當耳邊風了嗎?!是不是我管不動了,行,打從今天起,老子不管了行不行?反正那是你們的命,又不是老子的,老子憑什麼要比伱們這群找死的傢伙還要緊張擔心!」
她胸膛劇烈的起伏不定,雙臂還不受控制的顫抖着,一雙瞪大的眼眸,因為憤怒與着急沁出了一層濕潤的紅色,整個人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耳膜都被她吼得嗡嗡作響,但此時此刻,他們好像一下被滅了常久以來的氣焰,全都低下頭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她的話。
是啊,見她滿頭的汗水,衣衫凌亂,氣喘吁吁,都足以證明她剛才真是拼了命在救人。
想來,以往哪一次營造工事不死上些人,久而久之,他們甚至覺得死人,其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不久之前,她開展安全培訓時,說過一句話,不講安全搭上命,掙座金山有啥用。
他們聽着只覺好笑,甚至嗤之以鼻。
就他們這些只知道命令工匠們拼死拼命趕工期的官員,誰會在乎這期間會不會死一兩個工匠。
她會搞這些,也不過就是整一出虛情假意,想收買人心,知道自己不服眾,就故意搞些譁眾取寵的事來給自己掙威信吧。
但是現在,卻沒有人會這樣想了。
有人嘴巴上會說得天花亂墜,但真要幹事時,就只會縮邊邊。
但沒想到,真遇上事,她是真上,甚至比他們這些人都更上心。
剛才她一個人鼓足全力、額角青筋突起推動起吊機的畫面,現在想起來還足夠震撼人心。
還有她用吊臂,看準了時機救下摔落的工匠,那臨危不亂、在別人都只會慌忙放棄的時候,她義無反顧沖在了最前面
如今被她當頭怒罵一頓,他們除了感到心虛,就是羞愧。
「對、對不起,以後我們會注意的。」
「對啊對啊,絕不再犯了。」
剛摔下來的工匠,他想不到自己還能夠活下來,他終於停下了大哭,想起剛才自己好像是被起吊機在半空給攔截了下來,靠着這股緩衝的接力,這才撿回一條命。
他看向起吊機旁的鄭曲尺,忍着一身的疼痛,爬過去重重地給她磕了一個頭。
「謝謝桑工,謝謝!嗚嗚」
這人鄭曲尺之前沒打細眼看,這一瞧卻有着幾分眼熟。
她想起來了,他不正是最近聯和其它幾個硬茬工匠,明里暗裏想給她使絆子、鬧臉子的反對派?
她可知道,他私底下跟別人提及她,都是滿口鄙夷跟輕蔑的那個黑小子、黑小子,現在倒是心甘情願、哭着喊她「桑工」了。
鄭曲尺本來是很氣的,氣得心坎都痛起來了,可別人一認錯道歉、還給她道謝,她就氣不下去了。
她看着這一顆顆低下了頭,她卻還是得仰起脖子才能夠跟他們對話的大漢們,以前一個個牛高馬大,現在卻跟孫子似的任她訓。
她道:「我不是次次都能夠救得下你們,但我會盡我所能,創造一個安全的環境,讓你們儘量減少意外發生,最主要的是自己得此刻注意要保護好自己,你們應該都有家人吧,這老的小的都依仗着在外的勞動力賺錢回家,倘若你們出現了什麼意外,他們怎麼辦?」
「對不起,是我們豬油蒙了心,竟拿這種事情來賭氣。」
「我們一定好好聽你的安排,讓系安全繩就系,讓安全培、那啥子訓的那個,咱們就來聽。」
「對啊對啊。」
她看他們都忙不迭地跟自己保證,真誠得不得了,鄭曲尺眉頭緊鎖,但剛才騰升起的二米八怒焰這會兒已經消褪了一大半下去。
「好了,總之這種事情下不為例,你們記好了。今夜下雪,又發生了意外,工事暫緩,明天看天氣情況再定,你們將傷者帶去棚戶的郎中處看看。」
見她終於消了氣,不再在這冰天雪地里教訓他們了,還攆他們走,這些魁梧大漢都喜躍上臉,回得飛快。
「好勒好勒。」
經此一事,鄭曲尺對於安全一事更上心了。
她讓人打造了梯子、吊架、門架式里腳手架等,總之不能簡單的以人力笨重施行,能動用工具就用工具。
倒是有些工匠一開始覺得她做的這些東西多此一舉,但一旦干起活來,卻發現它們有着意想不到的有用、方便,頓時一個個立馬改了臉色,全都暗暗佩服起她來。
這人不僅當木匠牛,連搞工事基建也是一把好手。
當真是自古天才出少年啊,人真正早慧的神匠十幾歲就能夠傲視一般普通人了,而他們這些幾十歲還混不上匠階的,就不得不服人家就是老天給賞賜天賦啊。
正因為鄭曲尺重視工程,更重視工匠們的施工安全,這一次的城牆修築工程,竟是鄴國營造工匠損傷的歷史最低。
之前在福縣內還流傳着一則說法,去鬼羧嶺那一帶修城牆,那就跟去送死差不多,甚至有人說那個地方,壓根就是工匠的墓地。
可現在,這些說法就好像是假的一樣。
在歷經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城牆的各段修復、築建都有了顯著的成果,工事上的效率遠遠超過所有工官的預料,更甚至,到目前為止,但凡參與城牆工事的工匠跟勞役,無一人生亡
如今整個福縣的工匠會裏,誰提及這「桑瑄青」,不都得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這小子,還真是有點東西在身上啊。
——
宇文晟聽着蔚垚,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跟他描述那一夜桑瑄青是如何緊急救險、臨危不亂救人的過程。
他凝視着窗欞外飄落的片片雪花,這是初雪之後,下的第二場雪了,這一次的雪雖然不大,但時間纏綿得有些久。
「你倒是挺欣賞她的,一點小事便急着給她上前討要獎賞。」宇文晟漫不經心道。
蔚垚腆着臉,乾笑道:「這、這還不是因為她過去走偏了路,這成份不太好,想給她爭取一下,能夠在將軍這兒寬大處理,再說桑瑄青這人,真不壞,她做人做事,那從來都是認真努力,從不敷衍跟埋汰,將軍如果覺着屬下眼睛偏了,可那些工匠總不能一個個也都看岔了眼吧,他們現在私底下哪個不夸桑瑄青為人、做事的。」
宇文晟想起桑瑄青那張小黑臉,以往總是模糊不清的五官,逐漸好像也在他腦海之中留下了印象。
不得不說,桑瑄青的確給自己爭取到了足夠活下來的籌碼。
但這還不夠,只要接下來這一關,她能夠順利通過「考驗」,他可以嘗試打破他以往的慣例,不去計較她過往曾為墨家、巨鹿國細作一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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