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
不遠處,在城中巡邏的鄴軍看到了鄭曲尺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且就她一個人杵在那裏,明顯不說,還尤為可疑。
鄭曲尺被這一聲吼,驚醒過來,她抬眸,視線穿過帽沿,看向鄴軍。
是她曾熟悉的士兵服飾,但如今他們顯然不覺得她熟悉了,反倒握緊刀柄,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打算逮捕她。
鄭曲尺趕忙掉頭就跑。
說實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能到哪裏去,怎麼樣才可以擺脫掉這些鄴軍的盤查,如果被抓到,她是坦露身份,還是拒不承認,但這樣一來,她又將面臨着什麼樣的下場?
這些亂糟糟的問題在她意識當中一閃而過,她都來不及多想,她只憑着本能想要逃離他們,或者說逃離宇文晟。
然後,她再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接下來該要怎麼辦。
深陷風暴中心,她要該怎麼辦。
「發現有可疑之人,通知下去,速速圍捕!」
「是。」
跟嗥風一道追來的喊聲,叫她心頭一緊,更加不敢歇步,腳地底都快摩擦得冒煙了。
人一旦處在不熟悉的環境當中,想要擺脫身後追捕,腦子就會自動去挑選一些看似隱蔽的地方跑,或者曾經走過一次的路,而鄭曲尺則一頭鑽進了她出來的巷子裏頭。
她剛拐過去,就突然被人一把扯進了房子,那道柴門又被迅速關上。
只見是一個婦人,她全身發顫,卻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兩人躲在角落處,她驚魂未定地跟鄭曲尺比了一個噓。
鄭曲尺一愣。
「快追!」
「人朝這邊跑的!」
一隊「噠噠」的急切腳步聲從外面經過,等一切恢復風平浪靜之後,婦人才如虛脫一般,大口重重喘氣。
鄭曲尺見她被嚇得不輕,卻還能如此善良來救人,她怕嚇着她一般,放輕聲音溫柔道:「謝謝姐。」
婦人眼睛紅紅地,她打量了鄭曲尺一下:「你怎麼在這個時候還敢在外面亂跑啊你,你不知道城主府那邊剛鬧了事不久,現在全城都在抓捕可疑之人嗎?」
「我不知道。」鄭曲尺無辜回視她。
「你啊,趕緊躲起來吧」剛說完,婦人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灰黯慘澹道:「不過也躲不了多久了,午時一刻一到,鄴軍就會放火燒城了。」
鄭曲尺也想起了眼下還有這麼一件要命的緊急事件:「姐,當真會燒城?這可不是一間房,一間宅子,而是一座城啊。」
「我也不想它是真的,可是凌晨過後,鄴軍便在城中各處倒灑上火油了。」婦人說着說着,又忍不住抹起眼淚來。
「真的沒辦法了嗎?」鄭曲尺滿臉荒謬地問着。
「那鄴國將軍,現在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見到他家夫人,可現在離午時,頂多只剩半個時辰了,你也是見到街道上巡街的士兵了吧,他們手上拿着火把,便是要一待令下,便要放火噯,百姓的命,向來在那些當權人的眼裏,都不值當的。」
見到他家的夫人是嗎?
婦人哭得都快暈過去了,鄭曲尺趕緊抱住她,輕輕拍着她的背脊,抬眼之際,卻見她的丈夫站在門檻邊,抱着一個睡着的孩子,也是一臉悲哀與絕望。
她再轉眼,只見隔壁的人家,紛紛都冒出了頭,有老人、有小孩,男的女人,全是與他們一樣,愁雲黯淡,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感到極度的不安與恐懼。
細細綿綿的哭噎聲,壓抑着、克制着、崩潰着,沙沙地,將這座城變成了一座悲城,那無助的感傷,如細長的溪流匯入了鄭曲尺的心臟處。
她的心,本是一座孤傲的城,此刻卻被眼下的情景破垮了一塊牆角。
「姐,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你知道,在城主府起事的那些人,現在怎麼樣了?」
婦人被她鎮定平穩的聲音安撫住了,她看着這個比自己還要矮小半個頭的少女,她雖然這一身打扮很奇怪,一襲黑袍加身,遮頭擋身,但她卻總覺得她不是一個「不好」的人。
婦人搖了搖頭,鼻子被堵住,聲音瓮瓮地:「我不清楚,也聽是那些來來去去巡邏的士兵無意間說的,他們不准任何人在外走動,否則格殺勿論。」
這些起事的人,如不出意外,應該就是公臣崖他們
要問,一座城中生活着多少人?
少則一萬,多則數萬。
居民、官員、商鋪兵丁、僧侶、還有從外地路經的旅人,此刻全都被囚於城中這樊籠當中,煎熬地等待着死亡到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宇文晟。
她當真沒有捨己為人的偉大情懷啊,無論前世今生,她都屬於那種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小人物,那些需要犧牲、需要付出的事,也輪不上她去扛。
但是,偏偏命運嫌她活得太無聊了,硬給她配了一個能將她生活變得「波瀾壯闊」的丈夫。
生活在紅旗底下,受的教育全都是愛國愛人民,叫她眼睜睜地看着這些無辜之人枉死,她發現她做不動。
尤其,她現在好像也在這裏這真要燒城,她不得也一起被焚了?
所以,既是救人,也是自救。
想到這,她嚴重懷疑軍醫將她打暈後丟在這,就是想讓她出面頂鍋,犧牲她一人,幸福千萬家。
想當初,她還天真以為,陌野可以糊弄住宇文晟,免了這一場屠城的災難,畢竟她打心底里覺得自己在宇文晟那兒的份量應該是負的,真、假,他能分辨得出來個鬼。
他們根本不懂,她影響不了宇文晟,哪怕她站在他的面前,他只會毫無留情地將她跟這些人一起處理掉了,不帶猶豫的。
所以,她認為術有專攻,像他們這種搞軍事政治的事,不能叫她這個搞土木工程的人去擺平吧?
但現在,騎虎難下了。
不想死的話,她就得去見他。
以他起事的名義,宇文晟的將軍夫人,去見他,讓他不得不當眾兌換他的諾言。
鄭曲尺本以為想要見到宇文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實際上,當她一冒頭,剛對士兵們坦白地講了一句「我是將軍夫人」後,她就被當成瘋子抓起來,關小黑屋了。
鄭曲尺:「」
喂喂,不信就不信吧,抓她幹什麼?
——
城主府位於風谷沙城西的位置,靠近西城門,選擇這個地理位置為扎軍地,自然是因為鄴國撤離的位置選擇了西城門。
城主府共有三層樓,層樓高起,青松拂檐,此時宇文晟臨站於二樓欄杆旁,面具下他優美近妖的眼尾翹彎,盯着下方那些殊死掙扎的叛亂人群。
付榮抄起手,明明是斯文中年人的書生形象,偏偏抬頭撇嘴,斯文掃地:「還想救人,就憑你們這幾隻蝦兵蟹將?」
笑死,根本無懼無畏。
「不過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何必驚動將軍。」王澤邦冷聲道。
蔚垚偏頭看向圓杆上被高高吊起來的人:「他們的目標很明顯,就是楊崮,但瞧這些人又不像正規部隊,難道是他的私扈?」
宇文晟與他的魔鬼隨從,悠閒隨意地看着下方一眾。
跟宇文晟這支訓練精銳的部隊相比,他們顯然從行動力、執行力跟策劃力上都要顯弱許多。
尤其是在宇文晟早就猜到最後這一段時刻,必有心懷端倪之人要抓緊時限行事,早挖好坑、鋪好陷阱,等人掉入。
被團團包圍住的公臣崖,仰頭看向那個一身血痕被吊在城主樓上、已經昏迷不醒人事的楊崮。
他冠玉般的臉上佈滿痛楚:「對不起,我們還是救不了你。」
說完這一句的下一秒,他眼神突變,從腰間摸出一個細長的竹筒,唇抵筒口,吹射一枚細如牛毛的暗器,沒入其頸部位置。
楊崮猛地一震,眼睛瞪大,然後如同缺氧的魚劇烈地擺動了幾下,頭一歪,人都徹底沒有了氣息。
他這一舉動,着實叫人意外。
因此,誰也沒能及時出手阻止,最終叫公臣崖順利得手。
「還以為是真心來救人的,原來卻是來殺人滅口的啊。」蔚垚一雙狐狸眯了眯,犀利地盯着公臣崖。
這小子,性子夠狠得啊。
這時,小孟卻漲紅了臉,怒聲朝他們吼道:「與其叫楊將軍在你們手中受盡屈辱而死,還不如由我們動手,叫他死得更有尊嚴一些!」
這時付榮冷笑一聲:「可是我們將軍啊,覺得楊崮好像是個可造之材,並沒有打算殺他啊。」
付榮此話一出,如同殺人誅心。
這楊崮,熬到現在,沒死在敵人手上,反倒是死在救他的人手上,何其諷刺?
所有人都表情剎時凝固,都扭頭看向公臣崖。
而公臣崖此時內心也如掀起巨浪,既怒又恨,他雖然認為上面那個中年人是故意說這番話來羞辱打擊他,並非實情,但又忍不住想,萬一是真的,萬一宇文晟是真沒打算殺他,那他豈不才是害死楊崮的兇手?
怒意在胸口翻騰,他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反唇相譏:「宇文晟,你連自己的夫人都保護不了,如今想奪回自己的夫人,有本事你就真刀真槍去跟巨鹿國的兵馬拼殺,你沒本事,只會拿滿城的百姓來作為要挾,簡直是可恥可笑!」
一般人受不住這樣的話語刺激,必然會惱怒憤慨,然而這番話對宇文晟而言,卻如同羽毛一樣輕輕然,手一拂,便能撣去。
「我想做什麼,用什麼方式來達成,還用得着你來教嗎?」
氣場是個十分玄妙的東西,其它人講話可以達成一種情緒上的波動,但他講話,卻能叫人從骨子裏到靈魂深處都感到一種恐怖的顫慄感。
公臣崖瞳仁緊縮,抿緊了雙唇。
王澤邦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將軍不敬,他揚臂一揮:「射!」
只見一樓廊下,一排羽軍當即拉弓放箭,公臣崖趕忙掩護其它人,四處艱難躲藏。
這時,一支箭射中了腰間的袋子,綁繩斷裂,袋子一沉便朝下滑
糟了!
公臣崖眼急手快伸手一搶,然而卻僅勾住一個角,裏面裝着的東西就從其指尖滑落,再滾跌到了地上。
由於是金器包裹着玉身,為它提供了一層保護,因此它跌落到地上,只發出一聲清脆的「噹」聲,滾開了一段距離,卻並沒有破碎。
而公臣崖為了挽回這隻手鐲,手臂還中了一箭。
「崖兒哥!」
「崖!」
柏叔、梅姨跟小孟等人,驚聲喊道。
上方圍觀的一眾,見他如此緊張裝在袋子裏的東西,都順着軲轆滾動的方向看了過去
這一看,卻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
付榮雙手攀在杆上,兩眼瞪圓溜了:「將軍,是鸞鐲!」
身邊一道刮臉生痛的疾風拂過,卻見宇文晟已經身形停落在了地面,就在付榮喊出「鸞鐲」的那一刻,他動作更快地過去了。
矮身,厚重的披風如一段暗光掃過地面,一隻戴着雪蠶絲、白無暇的修長手指,撿起了地面的玉鐲子。
由於宇文晟的乍然出現,羽軍停下了射箭,周圍的刀兵也停下了動作,雙方如同被按下暫停鍵一樣,僵立在原地。
受其攝人的氣場所影響,公臣崖等人不敢輕舉妄動。
「這個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公臣崖捂着受傷流血的手臂,眼神目不轉睛地盯着被宇文晟把玩端詳的金玉手鐲,冷聲道:「將我的東西,還給我!」
「它是你的?」
倏地,宇文晟出手了,誰也沒有徹底看清楚他究竟是怎麼動的,總之,當他們下一秒再看時,他一掌如鷹爪錮鉗住公臣崖的肩骨,將其壓跪在地面。
公臣崖臉色遽白,痛意從骨頭處延綿至整個右臂膀,他別說站,連挺直跪着都嫌吃力。
宇文晟一手握着鸞鐲子,一手壓制着公臣崖,面上噙着一抹很是血腥的淺笑:「我送出去的東西,怎麼就成為了你的了呢?」
公臣崖冷不丁聽到此話,不禁愕然抬頭。
「什麼你送出去的?你送誰了?」
宇文晟仔細探究他眼底的神色,渾身難以抑止地輕顫了起來,那綠森瘋狂的藤蔓爬滿他幽沉的瞳孔,如魔囈語:「看來,你見過她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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