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護工將床推到12床邊,護士發現床上什麼都沒有,問:「墊子沒買嗎?要鋪兩塊的。」
小吳一臉懵,張紅霞趕緊說:「墊子我有,昨天就買好了,汪韌,快幫忙鋪上。」
汪韌從床頭櫃裏拿出兩包全新的護理墊,那是張紅霞為自己準備的術後用品,汪韌按照護士的吩咐,一塊鋪在枕頭上,一塊鋪在屁股的位置。
男護工問他:「你是十二床家屬嗎?」
「我不是。」汪韌指指小吳,「她才是。」
護工又轉向小吳:「那你過來,和我一起把病人抬上床。」
小吳愣住了,不確定地問:「我?」
「對啊!」男護工大聲說,「病人全麻的,我一個人怎麼抬?我來抬頭,你來抬腳,很簡單的,一下子就抬上去了。」
「我、我不會啊!我也不敢」小吳本能地想退縮,眼看着又要哭了,汪韌上前一步說:「我來抬吧,她是女孩,力氣小。」
護工沒意見,於是,汪韌就走到了床尾,護士把被子掀開,汪韌看到羅雨微已經換上那套粉白相間的病號服,她很瘦,病號服套在身上就顯得特別寬鬆,褲子裏拖出來一根導尿管,連着尿袋,腰腹間像是綁着一圈寬繃帶,倒是看不見血跡。
汪韌聽從男護工的指令,小心翼翼地抱起羅雨微的雙大腿,準備將她抬上病床。
「一,二,三,起!」
護士在邊上喊:「小心小心,別碰到傷口!」
當羅雨微整個身體凌空時,汪韌只覺得很輕,幾乎沒花什麼力氣,女孩已經被放在了12床上。
護士幫忙掛上輸液藥水,又打開床頭的監護儀,最後整理了羅雨微的尿袋,給她蓋上被子,轉頭對小吳說:「她現在還插着導尿管,大概要後天才能拔掉,家屬知道尿袋怎麼清理嗎?」
小吳茫然地搖搖頭,護士就簡單地講了一下,汪韌站在邊上聽,發現羅雨微需要一個便盆,插嘴問道:「她好像什麼都沒準備,除了便盆,還需要買些什麼東西?」
護士說:「你可以去外頭護士站要個清單。」
汪韌應下:「好,謝謝。」
這時,程醫生過來了,見12床邊站着小吳和汪韌,汪韌外形斯文,年紀和羅雨微相仿,又在與護士交流,程醫生便誤以為這就是那個姍姍來遲的「男朋友」,直接對他開了口:「家屬來了?正好和你講些事情,手術很成功,現在病人的生命體徵比較平穩,只是她失血量太大,手術中輸血都輸了不少,加上是開腹手術,術後創傷恢復就需要蠻長的時間」
汪韌知道這位中年女醫生是誤會了,想要打斷她:「呃,我其實」
程醫生趕時間,沒理會汪韌的「插嘴」,繼續往下說,詳細地向他講述了整個手術過程。汪韌聽着聽着就開不了口了,因為發現羅雨微的手術並不像楊總說的那樣簡單,過程其實非常兇險,說她是在鬼門關上走一遭都不為過。
「她的出血量差不多近1500毫升,再晚送一會兒,人都可能沒掉。」程醫生看了眼病床上的羅雨微,說,「現在就要看術後恢復了,這個手術對她來說,後續肯定會有一些影響,身體上的,心理上的,像肚子上的疤痕年輕女孩總歸會有些在意,這個就需要你們家屬多費點心,尤其是你,一定要好好地安慰她。好在她年紀輕,身體底子不錯,過個兩三個月應該就能恢復正常生活。」
汪韌看到12床床頭的電子屏幕上已經顯示出病人的信息——羅雨微,女/26歲
原來是這兩個字,下雨的雨,微笑的微。
他鬼使神差地問出一個問題來:「醫生,她這個情況,將來會影響生育嗎?」
「這個不好說,因人而異。」程醫生自然不會把話說得太死,「影響生育的因素本來就有很多,先排除掉男方的原因,如果女方沒有別的毛病,只要另一側的輸卵管不堵塞,理論上還是可以自然受孕的,如果有堵塞,那就要先疏通。如果她有別的毛病,多囊,卵巢早衰,子宮內膜異位,內分泌失調,各種各樣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過她做過手術後得盆腔炎的概率的確會比較高,這個多少也會影響受孕。」
見汪韌點了點頭,程醫生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子,聽我一句勸,如果還沒想好要不要孩子,以後一定要記得避孕,否則吃苦的永遠都是女孩。」
汪韌啞口無言,身邊的小吳也傻眼了。
張紅霞一直在聽醫生說話,這時候尷尬地別過了頭去。
程醫生又對汪韌說了一大通術後護理注意事項,汪韌不再試圖去解釋他其實並不是羅雨微的男朋友,想着這些事總得有人知道吧,楊總不在,如果連他都不聽,那誰來聽呢?小吳嗎?她看起來都快要崩潰了。
把事情交代完畢後,程醫生走到羅雨微身邊,彎腰叫她:「醒了沒?剛才醒過了啊,聽得到我說話嗎?」
汪韌也湊了過去,看到羅雨微的腦袋轉了一下,一雙眼睛半睜半閉,皺着眉輕輕開口:「聽得到。」
「你叫什麼名字?」
「羅雨微。」
「現在感覺怎麼樣?」
「感覺」羅雨微的聲音有點兒沙啞,「口渴,想喝水。」
「還不能喝,要過兩個小時才能喝。」
羅雨微抬起右手按上額頭,顯得焦躁不安:「頭疼」
「頭疼是正常的,你現在肯定渾身難受,很快就好了。」程醫生見慣了各種術後反應,語氣都沒什麼波瀾,「那你先好好休息,有哪裏不舒服千萬別忍着,讓家屬來叫我們,聽到了嗎?」
「聽到了。」
程醫生滿意地點點頭,又對汪韌說:「今晚你得辛苦一下,有些病人麻醉後反應會比較大,一定要注意觀察,有事就按鈴叫護士。」
汪韌:「我」
這時候好像說什麼都晚了。
程醫生和護士離開了病房,汪韌看看床上的羅雨微,又去看小吳,最後轉頭去看張紅霞,張紅霞都想笑了:「你看我幹嗎?是你自己湊上去的。」
汪韌:「」
他一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乾脆幫羅雨微掖了掖被子。
小吳抱着大包呆呆地站在病床邊,幾分鐘後,完美錯過羅雨微進病房的楊總總算回來了,還帶來一個中年女護工。
「今天都沒有一對一的護工了,說要明天才調過來,我找了個大姐來幫忙,她本來一對二,今晚辛苦一下,讓她一對三呦!小羅出來啦!」楊總這時候才發現羅雨微已經躺在了病床上,趕緊問小吳,「醫生怎麼說?」
「醫生、醫生」小吳稀里糊塗地指指汪韌,「都是對他說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汪韌與楊總面面相覷,心想,莫非剛才真的只有他在認真聽醫生講話?
楊總:「帥哥,我姓楊,你怎麼稱呼?」
汪韌:「我姓汪,你喊我小汪就行。」
楊總吃飽了,知道小吳留着也沒什麼用,揮揮手讓她回家去,小吳如蒙大赦,抱着包溜得飛快。
「小姑娘抗壓能力太差了。」楊總搖搖頭,一屁股坐在12床的陪護椅上,對汪韌倒苦水,「下午給我打電話又哭又叫,跟催命似的,我本來今晚還要請客戶吃飯,接到她的電話立馬往這邊趕,還以為小羅怎麼了呢。」
「手術真的很兇險。」汪韌在母親床尾坐下,說,「剛才醫生跟我說了一遍,我聽着都後怕。」
楊總說:「可我現在有點轉不過彎來,小汪你來評評理,這事兒是我造成的嗎?孩子是我的嗎?宮外孕總不是工傷吧?好幾個小時了,一個家屬都不過來,她男朋友真他媽不是人!他搞出來的事居然要我來給他擦屁股,他項目重要,我的時間不寶貴嗎?不是說我不願意陪小羅,她是我員工,我很器重她,她出事我肯定會擔心,但我不爽的是她男朋友的態度!你能理解嗎?但凡他態度好點兒我也不會這麼生氣!」
汪韌還沒接話,憋了半天的張紅霞率先爆發:「可不是嘛!剛才那電話聽得我肺都要氣炸了!這要是我兒子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這要是我女兒,病好了我就讓她跟那王八蛋分手,不!麻藥清醒了就分手!真的太欺負人啦!」
楊總像是找到了知音,「啪啪」拍大腿:「對對對,我就是氣不過那小子的態度!我在幫他哎,搞得好像我在求他一樣,我完全可以不管的呀!這是他的責任你說是不是!」
張紅霞擲地有聲:「是!那人真的靠不住!」
這兩人嗓門都不小,病房裏瞬間活泛起來,中年男女們開始熱烈討論,對羅雨微的男朋友進行着360度無死角的批判,汪韌聽得嘆為觀止。
「你見過她男朋友沒?」張紅霞還是盤腿坐在病床上,好奇地問楊總,「是怎麼樣一個人啊?」
楊總搖頭道:「沒見過,小羅到我這兒來上班也才一年多,她說起來是我員工,其實我們更像是合作關係,她除了幫我幹活,還會做點自己的事,我也不會去管她。」
張紅霞問:「你公司是做什麼的呀?」
因着之前的麵包之恩,楊總覺得張紅霞是個熱心腸,性格很對他胃口,就打開了話匣子:「我那小公司是做藝術品交易的,就是牽線搭橋,把國內一些藝術家的作品賣給國外客戶,或者是把國外藝術家的作品賣給國內的大老闆,一般就是個人收藏用。我有幾個客戶收藏的好東西多了,會想要辦個展覽,我就找到小羅來幹這個。她是個策展人,學設計的,眼光很獨到,好像從大學就開始幹這行了,非常能幹的一個女孩。平時我們很少見面,她幾乎都在外頭跑,我連她面都見不着,怎麼會見着她男朋友啊?」
徐姐說:「你說這姑娘眼光獨到,我看她找對象的眼光一點都不好,那個男的壓根兒就沒把她放在心上,這麼大個手術,還是他惹的禍,他居然都不回來,這種人怎麼能託付終身?」
「切,還託付終身?」張紅霞嗤之以鼻,「你聽沒聽到他剛才說的話?那小子還有臉問『會不會影響生育』,他也不想想這都是誰搞出來的么蛾子!你們看着吧!他倆好不了,我先把話撂這兒了!」
徐姐苦着臉說:「可這姑娘都這樣了,如果分了,她以後很難找的,肚子上那麼大條疤,瞞都瞞不住,很多男的忌諱這個。」
張紅霞食指向天點來點去:「難找也不能找這種沒擔當的男人!他就是那種會自作主張給家人放棄治療的家屬,把命交到這種人手裏多嚇人啊!還不如這姑娘的朋友呢!人家女孩也在出差,不是立刻就買機票回來了嘛,又不是回不來!那小子就是不想回!」
徐姐嘆了口氣:「我聽過一個說法,一對夫妻不孕不育,如果是男的不能生,女的大多都會忍着,領養啊,丁克啊,反正就是不會離開。但要是女的不能生,男的絕大多數都會離婚,可能對他們來說,傳宗接代比什麼都重要。」
她老公弱弱地說:「這也不一定吧。」
徐姐瞪他:「我說的是大多數,你別來和我抬槓。」
張紅霞說:「是不一定,但那姓沈的小子絕對就是這種人!」
徐姐看向12床,憂心地說:「這姑娘以後可怎麼辦哦。」
羅雨微靜靜地躺着,閉着眼睛,仿佛完全屏蔽了周遭的噪聲。
汪韌沒參與討論,默默地走到12床邊去看她。說實話,在這種時候,美與丑已經從一個人身上剝離了,哪怕是近距離地觀察羅雨微的臉龐,汪韌都看不清她的眉眼五官,那張臉慘白如紙,口鼻處還扣着氧氣罩,頭髮因為出過汗而顯得油膩散亂,整個人透着一股大病纏身的憔悴感。
羅雨微像是處在半睡半醒間,突然眯了眯眼睛,嘴裏吐出幾句含糊不清的話,汪韌聽不真切,不得不彎下腰去,問:「你說什麼?」
「不要波比跳,討厭波比跳。」羅雨微說,「蘇打,今天不練這個了。」
汪韌知道什麼是波比跳,疑惑地問:「你是在跳操嗎?」
羅雨微又說:「金屬,金屬不行,試試玻璃,玻璃通透。」
汪韌:「啊?」
羅雨微:「那不是抽象,那是藝術家內心的表達@#¥%你看不懂沒關係,如果人人看懂,這就不是藝術品了。」
汪韌聽得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沈昀馳,沈昀馳」羅雨微答非所問,突然叫出一個名字來,汪韌在楊總外放的電話里聽到過這個名字,應該就是羅雨微的男朋友。
「他現在不在。」汪韌說,「你好好休息,他很快就來看你了。」
「我難受」羅雨微又一次抬手到臉頰邊,摸到氧氣罩,想把它扯下來,汪韌趕緊制止,捉住她的右手說:「別亂動,你在病房呢,剛做完手術,要吸氧的。」
羅雨微似乎根本不在意汪韌的回答,又換了話題:「好餓,想吃,吃」
這句話汪韌聽懂了,問:「你想吃什麼?」
「糖炒栗子。」羅雨微咽了咽口水,半眯着眼睛看向他,「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想吃東西是好事,不過你現在應該還吃不了這些。」汪韌壓低聲音,溫柔地說,「我估計你最近只能吃點兒流食,等你身體好了,我給你買糖炒栗子。」
隔着氧氣罩,汪韌覺得羅雨微笑了一下,她突然說:「荷花開了,真好看。」
大冬天的哪裏來的荷花?汪韌總算反應過來了,這大概是羅雨微全麻後的症狀,在說胡話呢。
他看向守在床尾的護工錢大姐,問:「大姐,病人做完手術是不是都會說胡話?」
「是哦。」錢大姐說話有口音,「不用理,她自己都不曉得她在說啥子,醒過來忘得精光,睡一覺就好了。」
但汪韌沒有不理羅雨微,他甚至把11床的陪護椅拉到12床邊,坐下來,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陪羅雨微「聊天」。
他記得醫生的話,醫生說,術後幾小時病人的麻醉效果還沒退,如果監護儀顯示各項指征都比較平穩,血氧正常,那她想睡就讓她睡,不過,隔個半小時或一小時必須得叫醒她,和她聊聊天,讓病人保持清醒的狀態會更安全,等到麻藥效果退去,再讓她睡覺。
羅雨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跟喝多了似的,上一句還在講哪個咖啡店做的咖啡好喝,下一句就開始飆英語,中間夾雜着哼哼,一會兒說頭疼,一會兒說口渴、肚子餓,汪韌也沒有不耐煩,就輕聲細語地順着她、哄着她。
張紅霞原本在和楊總聊天,一轉頭發現自家兒子居然坐到了羅雨微病床邊,錢大姐沒地方坐,只能靠着牆壁干站着,張紅霞愣了一下,叫汪韌:「汪汪,你在幹嗎呢?這兒沒你什麼事了,你要不先回去吧。」
汪韌回過神來,對啊,老媽晚上是不用陪夜的,羅雨微的手術也做完了,前半夜楊總和護工陪,後半夜她的好友會來接班,這兒的確沒他什麼事了,他為什麼還不走呢?
他抬頭看向母親,四目相對後,汪韌說:「要不今晚我給你陪夜?」
張紅霞張了張嘴,半晌後蹦出兩個詞來:「行吧,隨你。」
她生的兒子她最了解,汪韌有一顆慈悲心,他就是放心不下羅雨微,哪怕,他們只是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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