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陳錦之發的信息之後,蘇成意也算是放下了心來。
同時也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杞人憂天了,人家只是請了一天假而已。
但她的信息里說了要明天才回學校,所以完全沒想到這個點會在學校門口看見她。
旁邊還跟了一個沒見過的女孩。
「陳錦之?」
「嗯。」
看到他以後,陳錦之在原地怔了一下,隨即展開一個輕柔的笑容。
「不是說明天才回學校嗎?」
蘇成意大踏步朝她走了過去。
「嗯說來話長。你呢,不好好上晚自習,在這邊幹嘛?」
陳錦之把問題丟回給了他。
蘇成意嘆了口氣,他會在這裏的確是有原因的。
他今天已經暗中觀察過了。教學樓A棟的監控並沒有全面覆蓋住一樓所有的範圍,主要是集中在學生會長時間停留的地帶,比如圖書室和休息區。
而公告牌那一片,因為在樓梯的背面,所以恰好形成了一片監控盲區。
也就是說如果有人想干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只需要跟隨人流繞過去,破壞東西的同時等待一會兒,再跟着下一波人流混出來,就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所以,只好設備不夠,人手來湊了。
蘇成意儘量把身體往下陷,整個人窩在了休息區的沙發裏面。
沙發的靠背很高,將他整個人擋得嚴嚴實實。
從樓梯那邊的視角看過來的話,休息區是空無一人的。
一中長達三個小時的晚自習,中間的休息時間只有十五分鐘。
很多同學會趁這個時間去食堂或者小賣部買點小零食,補充一下能量。
再不濟也是出去散散步,透透氣。
所以形成的規律就是下課的時候,人群一窩蜂地往外走,臨近上課時間,人群又匆匆忙忙趕着回教室里。
在中途這個時間段里,一樓反而是安靜沒什麼人停留的。
但這個時間段的人流量少說也有幾十上百,想通過有盲區的監控來排查抓人的話,其實是很難的。
就算有人嫌疑最大,因為沒有實質性證據,也無法給人定罪。
所以,只好物證不夠,人證來湊了。
這也就是蘇成意從晚自習上課開始就躺在沙發里的原因。
今天的晚自習是物理老師的,蘇成意班上的物理老師跟大家刻板印象里最常見的那種地中海胖男人不同,是一個戴眼鏡的溫和青年,姓秦,名曉峰。
因為溫文爾雅的長相和出了名的好脾氣,在學生中人氣很高。
上課後,蘇成意只是跟他說了一聲,今天不太舒服,想去保健室休息一會兒。
他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並且沒有追問是哪裏不舒服,給足了學生自由空間。
這在老師之中太難得了,如果是李璐的話,一定非得查清楚人到底哪裏不舒服才會罷休。
如果查不清楚,那就說明在裝病,那後果可就嚴重了。
也有學生想利用秦曉峰的好脾氣騙他來着,可他被騙了也不生氣,就連被扣工資了都忍氣吞聲。久而久之大家都有點可憐他,也就沒人再坑他了。
想到這裏,蘇成意默默在心裏懺悔了三秒鐘。
對不起了秦老師,都怪學校監控系統不完善。
休息區的沙發比家裏的軟多了,蘇成意想,上次跟陳錦之躲雨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只不過那次陳錦之在旁邊,讓人有些心猿意馬的,沒有一點想睡覺的意思。
現在一個人窩在這裏,整棟教學樓都在上晚自習,四周安靜得只有周邊樹上隱約的蟬鳴聲。
困意就加倍翻湧席捲了上來,蘇成意的眼皮逐漸開始打架了。
不能睡。
輕輕嘆了口氣,他抬手胡嚕了一把臉。
「《短歌行》。」
反正也沒別的事情,提神醒腦,默背一會兒必背古詩文吧。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從重生到現在,他在古詩文的惡補上頗有成效。於是腦子裏想到什麼就背什麼,一路背到: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休息的鈴聲終於響了起來,蘇成意被這尖銳的聲響驚了一下,原本渾渾噩噩的腦子也跟着清明起來。
伴着鈴聲,樓上也迅速陸陸續續有學生跑了下來。
或輕或重的腳步踏在樓梯上,挾裹着談笑聲和推搡打鬧聲,形成一首交疊的進行曲。
蘇成意不知道今晚他蹲守的人腳步會不會混在裏面,但直覺告訴他,那人如果要動手,就一定是在今天。
因為那幅畫但凡多存活一分一秒,都會讓她覺得身上有螞蟻在爬。
這樣的情緒會逐漸蔓延,直到吞噬理智,直到消除可能會被人發現的恐懼,直到可以無視蘇成意今天提前發出的警告。
交錯的腳步聲近了,蘇成意隨手從身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書蓋在臉上,裝作睡着了的樣子。
不斷有人從身旁經過,他始終一動不動,等待着四周安靜下來。
終於,萬籟俱寂,他輕輕把臉上的書揭了下來。
安靜和平的氣氛維持了很久,久到蘇成意以為今天什麼也不會發生。
忽然聽到了一陣很輕微的「呲呲」聲,像是什麼噴霧瓶發出來的聲音。
該來的還是來了。
蘇成意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緩步往樓梯背後繞過去。
走得近了之後,刺鼻的油漆味也已經瀰漫了出來。
那人對於這件事似乎很投入,雙手握着油漆噴霧,動作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逐漸變得誇張,像不受控制地在跳某種癲狂的舞蹈。
蘇成意雙手插在兜里,站在她背後看了一會兒。
很顯然,這瓶油漆,非常之劣質,味道大得估計整棟樓都能聞得到。
作案計劃和他設想的一致,但這作案道具未免有些過於隨意了點。
回教室之後身上一股油漆味,這和不打自招有什麼區別?
蘇成意腦子裏正在這樣想着,鼻腔受了刺激,忽然就毫無防備地打了一個噴嚏。
「哈啾!」
那人被他嚇得一個激靈,手裏的油漆瓶都拿不穩,掉在瓷磚地板上,發出「哐啷」一聲。
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她的第一反應是逃走。
「朱珠同學。」
蘇成意卻很快出聲喊住了她。
朱珠的臉色鐵青,卻還是扯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她這種表現或許是內心還存在着最後的僥倖,比如你只是看到了,但是沒有證據;比如裝成白蓮花,栽贓陷害一下,等等等等一系列應對手段。
但蘇成意沒給她留下這一線希望,而是直接抬手展示了一下手機上正在播放的視頻。
她手舞足蹈往公告牌上噴油漆的全程都被錄了下來。
從別人的視角看到剛剛的自己,朱珠的臉上忽然顯出了幾分憎惡。
蘇成意關掉手機,慢條斯理地說: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麼。或許在想一些話術來洗白自己,好讓我替伱瞞下這件事。或許在想要編造什麼樣的謊言,比如做這種事是被人脅迫?」
他抬起頭,看着被油漆糟踐得面目全非的粉色花海。
鮮紅色的,有些刺眼。
「但很遺憾,這些都行不通。」
朱珠的所有想法都被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生一字一句地剖析了出來,她咬了咬牙,啞着嗓子問道:
「.為什麼你會懷疑我?」
蘇成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隨即上前兩步,撿起滾落在地上的油漆瓶。
「快上課了,你不想被人撞見這個樣子吧。要去外面走走嗎?」
朱珠一臉錯愕地看着他,但蘇成意沒等她的回答,已經抬腳往外走了。
現在人為刀殂她為魚肉,她只得跟上。
兩人走在路燈下的梧桐小道上,蘇成意隨手晃動着手裏的油漆瓶,慢悠悠地問道:
「剛剛你問我為什麼會懷疑你,事實上我懷疑過很多人。另一個懷疑對象甚至是她更為親近的朋友,我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
因為想要相信一個人的話,首先要跨過的就是懷疑這件事。沒有經過懷疑洗禮的相信,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話術罷了。
那麼,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樣對楚傾眠。」
朱珠早就猜到了他會問這個問題,嘴角像抽搐一樣笑了一下。
「你那麼聰明,為什麼猜不到?你早就在觀察我了吧,為什麼?你喜歡她?也是,世界上哪有人不喜歡她。」
蘇成意沒有理會她關於「喜歡」的質問,眼睛還是看着視線能延伸的最遠處的那一盞路燈,語氣里聽不出來什麼情緒。
「即使有一些猜測的想法,也需要向當事人確認一下。我認為楚傾眠這種人是不會做出什麼傷害到你、讓你懷恨至此的事情的,但人對人的惡意也許就是這樣,不需要什么正當的理由。」
「在這件事上,弗洛伊德提出的理論是:人類本質上都有一種自毀傾向,而有的人會把這種毀滅的欲望強加在其他人身上,這種人我們稱之為心理變態。
迄今為止,我了解到的是你通過在千人誓師大會上換稿紙、毀掉費心費力製造的畫這種事情來攻擊她。你還有做過其他什麼事情嗎?」
朱珠原本是聽不進去他在說什麼弗洛伊德什麼自毀傾向這種學術語言的,她心裏被自己做下的醜事即將被曝光的焦躁不安佔滿了。
蘇成意說話的語氣也很平靜,甚至有些溫和,完全談不上威脅和質問。但很奇怪,面對他最後一句話的問題,朱珠幾乎是打了個寒戰才說出話來:
「沒有。」
得到回答之後,蘇成意點點頭,接着剛剛的話說:
「我向其他人了解過了,你和楚傾眠從小到大都是同一所學校。
你作業沒寫完的時候,是她幫你向老師解釋;你被社會上的精神小伙小妹收保護費的時候,是她領着同學幫你解圍;你家境不太好,初中時你父母幾乎傾盡全力才把你送進外校,你交不起學雜費的時候,楚傾眠直接幫你一併交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很多,對嗎?」
「對。」
朱珠的臉上浮現出幾絲很明顯的後悔,緊跟着眼眶幾乎要滲出淚來。
蘇成意平靜地看着她的神情變化,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出這種樣子,我知道你心裏其實沒有半點後悔的意思。
你們一起長大,可是她為什麼要比你優秀?她越是優秀,你的人生就顯得更不值一提。所有人對她的關注和誇讚都讓她更加耀眼,你就更加討厭她。
她對你做的一切,你一概認為是施捨,但你理所當然收下的同時,妒火也越燃越旺。楚傾眠的善意就像你的惡意,增添而不消亡。」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朱珠總算明白,蘇成意可能是這世界上第一個理解她的動機的人。
楚傾眠並沒有什麼不好,世界上很難找出比她更完美更優秀的人了,但是,這反而會讓活在陰暗角落的自己無限衍生出對她的恨意。
「關於你的動機,我想我已經確認完畢了。那麼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情?」
朱珠眼見事情已經到了無可挽留的地步,她看着蘇成意一直插在校服兜里的手,冷不丁問道:
「你的手機,在錄音吧?」
似乎沒想到她會發現,蘇成意怔了一下。
他的手在兜里僵住了幾秒,隨即把手機拿出來,當着她的面刪掉了錄音。
這發現讓朱珠覺得自己扳回了一城,她普通的臉上突然顯出幾分得意洋洋來。
「看到路燈了嗎?這種光最多又能照多遠呢,最終還是會被吞噬在黑暗中。我就是見不得她那麼順利,憑什麼?打發叫花子一樣賞我兩個銅板,我就得像其他人一樣,跟條狗似的圍在她身邊了?做夢吧。」
蘇成意若有所思地問,
「所以你就傷害她,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明面上卻又要跟她維持好朋友的關係。」
「對,多好笑啊。對着罪魁禍首說自己有多難過,說不管是誰做的,她都想知道為什麼,是不是她哪裏傷害到了別人才會這樣被報復。不可笑嗎?」
「挺可笑的。」
蘇成意點點頭。
隨後朱珠就聽到自己剛剛激動到有些嘶啞的聲音從他兜里傳了出來。
他拿出一支鋼筆,向她晃了晃正亮着的紅燈,那紅燈在路燈的陰影下像是某種凶獸的紅色眼睛。
一切陰暗的心理活動都被這隻眼睛窺伺得乾乾淨淨,朱珠一下感覺膝蓋有些發軟。
蘇成意晃了晃手裏的油漆瓶,
「我知道你不會對你做過的事情產生愧疚的感情。所以,就把愧疚姑且換成恐懼吧。」
恐懼?
朱珠看着他沒什麼溫度的眼睛,居然有一種說不定會在這裏被滅口的荒謬之感。
「放心,這裏有監控的。」
像是看出來了她的想法,蘇成意抬起手指了指前面。
不知道為啥聽了這句話朱珠心裏莫名又涼了幾分。
「如果我沒有做好準備的話,我大概會把這瓶剩下的油漆都噴到你身上。」
蘇成意一臉認真的樣子並不像在開玩笑。
朱珠鼻子裏仿佛又聞到了剛剛那種刺鼻的油漆味,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蘇成意略微眯了眯眼睛,瞄準前面的一個垃圾桶,把手裏的油漆瓶扔了進去。
「但是呢,我今天下午拜託了老師,給那幅畫加上了一層塑料薄膜用於保護。所以說,很遺憾,你的塗鴉創作好像都塗到那層塑料上了。」
朱珠聽着油漆瓶落到空垃圾桶里的聲音,大腦有些發懵。
所以?
她今晚都幹了些什麼啊。
「但我不會舉報你。不是期待你有回頭是岸的領悟,只是我覺得,她是不能像我這樣理解你的動機的。她可能會因此懷疑自己,我不想看到這種影響。」
蘇成意仰起頭,看着路燈下成群結隊的蚊蟲。
基因裏帶來的趨光性使得這些蚊蟲圍繞在燈罩旁,即使會被溫度燒灼成灰燼也依舊前仆後繼。
「與此同時,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是,離她遠一點。如果你再做出類似的事情,結局可能就不是噴油漆這樣小孩子過家家的事情了。能做到嗎?」
他說這句話的語調甚至有些上揚,像是幼稚園老師在引導學生做功課。
朱珠往後退了幾步,點點頭。
蘇成意也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就轉身要走。
「你為什麼.要為了她做這些事情?你知道了我的動機,那你的呢?」
最後,朱珠還是鼓起勇氣再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和楚傾眠很小就認識了,楚傾眠對於蘇成意的執念是一直存在的。
但在朱珠的記憶里,這倆人的關係一直是楚傾眠跟在蘇成意的身後追逐着他。
她一度以為這樣的關係會維持下去,也暗自從中獲得了不少解氣的感覺。
一想到楚傾眠也有愛而不得的事情,朱珠就覺得生活某種程度上也是公平的。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蘇成意忽然回頭看到了身後的楚傾眠。兩人的距離瞬間就拉近了,他甚至會為了她來和自己交涉。
這一切都讓朱珠有些難以接受。
聽到這個問題,蘇成意停住了腳步,似乎認真地在思考。
過了一會,他慢悠悠地開口:
「因為我很喜歡.」
他頓了頓,又接着說道:
「那副畫。」
感謝書友lowpower的打賞~感謝大家的訂閱、月票和推薦票!
感覺這段劇情適合一章發完,所以今天還是二合一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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