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整。
沉重的幕布拉開,一中的畢業典禮正式宣告開始。
校長和領導們輪番上台演講,老師們站在後排充當氣氛組。
雖說是高三年級的活動,但差不多是整個學校的老師都過來了。
蘇成意還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彭老頭。
他看上去老實了很多。往常這個時候,他是一定會借題發揮,把激動的學生們狠狠教訓一通。
多少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這樣無聊的環節,蘇成意自然是左耳進右耳出的。
幾乎不用聽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直到周圍和他一樣昏昏欲睡的人們忽然歡呼了起來,他才抬起眼睛往台上看。
楚傾眠微笑着站在了話筒前面,聚光燈落在她身上,蘇成意這才發現她今天穿了學校的禮服裙。
恐怕這也會是楚小姐人生中最後一次穿這樣便宜的衣服了。
她這次沒有拿稿子,是脫稿演講。
蘇成意瞧着她握着話筒的樣子,忽然想到了高考百日誓師大會。
時間一晃就過了。
楚傾眠好像沒有變化,好像又有一些,說不出來。
但她周身的一切都完美且精緻,目光所及,很難有比她更優秀的人了。
此時的她看上去不像是在做畢業演講,而是作為皇室公主在發表就位演說。
雖然平日裏也常常見到,但在場的所有人還都是被這樣的美貌驚艷得倒吸一口涼氣。
一時千人的場子裏噤若寒蟬。
「各位尊敬的領導,親愛的老師和同學們,大家下午好。我是14級畢業生楚傾眠,很榮幸今天可以作為學生代表站在這裏講話。」
她第一句開場白剛講完,等候良久的觀眾便迫不及待地捧起了場,台下掌聲雷動。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楚傾眠非常準確地朝着台下的蘇成意投來了目光。
蘇成意與她遙遙對視,點了點頭以示鼓勵。
她這才清了清嗓子,繼續往下說道:
「第一次站在這裏發言的時候,我的身份還是新生代表。三年一晃而過,我還是我,只不過前綴變成了畢業生代表。」
蘇成意試圖回憶起她當新生代表時的樣子,腦海卻一片空白,實在是太久遠了。
改天要張照片看看好了。
「在一中生活的每一天,我都無比感謝我選擇了這裏作為我的母校。
要如何形容我的高中三年呢?
從食堂到教室的一路梧桐葉,偶爾晚自習停電時燃起的千根燭光,以及每次自習課時無意間的雙目對視。
我相信,關於這個問題,所有人能說出來的形容都是不一樣的。」
蘇成意跟着她清澈的嗓音,想着她所描述的那些形容。
要不是語文課代表呢,這畫面感一下就來了。
「畢業對於曾經的我來說是一個遙遠的詞彙,人們總是恐懼於未知,但好在此時我並不感到迷茫。
每個人的生命中一定會有那樣一個人,讓你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不完美,有勇氣走向更大的世界。
我很慶幸那個人早已經出現了,甚至比我以為的,還要更早一些。」
她這話分量剛剛好,不會像是在告白,可是其中的感情又一點不少。
想到「更早一些」的原因,蘇成意低頭笑了笑。
還記着那塊年糕的事情呢!
從孽緣開始的青梅竹馬,是這樣的。
「對於我們來說,畢業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新的起點。
希望大家相信,我們那些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旅行的夢,宇宙會幫我們記得。
若干年後大家再聚,杯子碰到一起,響起的絕對不會是夢破碎的聲音。」
說完最後這句話,她微微彎腰鞠躬,場下瞬間掌聲雷動。
蘇成意一邊鼓掌一邊想,居然能把北島這首詩改得這么正能量。
楚傾眠抬起頭來,忽然狡黠地望了他一眼。
蘇成意一怔,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她又湊到話筒前。
「不好意思,蘇成意同學。我們的流程你忘了嗎?現在該你發言了。」
於是掌聲更加熱切地響了起來。
蘇成意無奈地看了她一眼,穿過人群上了舞台。
楚傾眠笑眯眯地等着他上來,期間還主動把話筒調高了一截。
兩人並排站在台上,台下的人都投來熱切的目光,顯然是期待着他說些振奮人心的話。
像誓師大會的「黃金時代」啦,檢討會上的「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啦。
要說當然也不是不行,但是現在沒有那種熱血的狀態,即使說出來也不會有之前那樣的效果的。
自我介紹就免了吧。
蘇成意輕輕咳嗽一聲,開口道:
「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
話音剛落,他就衝着後台等着表演節目的低年級學生們一勾手。
然後拉着一臉茫然的楚傾眠就下了台。
剛走回觀眾席就被徐洋不輕不重地錘了一拳,他咬牙笑着說:
「意總!這可是我夢想中我拿了金牌之後的發言,怎麼搶我詞兒啊!」
「什麼呀,這麼短的詞還要搶嘞。」
楚傾眠表示不理解。
「今番良晤這句話可是《神鵰俠侶》的結尾楊過說的呀!眠姐伱不懂!」
徐洋恨鐵不成鋼地一揮拳,繼續往下背誦原文:
「說着袍袖一拂,攜着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
「行了行了,別念了!你背課文要有這麼牛,至於擔心考試成績嗎?」
韓冰很不客氣地打斷。
蘇成意暗自好笑,沒想到這一圈裏識貨的只有徐洋。
他當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但覺此情此景充滿離別之意。
這句話又恰好是結尾,楊過對着諸位江湖好友道別時說的,於是他便借用了一下。
接下來正是: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楚傾眠笑眯眯地湊過來問:
「意思是我是小龍女對吧?」
「你是神鵰。」
「.信不信我一翅膀扇死你。」
演講環節都結束之後,就到了各位同學表演的時候了。
剛剛蘇成意上台的時候就看到大家都已經準備就位,所以下台的時候,就示意了一下他們現在可以開始。
此時眾人都已經站好了位置。
燈光「啪」地打下來,蘇成意微微眯了眯眼睛,站在舞台中央的居然是梁妮娜。
她站在最前方,神情認真。
這樣嚴肅的神情和她略微有些可愛的栗色捲髮看上去不太合襯。
所有人都在靜悄悄地等着她開場,她卻一點不着急,拍了拍話筒,確定有聲音之後,她開口道:
「學長,雖然我會鋼琴小提琴大提琴結他手風琴薩克斯」
蘇成意一下抬手捂住了臉。
好好好,知道你會的很多了。
儘管梁妮娜並沒有點名道姓,但她這個「學長」指的是誰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在整個高二年級都算是風雲人物,原因正是離經叛道的性格和對於蘇成意大膽而直接的求愛行為。
「.但我始終認為,太過技巧化,就失了原本的感情。
學長總有一天會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才是最誠摯最熱烈的。
所以這次,我選擇——」
她從口袋裏抽出了一隻口琴。
哦?
蘇成意略略一挑眉,生出一些期待來。
他也會吹口琴,但是吹得一般。
隨着梁妮娜開始表演,悠揚而哀婉的曲調通過話筒傳遞出來。
是《送別》。
吹得還不錯嘛,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第一段口琴獨奏結束,後排合唱的同學跟着出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剛剛楚傾眠演講之後的熱血氣氛,原本已經被蘇成意那幾句話澆得差不多了。
現在又被這哀婉的曲子一催,感傷的氣氛立馬席捲了現場。
蘇成意低頭看了一眼手機,這一通活動下來,已經快四點了。
陳錦之沒有發新的消息過來。
之前那條消息里的「晚點」也說得很模稜兩可,沒有固定的時間節點。
蘇成意想了想,他多等一會兒沒什麼關係。
於是便看了一眼門口,似乎沒有人看管。
天賜良機。
以前一中這樣的活動都是不允許中途離場的,廁所之類的場內都有。
於是表演的同學唱到「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的時候,蘇成意彎着腰悄悄往門口走去。
而唱到「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的時候,他已經又被藏在門後的值勤學生堵了回來。
蘇成意有些無奈,但也沒辦法。
只好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一整場文藝演出。
沒有什麼特別亮眼的節目,據說原本是準備要請專業團隊的,結果因為某些不可抗力,取消了。
只好把高一高二的學弟學妹們拉過來湊數,節目都是臨時排出來的。
能這樣已經很棒了。
本着鼓勵式誇讚的原則,蘇成意每個節目都會鼓鼓掌。
到最後已經是手掌都有些發麻了。
足以見得有多少個節目。
活動終於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出頭。
蘇成意撥開人群,往教學樓A棟跑。
高考結束後,A棟還沒有重新投入使用,現在靜悄悄的,一路只有他的腳步聲。
還沒到天台上,在樓道里就聞到周圍飄着一陣刺鼻的油漆味。
蘇成意一看,欄杆和牆壁都已經塗上了新漆,以前堆在樓梯角落的雜物也都被挪走了。
看來這次學校的天台裝修計劃並不是在給大家畫餅,高考才剛結束,就已經開始執行了。
近鄉情怯。
剛剛一路都在奔跑,現在快到目的地了,蘇成意的腳步卻有些猶豫起來。
稍微定了定神,他拉開新裝上的不鏽鋼鐵門。
陳錦之似乎已經到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正背對着他站在天台邊緣。
不用再穿校服了,陳錦之換上了自己的私服,一襲長裙。
亭亭玉立,自成一道風景線。
傍晚的風將她的長髮吹得微微飛揚,夕陽的餘暉灑得恰到好處,給她的背影輪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或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她轉過身來,嘴角微微揚起的瞬間眼波流轉。
這樣的場景下,她整個人都漂亮到泛着不真實的光暈。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迴風之流雪。
此景此景,不想破壞。蘇成意腳步一頓,停在了離她不遠處的位置。
這時候或許應該拍一張照片,但是攝像頭是記錄不下這樣的震撼的。
見他不過來,陳錦之本着「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心理,主動走了過來。
兩人對視半晌,卻沒有人先開口。
蘇成意沒有移開目光。
隔得近了,才看出陳錦之的氣色好了很多,應該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之前臉上那些青紫痕跡也已經消退。
知道全恩妍帶她轉院肯定是為了更好的治療,所以並沒有很擔心。
但此時見到她本人的狀態,才算是真正地放下了心來。
被他專注的眼神盯得有些想笑,反倒是陳錦之先移開了目光。
她清了清嗓子,語氣里依舊帶着笑意:
「這幾天還好嗎?」
「嗯。」
蘇成意點點頭,看着她長發飛揚的弧度。
「陳文德傷得不重,已經被抓了,不知道要坐幾年牢。阿姨昨天已經回國了。
我的手機被他丟掉,原先的號碼也不用了。都換了新的,之後會重新加一下你的好友。」
說起這些事情,她的笑意才慢慢消失。
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抱歉,都是因為我。」
蘇成意搖搖頭,沒有說話。
兩人已經返回到了欄杆處,看着遠處夕陽最後的光輝。
「想好要去哪所學校了嗎?」
陳錦之調整了一下情緒,又問道。
蘇成意想,這幾天的斷聯使得她以為錯過了太多的信息。
實際上自己什么正事也沒做,只是停在原地等待而已。
「還沒有。」
「這樣。」
陳錦之說着話,忽然伸手拽了他一把。
「欄杆上的油漆還沒幹,不要靠。」
原本又想悄悄開啟節能模式的蘇成意只好重新站好。
「那你呢。」
陳錦之問了這麼多,他也想問問她之後的打算。
並不擔心會揭傷疤,因為陳錦之會提出這樣見一面,就代表她已經做好決定了。
陳錦之一雙桃花眼遙遙看着遠處,慢慢開口道:
「我回國的時候,欠下了兩千萬韓元的違約金。」
兩千萬這個數字乍一聽實在有些唬人,蘇成意卻語氣毫無波瀾地說:
「十萬塊而已。」
陳錦之被他逗得一笑,接着說道:
「是啦,不算很多錢。但也是恩妍幫我解決的。
我原本是想到了大學之後兼職慢慢還錢的,沒想到,陰差陽錯地,又出了意外。
她和我說,有一個新的出道機會,她家裏的公司這次有準備,所以在問我的意向。」
蘇成意低着頭,看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問道:
「你答應了?」
「嗯。」
陳錦之點點頭,也跟着垂下眼睫。
「出道形式是去參加一個節目,是封閉式的,淘汰制。聽起來有點像以前訓練的時候,公司的月考和期考。
今晚九點的航班,去魔都。」
其實是個很好的機會,但她說話的語氣卻很低沉。
蘇成意頓了頓,故作輕鬆地說:
「那你應該沒有問題啊,這是好事,怎麼會這樣不開心?」
陳錦之嘴角揚了揚,眼睛裏卻沒有笑意。
「前幾天我以為自己快死了,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再見你一面。
現在我終於見到你了,卻又馬上要離開。
而這甚至是我自己的選擇。」
蘇成意一怔,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樓下的廣播開始播放煽情的稿子,聲音隱隱約約傳到樓上來。
「短暫的別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是嗎?
並不是的。
物理上的距離說起來很好解決,一張機票,兩個小時而已。
儘管兩人都要為了這樣短暫的相聚而準備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但那也不算很難。
難的是心理上的距離,那才是真正難以跨越的鴻溝。
兩人各自有各自的路走,有了新的交際圈,所做的事情、所考慮的未來,沒有一星半點是相關的。
缺失的每一次看上去沒那麼重要的擁抱,實際上都是對兩人感情的一次從頭到腳的考驗。
蘇成意骨子裏是個完完全全的悲觀主義者,他更加不會相信「愛可抵萬難」這樣的雞湯。
陳錦之顯然是比他更早、更深刻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她說出這個消息的時候,才會是那樣的表情。
沉默良久,夕陽已經完全隱去了光輝。
夜色降臨,像是得到了一層掩蓋情緒的幕布,陳錦之這才又重新開口。
「蘇成意。」
蘇成意轉過頭去,陳錦之仰起頭看他,神情很認真。
「我沒有要離開你。」
蘇成意沒說話,只是看着她隱隱含光的雙眸。
眼神清明,帶着隱隱約約的倔強,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只是沒有時間再留給我軟弱了。我必須向前走,才能有朝一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
「我明白。」
蘇成意點了點頭,頓了頓,又補充道:
「理解,支持。」
對於陳錦之來說,這樣的機會很難得,而且也很適合她。
他此時的些許低落,全然來自於自己的一己私慾。
陳錦之像是要逗笑他一樣,語氣刻意放得輕快了些。
「你知道我以前公司的《練習生管理條例》上,第一條是什麼嗎?」
「是什麼?」
「偶像不允許談戀愛。」
陳錦之輕輕笑了笑,湊近了一點。
蘇成意下意識後仰,想到陳錦之的提示之後,又彈回來。
但衣服最終還是蹭上了一點欄杆上的油漆。
因着這個動作,兩人的距離驟然拉近,氣息交纏。
「以後我好像又要變成偶像啦,你要趁現在和我在一起嗎?」
陳錦之眼裏還帶着笑,可是語氣已經微微顫抖。
這個開玩笑式的問句,顯然摻雜了幾分真心。
沉默似乎已經代表了回應。
意料之中,陳錦之調整情緒,重新看向蘇成意。
他的眼睛裏很難過,一直到她帶着安撫意味的吻落在他的嘴角。
那難過的情緒就像化不開的墨水一樣,依舊沒有散開。
而且似乎通過這個輕柔的吻,切切實實也傳到了她的心裏。
陳錦之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但是沒有退開。
她的唇瓣微微開合,像是隨時要繼續剛才的吻。
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卻與曖昧的氣氛背道而馳,她說:
「要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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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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