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開那些莫名的心悸不談,陳錦之從蘇成意身上嗅到的,首先是屬於同類的味道。
或許是因為兩人是來自同一個國家的轉學生,在陌生的環境裏難免會有想要「抱團取暖」的心思;
又或許是他這種沉默寡言面無表情的態度,渾身上下無處不在透出的那種淡淡的厭世感,讓平日裏偽裝出一副溫柔包容聖母心的陳錦之好像看到了摘掉面具之後的自己。
只不過大抵還是有些差別的,陳錦之想。
坐在旁邊的這尊面癱大佛並不是針對誰,他就是對世間萬物都不感興趣,活着挺好,死了也行。
而陳錦之這邊,則是因為她的人生實在太無趣了。她看不到未來,也沒時間暢想未來。
時針每轉過一圈,她就又要開始擔心下一頓吃什麼,補課費還沒有着落,今晚會不會被房東趕出去?
而逃避這些想法的方法之一是學習。
陳錦之的學習很好,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盡力考個好大學,畢業之後能得到一份好工作;
另一部分原因聽起來則要更現實一些。成績優秀的學生能更多得到老師的關注,藉此她可以躲過不少同學之間性質很是惡劣的惡作劇。
初來異國他鄉,想要適應教學進度並不是簡單的事情。
陳錦之對此當然深有體會,她剛剛轉學過來的時候,連韓語都不會說。
上課的時候簡直像是在聽天書,而老師也不會為了某個特殊的人而放慢教學進度。
為了不影響家裏的其他人,彼時才七八歲的陳錦之選擇每天晚上悄悄溜出家門,借着走廊微弱的應急燈自學語言。
有一次迷迷糊糊中忘了將門栓卡好,風一吹門就自動合上了。
而倘若敲門將裏面的人吵醒,一定會惹來一頓怒罵甚至毆打。
陳錦之嘗試權衡利弊之後,果斷選擇在門口熬了一晚上。
晚秋天氣,她就這樣打着哆嗦學完了一整本《延世韓國語》。
基於這樣的一些算不上美好的回憶,陳錦之覺得蘇成意或許也會碰到和她一樣的困擾。
畢竟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只是簡單的一句大家好都說得那麼僵硬。
「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隨時來問我喔。」
陳錦之斟酌了一下,用她最擅長的禮貌且有距離感的語氣說道。
蘇成意撐着下巴,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這是很擅長把天聊死的一個人。
陳錦之這樣想着,索性收起了想要主動建交的心思。
兩人同桌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
學校似乎有了什麼制度上的改革,突然開始注重起了成績來。
上傳下達,從前班上的位置都是隨便排布的,幾乎是自己想坐哪裏就坐哪裏。現在順應學校號召,也變成了嚴格按照成績順序。
老師宣佈這個消息之後,教室里一片嘈雜和抗議的聲音。
朴珍妍原本四周都是她的親信和小弟,平日課堂小測驗全靠這些人脈混過,如今作弊無望了,當然是抗議得最起勁的。
奈何木已成舟,老師大手一揮:
「開始換座。」
第一名的陳錦之獲得了講台前的「老師寵兒」專座。
當然了,她自己是不太想要得到此等殊榮的。
而由於是轉學生所以沒有排名的蘇成意,則是繼承了陳錦之原來的末尾位置。
兩人都沒有對於這次換座風波表現出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
蘇成意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陳錦之的笑容也一如既往的官方和禮貌。
「以後有什麼事情的話還是可以來問我喔。」
官方的告別之後,陳錦之收拾好書包後站起身來,卻忽然被桌上的塗鴉吸引了視線。
原本已經習慣無視掉這些,久違的,她對那上面的侮辱字眼感到一陣難堪。
「無所謂的。」
蘇成意眼皮都沒抬一下,卻丟出來這樣一句話。
他把黑色的單肩包放到桌面上,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有些叫人感到不適的新座位。
陳錦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接過他順手遞過來的書包,轉身向前排走去。
第二天,蘇成意來上學的時候,發現桌面已經被擦乾淨了。
他抬頭向前排看了一眼,陳錦之今天扎了個馬尾。
她的發梢隨着早晨的微風輕輕搖晃,露出來的一截白皙的脖頸被巧妙地藏進校服領子裏。
明明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被拉遠了,陳錦之的注意力卻總是莫名其妙的,變本加厲的被蘇成意吸引過去。
他上課的時候總是看着窗外發呆。
他去便利店只買草莓味的牛奶。
他手腕上有一塊不鏽鋼外殼的老式石英表。
他還沒有交到什麼朋友。
他交上來的數學試卷總是滿分。
他的選修語言課是德語,似乎學得很好。
每次陳錦之路過選修課教室的時候,都恰好能聽到他被點名起來領讀課文的聲音。
「Du bist mein,ich bin dein.」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彼此保持着沉默,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陳錦之偶爾會想,或許其他人也是一樣控制不住地想要關注他,所以針對她的惡作劇變少了,大多數人都對於這個神秘的轉校生更感興趣。
或許是好運氣的一部分,陳錦之意外獲得了一段堪稱平靜的高中生活,這幾乎是她從前最大的願望。
但隨着日子漸漸推移,她卻從這樣的平靜里感受到幾分難以察覺的不安。
課桌上已經不再出現紅色字體的塗鴉,她低頭的時候,卻總能看到那些話語,這次甚至是擦拭不掉的版本。
人類或許就是這樣的生物,被壓迫得久了,驟然重獲自由的時候,不僅不會感到輕鬆,反而會迫使自己成為新的折磨自己的元兇。
陳錦之偶爾會想到以朴珍妍為首的一行人對她的評價。
即除了這張臉以外一無是處,像個沒有感情和痛覺的假人,等到高中畢業就會滾回自己該待的階層里,等到年老就會色衰然後被所有人給拋棄。
顯然,生了這張臉着實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
陳錦之從小到大都對此有所體會,家裏的繼母一度想讓她靠這張臉進入南韓最為火熱的娛樂圈,但陳錦之去面試的第一天就被那個男理事油膩的眼神和語言給勸退了。
這樣回家之後自然是沒有好臉色看的,從那以後陳錦之的每一項支出都被記了下來,作為今後將要償還的債務。
當然了,還算上了利息。
從陳錦之進入中學開始,來表白的人就絡繹不絕,其中有很多人她都毫無印象。
當然了,也有人甚至不知道怎么正確地念她的名字,就可以嬉皮笑臉地攔住她,理直氣壯地問要不要交往。
陳錦之之所以會在高中的最後一年全然落到孤身一人的地步,也和她拒絕了太多人、得罪了太多人有着不淺的關係。
時至今日,她不由得也產生懷疑,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人愛她嗎?
和皮囊,和偽裝,和其他一切都沒有關係,僅僅是愛她這個人,憐她這顆心。
懷揣着這樣的迷茫和類似於自卑的心緒,陳錦之的目光總是不着痕跡地落在某個人身上。
儘管兩人依舊沒有任何交流,陳錦之卻好像總是能從他身上汲取一些安全感。
她以為自己藏的很好。
在那天之前。
陳錦之不喜歡下雨天。
她有時候會在心裏感慨,很有可能無論哪個平行宇宙的陳錦之,都不喜歡下雨天。
潮濕的氣味會攜裹着不好的記憶撲面而來,叫人呼吸困難,心情沉悶。
再加上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的心事重重,她才會犯下這個從前絕不會犯的失誤。
「哈哈哈!再見了~~今天沒有老師會來巡樓的,你就別再試圖求救了,省省心好好呆着吧!晚安~」
朴珍妍囂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把手裏的鑰匙串搖得叮咣響,這是她特地找體育部的人要來的。
她聽起來就像是臥薪嘗膽數十年終於揭竿起義成功了一樣興奮。
陳錦之腳步頓了一下,彎腰把手裏的球筐放在地上,轉身打量四周。
這裏是器材室。
因為要防盜的緣故,只有一扇鐵門。
四面封閉,窗戶在高處,無法容納成年人進出——即便是瘦成陳錦之這樣的也不行。
門外的人尖聲嬉笑了好一陣子,卻沒能如願聽到她卑微求饒的聲音,最後也覺無趣,吵吵嚷嚷着離開了。
陳錦之聽着他們遠去的腳步,輕輕嘆了口氣,靠着牆壁蹲坐了下來。
如果今晚沒有巡樓老師的話,她就只能等到第二天早課有人路過的時候才能出去了。
如果放在平時的話,這倒也不算是很難忍受的一件事。
偏偏今天是下雨天。
器材室里泛着難聞的鐵鏽味,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外面的雨棚上,偶然有閃電划過,將昏暗的器材室映成白晝。
像是校園恐怖片裏常常會出現的情節,一般情況下,下一輪閃電劈過來的時候,就會突然有什麼披頭散髮吐着舌頭的女鬼赫然飄在空中。
陳錦之模樣冷靜地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她並不害怕,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鬼之類的生物。
前提是走廊沒有傳來一陣忽遠忽近忽輕忽重的腳步聲。
陳錦之聽着這陣詭異的動靜,整顆心都懸了起來。
因為即便不是鬼之類的,也有可能會是個藏匿在校園中的變態殺人狂?
陳錦之想到前段時間出現在報紙上的那個通緝犯。
短暫的猶豫之後,她站起身來,冷靜地從角落裏抽出一根棒球棍。
那腳步聲原本是從器材室旁邊經過,卻又在陳錦之稍微鬆了一口氣的時候驀然折返了回來,停在了門口。
「咚。」
鐵門被叩響了。
這代表着來者知道有人在裏面。
陳錦之緊張地握住了手裏的棒球棍,在心裏掂量着他如果破門而入的話,自己可有勝算。
「陳錦之?」
門外的人突然開口道。
熟悉的、冷淡的嗓音,字正腔圓的中文。
陳錦之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她將手裏的棒球棍泄氣地丟回架子邊,叮咣一聲。
「蘇成意,你要死啊。」
這是兩人在換座位之後的第一句對話。
「你害怕了?」
門外的聲音帶上了幾分掩飾不住的笑意。
聽起來頗有些幸災樂禍。
「沒有。」
陳錦之輕輕出了口氣,靠着鐵門重新蹲坐下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緩過勁來之後,她又忍不住問道。
「猜的。」
蘇成意聽到她的聲音降低了幾分,猜到她這會兒大概是坐下了,便也順勢靠着門坐下來。
兩人隔着厚重的鐵門,形成了一個背靠背的姿勢。
「嗯。」
陳錦之當然知道他在糊弄人,所以也只是順着他的話應了一聲。
她這會兒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明明跟蘇成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事實上,從頭到尾兩人也沒說過幾句話。
但是現在說起話來,卻絲毫沒有生疏和陌生的感覺。
他好像也不在乎眼下是個怎樣的情況,就只是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她,又莫名其妙地隔牆陪她坐在了這個雨夜裏。
「我在圖書館看書,出校的時候碰到了一些人,聽到她們在討論着關於你的事情。」
蘇成意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把書包放到一邊,他胳膊肘里還夾着一本書,證明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聽到說器材室之類的話,我就走回來了。不知道器材室的位置,所以繞了好幾層樓,耽誤了些時間。」
聽完他的解釋,陳錦之才明白過來為什麼方才的腳步聲聽起來那麼詭譎,一會兒近一會兒遠的。
當真是嚇人得緊。
但是蘇成意回答完她的問題之後,就光速閉上了他那張好像塗了502膠水的金嘴。
於是氣氛再度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雨沒有見小的趨勢,悶雷炸響,昏暗的器材室卻不再叫人產生關於鬼怪的兇惡聯想。
陳錦之還是習慣性地蜷縮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
她在黑暗中垂下眼睫,好像從鐵門的另一側感到了屬於其他人的溫度。
這樣的氣氛說不上是很旖旎,但也並不糟糕,甚至有些叫人留念。
陳錦之聽過許多人將青春形容為一場大雨,從前她不明白,現在倒是有些理解了。
應該繼續找個什麼話題的,陳錦之想,她以前從來不是會詞窮沉默的類型。
只是太久沒有和人這樣說過話了,竟有些不習慣。
應該說什麼呢。
:你為什麼會來找我?
: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
:等下雨停了,你會走嗎?
當然,這些聽起來稍微有些脆弱的彆扭問題,最終全都被她否決掉了。
聽到門外隱隱約約翻動書頁的聲音,陳錦之最後開口說的是:
「伱在看什麼書?可以念給我聽聽嗎。」
門外安靜了半晌,蘇成意的目光落到扉頁的標題上。
沒由來的,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陳錦之的那天。
是的,她好像以為她藏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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