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意舉着一個綠色的缽仔糕,和梁妮娜走到另一邊的街燈下。
其實也相隔不遠,他能感覺到小三輪那邊的兩人正在一邊吃一邊看戲。
梁妮娜低着頭,將手裏的淡紫色缽仔糕轉來轉去。
「這個應該挺好吃的,我小時候經常吃。」
蘇成意一邊沒話找話,一邊咬了一口缽仔糕。
他手裏這個是哈密瓜味的,晶瑩剔透的外表和軟糯冰涼的口感,帶着淡淡的果香味,很適合在這樣的夏夜裏吃上一塊兒。
梁妮娜「嗯」了一聲,學着他的樣子咬了一口。
「學長喜歡的東西都很好吃。」
雖然她咬的這一小口幾乎沒對缽仔糕造成什麼傷害,但她還是一臉篤定地說了這句話。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什麼?」
蘇成意挑了挑眉毛。
「以前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我都是跟在後面,看學長吃什麼就跟着吃什麼的。」
梁妮娜笑了起來,一點都沒察覺到這行為似乎有些不太對。
這傢伙。
蘇成意咳嗽了一聲,決定以後不能再問她這種問題,純屬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雖然他已經習慣梁妮娜會「跟蹤」和「窺視」關於他的事情,但他的反應僅僅只是忽略和無視而已,並不代表他真的可以坦然接受。
「你的缽仔糕是什麼味道的?」
蘇成意索性繼續沒話找話。
「我最喜歡的葡萄味。」
「這麼巧麼?」
蘇成意剛剛是隨手從袋子裏拿的,不然他肯定就會給自己挑一個草莓的了。
「嗯。」
梁妮娜點點頭,又接着說道:
「我以前沒有最喜歡的味道,現在最喜歡的是葡萄味了,因為是學長給我的。」
「.」
蘇成意覺得這天好像又被聊死了。
沉默了半晌,蘇成意的目光才輕飄飄地瞥過梁妮娜散開的袖口。
方才因為要做出威脅朱古力的動作,又因為拿錄取通知書的時候解開了袖扣,她的手腕隱隱約約漏出來了一截皮膚。
蘇成意從前就很奇怪,為什麼她不管什麼季節都穿長袖。
如果是因為保守的緣故,但她又經常為了好看而穿很短的裙子。
現在知道了,因為那裏藏着一些密密麻麻的疤痕。
顯然是人為造成的,傷口規整,深淺一致。
蘇成意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把她叫到一邊來聊天的原因。
不然以朱古力這傢伙直來直去的頭腦,看到了,肯定就會直接問出來的。
通過這樣的傷疤,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一些問題。
最直觀的一點,同時也很遺憾。
那就是和蘇成意設想中的不一樣,梁妮娜身上所顯現出來的問題,並不是用「中二病」「青春期」「長大了成熟了就好了」就能解釋的。
她是真的存在着一些需要治療的心理問題,並且,她已經因為這樣的心理問題而在不斷地傷害自己了。
想要製造出那樣的疤痕,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至少要保證握住刀的手能夠始終保持平穩,而這一點,就需要能夠忍受住自己所製造的全部疼痛。
蘇成意想,這一點他或許也可以做到。
從這方面來看,他們甚至有些相似。
但是蘇成意不會毫無理由地創造沒有必要的疼痛,只是為了傷害自己。
梁妮娜又是為了什麼才會出現這樣的自殘行為呢。
蘇成意正在這樣想着,就聽到旁邊的人忽然開口道:
「學長,我很開心。」
梁妮娜低頭,專注地看着地面的影子。
蘇成意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手裏的缽仔糕是被做成不同動物的造型的,現在街燈下映出一隻小熊形狀的黑影。
「是應該開心,你進步很大。」
蘇成意回答道。
梁妮娜輕輕呼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成績出來之前,我都很緊張,很害怕,根本睡不着覺。
看到分數之後,我才鬆了一口氣。可是很快我又開始擔心,我的分數穩不穩呢,萬一不行呢,萬一差一點呢?
為了這件事,我去那種機構把所有能找到的老師都問了一遍。一開始他們還會認真給我關於專業填報的建議。
後來,他們就發現我其實只是想聽他們說『哎呀你一定能考上的啊』而已。
我一直聽着這樣的話,根本不敢想如果失敗的話會怎麼樣。
所以,直到收到了錄取通知書,我才敢過來找學長。」
她垂着眼睛,模樣難得很安靜。
「我不像學長那麼聰明,即使已經拼盡全力了,也只是將將能夠看到學長的背影而已。」
聽到這裏,蘇成意清了清嗓子,覺得需要修正一下她的想法。
「你在想什麼呢?你還記得你去年這個時候的分數是多少嗎,你現在已經很厲害了。
我從小到大都只是在學習而已,伱不用和我比較。」
「嗯。」
不知想到了什麼,梁妮娜又輕輕地笑了起來。
「學習這件事上我沒有天分,但是喜歡學長這件事上,我一定是世界上最有天分的人。」
蘇成意頓了頓,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好把手裏的缽仔糕咬進嘴裏。
「我會為了學長而一直努力的哦。今天,我總算是成功完成了一件事。」
梁妮娜轉過身,專注地看着路燈下蘇成意的側臉。
「所以,學長,請你.偶爾也看看我吧。」
她的瞳孔在這種時候看起來很平靜,好像只是提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人畜無害的卑微請求。
當然,那是還有很多話被她藏在了燈光下的陰影里。
學長,我終於又能見到你了。
學長,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有多愛你。
學長,為什麼你身邊總是有那麼多人呢?
學長,是因為有她們的存在,你才不願意和我在一起的嗎?
學長,要用什麼方法你才能夠只看着我呢。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蘇成意當然看出來了這傢伙有點不太對勁。
她看起來很專注,但其實更像是放空狀態,所以腦子裏肯定是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又開始了。
蘇成意屈起指節,在她腦袋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把她從游離的思緒和各種奇奇怪怪的危險想法之中拽出來。
「等下回去之前,把袖子的紐扣系好。」
梁妮娜愣了一下,神情瞬間變得慌亂起來,遮遮掩掩地捂住手腕。
「這個不是.」
「嗯。」
蘇成意沒等她找藉口掩飾,就點頭表示他沒打算追問。
「恭喜你啊,看起來學長這個稱呼你還能保留很長一段時間了。」
蘇成意笑了笑,看着前路蜿蜒的長街晚燈。
「需要升學祝福一類的嗎?」
梁妮娜「嗯!」了一聲,只是蘇成意幾句話的功夫,她身上的陰暗怪異氣息就驟然消退,此時看着就只是個長相甜美可愛的女高中生。
「畢業快樂。我希望,你能把喜歡我的天分,用來喜歡你自己。」
蘇成意微微一頓,才繼續說道:
「天氣太熱了,我想,你偶爾也會想穿短袖吧。」
聽到他這句話之後,梁妮娜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鬆開了捂住袖口的手。
「學長,你會覺得難看嗎?」
「不是難看的問題」
蘇成意想了想,搖搖頭,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接下一句。
與其說是難看,不如說是突兀。
蒼白瘦弱的手腕上出現這樣的傷痕,像是一片破碎的精美白瓷。
「這樣傷害自己的事情,以後最好不要再做了。」
「可是學長,真正在做的時候,我就想不起來這是傷害自己的事情。」
梁妮娜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很認真,語氣像是在討論一道數學壓軸題。
「比起無比混亂的情緒來說,疼痛遠遠不是最叫人難以忍受的,它反而能讓我清晰地認識到我還活着。」
她眨了眨眼睛,然後將左手的襯衫袖口挽起來。
其實看起來並沒有蘇成意想像中那麼誇張,在那之後她大概有亡羊補牢地做一些祛疤的手段。
但高考到查分這段時間,她的焦慮情緒太嚴重了,所以大多數都是新傷。
「學長,我沒有辦法喜歡上自己,因為我自己知道我是個多麼差勁的人。」
梁妮娜笑了笑,她平日裏大概是很少笑的,所以牽動嘴角的樣子有些勉強。
「其實我知道學長想說什麼,學長都寫在臉上啦。」
蘇成意挑了挑眉毛,有些不信。
「我想說什麼?」
「學長想說,梁妮娜啊,你為什麼就是不懂事呢?小孩子中二期這麼久可不少見啊。
好不容易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就應該要向前看才對啊。高三這麼難的一年你都熬過來了,好好享受女大學生的生活才是要緊事。
我知道你以前經歷過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我們不能永遠活在過去啊。現在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索性把從前的一切都忘掉吧。
京大的環境很好,你會在那裏認識很多人。到時候呢,你就會知道,其實世界上比你的學長好的人沒有一千萬也有一百萬。
像你這樣漂亮又可愛的女孩子,自然是很有很多人會喜歡你的。
當然了,如果脾氣能稍微改一改就好了。但是也不好說,畢竟現在有很多人就吃這一套嘛」
梁妮娜模仿着蘇成意那種寡淡如水的語氣,連神情也學得很像。
明明在講着大道理卻是一副很沒有說服力的撲克臉,完全就是棒讀。
如果不是真的很了解他的話,顯然是模仿不到這種程度的。
蘇成意瞧着她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一時間有點難以接受。
難道他平日裏嘴遁別人的時候,都是這麼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簡直活像背後有人拿槍指着他,叫他念台詞似的。
「已經差不多是十八歲的人了,要學會照顧好自己。
而且,你想想看,如果你連喜歡自己的能力都沒有,你要怎麼去喜歡別人呢?
我們之間的關係,現在是學長和學妹,以後也只會是學長和學妹。
我沒辦法給予你任何的回應,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沒多少感情,現如今已經分給其他人了。
啊對,而且還是兩個人。你總不能指望我同時喜歡上三個人吧,我可忙不過來」
「好了好了,打住。」
蘇成意趕緊抬手告饒。
梁妮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演了這樣一出,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張嘴咬了一口握在手裏許久的缽仔糕。
蘇成意嘆了口氣,只好將準備好的那些大道理都收回去。
梁妮娜都能自導自演,還原出他想說什麼了,他再去念那些緊箍咒,自然也沒什麼用處。
「再者說呢,有了你這個第三人,那如果還有第四人,第五人呢?
你看,我總不能照單全收吧?要怪,就怪不是你先來的好啦。」
梁妮娜繼續碎碎念着,她背着手轉過身去,揚起一個淺淺的笑容。
「學長,我有時候會想啊,如果我從前能夠膽子大一點就好了,那樣我就是第一個出現在學長身邊的人了。
可是假如能夠再來一次的話,我恐怕也還是做不到。
因為學長說了,喜歡不上自己的人,是沒辦法叫別人相信她的喜歡的。
所以,好像現在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學長就是學長,學妹就是學妹。也還不錯,對不對。」
梁妮娜臉上又露出那種執拗地等待他回答的神情,蘇成意想了想,才回答道:
「對。」
「沒關係的,我可以等」
梁妮娜說着說着,好像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眼睛一亮。
「再說了,學長也不一定能搞定學長的那兩位,對吧?」
「咳或許是吧。」
蘇成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梁妮娜顯然等待的就是這個答案,她就等着欣賞修羅場爆炸之後的場面。
這也是為什麼她連見到葉橘都會各種不爽,卻反而對於處在修羅場中心的那兩位,沒有什麼攻擊性的原因。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如今的美好都是表象,崩塌只是時間的問題。
其實所有人都和她一樣,並沒有擁有什麼。
蘇成意瞧着她這一臉期待的樣子,莫名有一種汗毛直立的感覺。
「把袖子扣好,回去了。」
「好,學長。」
梁妮娜很聽話地低頭系袖扣。
蘇成意瞧着她垂眉低目的乖巧模樣,終於又忍不住開始念緊箍咒。
「大學真的和高中不一樣。」
「我知道。」
「你會認識很多比我優秀、比我有趣的人。」
蘇成意這話倒是真心話,事實上,他很難找出性格比他更無聊更惡劣的人。
「最關鍵的是,他們不會像我拒絕你一樣拒絕你。」
「是呢。」
梁妮娜裝模作樣,頻頻點頭。
「學長喜歡讀金庸對不對?有沒有看過《白馬嘯西風》?」
蘇成意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一茬兒來,只得茫然地點點頭。
《白馬嘯西風》是一則短篇,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比起金庸其他的著作來說,並不起眼。
比起原作來說,更出名的恐怕是全篇最後那一段話。
蘇成意回憶着原著的描寫。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
梁妮娜在路燈下轉過身來,昏黃的光線將她的神情映得晦暗不明,但她的語氣里卻帶着笑意。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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