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珠簾懸掛,微風略,搖曳聲動。
「所以陛下和天后的意思是殺?」
徐有功問出來以後,武則天就坐在金碧輝煌的龍椅上長嘆氣,「難道本宮方才是說的還不夠明白嗎?徐有功,你記不記得,本宮當日就告訴過你,棄子,該棄就得棄,否則,只是拖累。」
仿佛殺字說出來不好聽,繞了一圈就圓滿了一樣。
徐有功站在珠簾之外,挺直脊背,久久,神態靜止得仿佛靜待風雨的岩石,過了會才說:「臣記得。」
棄子這件事,論理,徐有功已學的融會貫通。
當時他就把自己當做棄子逼迫武則天,可眼下,他無法棄自己,或者,他該棄自己,棄了他如今的情感和偏見,棄了他的情,留下一個鐵血無情,傳聞中的酷吏一般的他——
客觀,公正的審理,處理這個案。
殺,殺,殺。
但他不想。
哪怕,這一刻想到農夫們對他祈求的冷漠,無果,仍不妨礙,他的內心堅定,充滿了無奈的堅定。
那些拒絕簽白皮書的農夫們,只是沒想到更遠的地方,而自己一心為國為民,哪怕只是這一瞬間——
「他們是死罪,可臣無法棄。」
別說他,那些農夫,群眾,百姓都知道死罪,所以,誰都不願意給他做簽字畫押白皮書。
究竟在執拗什麼?
徐有功再度跪下來,執拗着什麼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腦子裏有大哥閃現過的一次次瀕死,有林如海的自刎,有引路的梁霜,還有棺材裏的東婆,卸下面具的農夫臉,和佈滿瘡痍的農夫手。
明明他們是他最終追查的兇手,可他們的樣子歷歷在目,徐有功卻在深夜裏都不敢細想——
比如,梁霜的「主動」的死。
他甚至不敢深挖。
「天后陛下」
大殿,靜謐,徐有功從寂靜中抬起頭,「臣所求,不過讓他們活。」
「徐有功,你好大的膽子!他們罪該萬死?你要赦免他們?」
武則天一拍椅子,她怒斥聲在殿堂中迴蕩,可是並非真生氣,帝王家的情緒只是用來震懾影響旁人,一種策略,一種駕馭臣子的手段。然而,駕馭不了徐有功,徐有功頭一次,是連自己都沒有把握,卻脫口而出道——
「就像梁惠識的案,那些人阻擋救火,論罪本該死;而侵佔田地,也本該處死天后陛下以為這些要怎麼判?縱然殺了該殺的,是律法之外的以暴制暴,是該死,可法若法就是這樣冰冷無情,要怎麼執法為民,利民?」
縱然是知道徐有功的固執,甚至,對這次的結果有所預料,然而當真的聽到他堅決又不確定的言辭,武則天還是有些心中起伏波瀾,當然,她並未將這份激動表露出來,只是冷冷坐在那裏繼續冷嘲熱諷,「徐有功,你不要說你一點也沒恨過,就是查案過程中,你難道不想把他們抓出來大卸八塊?繩之以法?」
徐有功當然想過一些繩之以法的東西,可是大卸八塊,還真的沒有。
「臣在追查每一個案子中,都從未曾恨過一個罪犯,每個人都有做好人的機會,只是陰差陽錯不得已做了壞人,所謂人之初性本善!而這些農夫更是本身就善,他們是為了讓惡人放下屠刀,他們入地獄成魔,天后陛下以為,臣又該如何處理?」
不能細想,不能細說,徐有功光是想的時候,就有些心口悶着疼,因為,越是說,越是想,越是接近了大哥一樣,而他其實也有恨的。
「臣若恨,只恨事與法,有所偏駁,臣卻沒法給出個能放過自己的『合理合法』」徐有功匍匐。
武則天則繼續冷冷道,「可那些無辜的家屬被屠戮滿門,也罪不該死麼。」
徐有功悶了一下,才徐徐說道:「這無法洗白,所以,臣以為,不是每個人都是『東婆』,且真論起來,也有為拿回田地而死的人,那些人的功績,又該算誰的頭上?何況,天后陛下不是知道,這一切都是計謀?真要上綱上線,為何不連帶天后,天子,乃至——臣!一起審查?我們與殺死無辜者的農夫有何區別呢?也許,臣倒是最後一個知道的,可是天后,和天子,若審出來」
徐有功講完這句,在帘子後的太監都嚇得直接尿了褲子,哆哆嗦嗦的不敢動,而武則天也是驚愕,卻是——
嘴角不可抑制的微上揚!
武則天比誰都明白,徐有功的這番話並非空言,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而他的固執並非是頑固不化,正是他對正義的堅守!對原則的執着!
這樣的品質在朝堂之上,尤為難得。也正是因為他的這份堅定,使得武則天對他愈發的認可,心中的那份尊重和欣賞也變得愈發深厚。
當然——
「徐有功!你!你放肆!你!」武則天捂着頭,後側的太監尿了褲子不敢往前跪着,哀求後面的太監往前,武則天則一把甩開太監,指着徐有功,故作怒斥——
「徐有功,你!你」
「臣早就以唐律問過天后陛下之罪,今日也還一樣,陛下和天后——知情不報,視為同罪!」
徐有功的話,字字鏗鏘,武則天氣到發昏,卻是低着頭,拼命壓着唇角,這大唐的法官非他莫屬,只是眼下還不行。
好容易壓下去笑意,武則天才是連連說了三個「好」字,而有太監終於受不住了,怒斥徐有功大膽,「天后陛下,保佑鳳體啊!」
「陛下既然跟臣混淆視聽,臣也就跟陛下混起來,當然,陛下若是肯網開一面,那麼農夫們有知情不報,是在以死為蒼生良田所請命,是為天下弱者農夫所鳴冤;
「而陛下,身為天下執掌者,是為了更好的把田順勢而為還給農夫但陛下要是執意處死,那麼——陛下也當同罪論。
「徐某今日並非只是為了農夫,也是為了陛下和天后陛下!徐某身為朝廷官員,若不能一視同仁,今日退縮,執法不為民意,不能捍衛唐律,那麼,從今日起,冷眼旁觀者將數不勝數,他日便再有禍臨己身,也無人為律法,再振旗鼓。」
「所以,天后陛下再三思,究竟——是否——要赦免!農夫!」
徐有功其實不是沒想過這個計謀的,但是,這個計謀風險太大了。
大到什麼地步?他可能跟農夫們一起死了。
比如眼下,他怒瞪着雙目,看起來無懈可擊,一身壓不倒的勁松的模樣,實際上,他知道自己外強中乾,武則天這會兒給他拖出去,或者不用拖出去,悄然殺了,就像是殺死李二皇子那樣,他徐有功就會和農夫們一樣死去。
所以,他沒有再鋌而走險的用這個方法,而是想要穩妥點,拿到白皮書的簽字,再和天子天后談判,然而——
都來不及了。
武則天隔着帘子故作痛苦,實際上她的眼眸卻無法掩飾那股涌動的熱情。
徐有功的堅定和執着,已經深深地打動了她,朝堂太需要這樣的嚴於律己,捍衛律法之刀,可是這把寶刀太鋒利。
過剛易斷。
武則天也只能沉默中深深地看了徐有功一眼,那一眼充滿了對徐有功的讚賞和期待,未來大唐有徐有功這樣的人在,是福,也是國之幸。
但是眼下——
「天后陛下!天后陛下!」
太監宮女跑出來一堆扶着武則天,而徐有功不再等武則天想出什麼,再快速道:「臣又想到了,陛下談朝綱,談天下,那麼就接着談,
「如果這場捍衛農田的戰爭,他們勝了,那麼他們說好了會自裁謝罪!雖死,可鼓勵了每個農夫捍衛自己的土地,哪怕是要付出生命代價,這並非是讓人都效仿,相反,若是人人安居樂業,誰會這樣做?
「可如果敗,那麼這樣的事,也會讓更多的農夫明白,只有殺人的方法才是對的,且,永遠不會再上訴,自裁,他們只會披上東婆的外衣,再也找不到。這——
就是這場殺死農夫的結果。
當然,不殺他們會得罪權貴之流,可殺他們傷的就是全天下農夫的心。」
徐有功這一堆長篇大論說的,所有人一聲不敢吭,不僅僅是攝於武則天故作冷峻的天后威嚴,更是因為好像徐有功說的有幾分道理啊!
「呵!」一聲譏笑從帘子後側響起,武則天怒道:「天下農夫,徐有功,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你說的,不代表天下人!更不能代表天下的農夫!鬆開。」武則天甩開左右,重新坐好,卻莫名其妙讓太監們腦子裏划過去之前朝堂大臣經常打架的場面,好像不是好像,是感覺天后真實的想要打一頓徐有功。
徐有功也是喉結微微滾了滾,果然是天后陛下,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漏洞——
「所以,徐某已經開始準備白皮書。就是,當日梁惠識所繪製的人皮,雖然還沒查清楚,但是,臣草擬讓天下農戶前來簽字畫押,為農夫們洗去死罪。」
徐有功原本就在着手實施方案,只是臨時被打斷回城。
當然,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兒,畢竟馬上入冬。
但是緊隨他就看向帘子後的武則天,不知道為何,突然有種被安排,被看穿的感覺。
而武則天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他的想法:「三個月,若你籌集到那白皮書的簽字畫押,本宮可以考慮,讓這些農夫們充作勞力苦力,具體再行說法。不過,不可以從你熟悉的地方簽,像是長安周圍你熟悉的也不行,有多遠走多遠,到雪落下前,帶着白皮書前來長安—
當然,你也可以不來,你查案有功,但你所言所行卻也有死罪,功過相抵,不治你罪,隨你去哪。但是農夫就」
徐有功當然知道這已經是武則天的法外開恩,直接謝恩,轉身就走,事不宜遲,多一點時間就多一點勝算!
武則天注視着徐有功離去的背影,才是在幾個太監的注視下,直接往旁側一倒,元理帶着崔玄聽聞徐有功到,急匆匆走進來,結果,只趕上了武則天被氣昏元理這下氣壞了,「追!天涯海角也給我追到,我非要他徐有功磕頭給我母后認錯不可!」
而徐有功此刻早跑了。
可惜,他得得只是天后口令,哪怕再次前往所遇到的農戶家中,仍是沒有任何人,願意接受徐有功的說法,更別提簽字畫押,無論徐有功怎麼向他們解釋了今日不幫,來日禍到臨頭,就不會有人願意再身死。
可惜,這第一筆簽字畫押和擔保始終沒落下
「這真的很難大哥」趕路的徐有功,再次夢到他的大哥,這一次,他看到大哥的完整模樣,一如記憶中的美艷少年郎,紅髮似火,眉目熱烈如畫,他摸着他的腦袋重複,「是很難,但是大哥也只能陪你走到這裏,你要努力,不要放棄。」
徐有功眼淚流下來,「可我害怕。」
他從長安一路走,斷斷續續一個月,白皮書,始終雪白。
不可以找熟悉的人。
不可以找熟悉的地方。
這兩條幾乎把他限制死了。
他越走越遠,卻也不敢太遠,若是長安落下第一場雪,他還沒有找到
「大哥,我害怕。」
大哥出事的時候,他只是個孩子,一直只是破案,卻初出茅廬,就要肩負這麼多。
怎麼才能行?
究竟怎麼才能行?
可是大哥卻不說了。
「若有一個帶頭簽的,就好辦了。」
李治咳嗽着,看着床上已經形同枯木的霄冬至,而一簾之外,則是武則天。
武則天把最近的事情稟告說完後,李治就詢問她王伏勝的地是否分下去,原本這是給徐有功的任務。
但武則天想的只是李治的身體——
「夫君的身體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李治咳嗽着接受倪秋的針灸,柔聲道:「也不是全沒有,徐有功身上也有,他活久了,也能成為藥引。但前提是,在他成為藥引之前,我還活着武家怎麼說?」
武則天眼神稍微冷了三分道:「這幾日就辦了,賀蘭綰綰已經按耐不住,打算合謀與家中哥哥毒殺與臣妾,但臣妾還是打算留着他們,平衡許黨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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