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廠街騎車二十分鐘,就是老驢胡同。何雲生家的四合院就在胡同口。
雖然因緊閉的大門以及高高的院牆遮擋,從外根本看不清院內的景象。
但從高處那振翅的飛檐,以及牆頭那些雕花的窗欞,老磚上,卻依舊能依稀看到幾分這幢院子曾經的氣派。
站在院門口,楊振能聽到院內有男女對話的聲音。不過楊振並未直接進屋,而是先準備去外婆舅舅家看看。
這麼做的目的,不僅僅是因為雖然過去自己家窮,兩個舅舅任玉山任玉海對自己家是人憎狗厭。
每次過來,兩個舅舅都有意無意的任由着兩個舅媽李華英尤麗敏和幾個孩子對自家指桑罵槐,說些什麼討債鬼又上門了啊,攤上這種渾身窮洞填都填不滿的親戚,真是到了八輩子血霉之類但外公外婆對他,卻一直非常疼愛。
楊振清楚的記得某次家裏實在沒米下鍋了,任玉華帶着他過來找外公外婆想借點糧食。
因為李華英尤麗敏罵的實在是太難聽。實在待不下去的任玉華什麼也沒借到就準備帶着他回家。
外公外婆硬頂着兩家子的破口大罵追出老遠送了點米麵不說,還沒忘了專門煮了個雞蛋給他,讓他在回去的路上填填肚子。
雖說後來因為外公死了,外婆鍾翠霞不但退了休,而且還體弱多病。不但再也沒有多少能力支援自家,便是在很多方面都還得多仰仗任玉山任玉海兩家的照顧。
為了不給老太太添麻煩。除了逢年過節之外,即便家裏再困難。任玉華都不但自己不往這邊跑,甚至還嚴令幾個孩子也不許過來。
但即便如此,楊振對外公外婆的記憶,卻依舊非常深刻。甚至直到現在,他似乎都還能感受到當年外婆鍾翠霞塞給他的那個雞蛋上滾燙的溫度。
原本還想等一切都穩定下來再過來看鐘翠霞。不過現在既然都已經來到了這邊,而且又好幾年不見。
於情於理,楊振覺得自己都該先去看看這麼簡單。更多的是因為何雲生一家本就不怎麼好相處。
自己一生面孔要貿然登門楊振怕自己到時候還沒來的及開口就已經被給轟出來了,就更別說是租到房子。
要有老太太帶着過去,那情況就不一樣了。畢竟雖說因為成分以及本身階層等等的原因,即便都住在同一個胡同里。
不但胡同里的老百姓不太樂意跟何家人交往,何家人自己也不太稀罕和胡同里的老百姓為伍的緣故。
所以相互之間的關係不可能有多熟絡。但到底在一個胡同幾十年,怎麼也是熟臉。
所以楊振的想法是先去看看老太太,然後讓老太太幫忙領個路。有個熟臉在,相信何家即便再不給面子,但起碼也會讓自己把話說完。
只要有說話的機會,那接下來就簡單了。因為電力能源等等方面不足的關係,時下四九城的工作休息並非按照星期工作日上班,周末休息的方式安排,而是以輪片的方式。
也就是將城區劃分為多少片,然後某片星期一休息,某片星期二休息,以此類推這種方式。
如此便可以將有限的電力能源集中,方便生產。不至於造成上班大家一起上班,電力能源不夠用,休息大家一起休息,能源又白白浪費的情況。
可能是因為正好輪片輪到了老驢胡同片區休息的緣故。因而當楊振走進任玉山任玉海等人所居住的大雜院,一眼看到滿院子的都是人。
男的在扎堆扯閒篇下象棋打撲克,婦女們則成群結隊的拿着鞋底子破衣裳之類,一邊八卦着家常一邊縫縫補補。
看到有陌生面孔進來,有人回頭衝着楊振叫到:「哎小伙子你幹啥的,跑我們院有什麼事嗎?」
「我來看看我外婆和大舅二舅他們的!」楊振道。
「看你外婆和大舅二舅?」好幾個人聞言齊齊一愣,上下打量着楊振道:「你確定你外婆舅舅他們住我們院?要是的話我們怎麼沒見過你啊?」自懂事開始就很少來這邊。
再加上下鄉兩年身高容貌大變,貿然回家連任玉華這個當親媽的都沒認出來。
這些人一下沒能認出自己,楊振是一點也不奇怪。笑着解釋了一下,表示鍾春霞就是自己的外婆。
「你外婆是鍾老太太?」
「那你應該是老楊家的孩子,你媽是任玉華對吧?」聽到這話的一眾頓時恍然,有人大笑表示難怪瞅着眼熟,嘖嘖有聲的表示楊振小時候過來還見過,只是沒想到這一眨眼就長成大小伙了之類。
有的則大呼小叫的衝着任玉山任玉海兩口子家吆喝,表示家裏來親戚了,讓兩家人趕緊出來。
出來看到是楊振,鍾翠霞一邊顫巍巍的到處找板凳讓楊振坐,一邊開心的直抹眼淚,表示楊振這長大了,自己那苦命閨女往後的日子可算是有點盼頭了之類。
相比於老太太,任玉山任玉海的態度可就差多了。敷衍的打了聲招呼之後,二人便乾巴巴的道:「不聽說你在鄉下發了大財,去年過年給家裏又是寄錢又是寄肉的麼?——這不接茬兒的鄉下好好發財,好端端的跑回來幹啥啊?」一聽這話,楊振就知道裏頭有事,忙回頭拿眼直瞅老太太。
「還不是因為你寄回來的那些東西!」鍾翠霞低聲解釋,表示去年楊振又是寄錢又是寄東西。
拿着這些東西,任玉華是到處還欠債還人情,給她也拿了一隻熏野雞和兩斤野豬肉。
可謂是能想到的幾乎一個都沒忘了。唯獨任玉山任玉海兩家那是啥也沒有不說,便是過來帶着楊安楊蘭蘭過來拜年,那都沒進兩家的門。
「估計是因為這,你大舅二舅他們心裏憋着氣呢!」鍾翠霞道。
「他們咋不想想那些年他們是怎麼對我媽的?」
「他們心裏憋着氣,我媽心裏難道就沒憋着氣?」聽到這話,再想起那些刻骨的記憶,再瞅瞅任玉山任玉海兩兄弟此刻的態度,楊振心裏頭是忍不住的一股子邪火亂竄。
不過想到那些年這兩家自己的確也不是很寬裕,而自家也的確有點長貧難顧。
說不定現在條件好轉了,大家還有機會好好做親戚。所以楊振便假裝沒聽出任玉山任玉海二人話里的怨氣,賠着笑臉對任玉山任玉海二人解釋,表示自己這次回來不是跑回來,而是被調回城了。
「原來是調回城了啊?」自進門開始一直冷着臉沒說話的李華英尤麗敏兩妯娌聞言道:「瞅你這人五人六的打扮,你這回來上頭怕是安排你當的啥大官吧?要是的話小振你可不能跟你媽似的,稍微有點錢就狗眼看人低,認不得我們這些窮親戚」聽到二人那拉長了的腔調,院子裏尷尬不已。
有人更是不住的拿胳膊肘捅着任玉山任玉海。表示誰都知道這年頭回城的知青多如牛毛。
要沒有充足的背景以及立功表現等等,那回來能順利給安排個工作就已經算不錯。
兩妯娌這麼一開口就問人家是不是當了啥大官,以後還要幫襯的,分明就是想讓人難堪到底是自家外甥,讓任玉山任玉海管管自家那口子,別讓人看笑話。
「她們就是關心一下小振的工作!」
「總不能他這發了財,我們這當舅舅舅媽的連關心都不能關心一下了吧?」任玉山任玉海壓根沒搭理一眾,只是回頭看向楊振道:「你媽過年過來我們這邊,那可把你誇的不得了的,什麼有出息了有本事了——所以小振你這次回來,無論如何那都得讓上頭給你個官兒噹噹!」
「要不然的話,我怕你媽這臉可就丟大了啊!」聽着這兒子媳婦一唱一和的擠兌着楊振,鍾翠霞是氣的渾身直哆嗦。
只是現在已經老了,隨便有個啥病啥痛的,那都還得依靠着兩家。因而即便心裏再氣,老太太卻也不敢發作,只是拽着楊振道:「小振你別搭理他們,跟我回屋去,這都幾年不見了,你陪着外婆好好說會兒話」要僅僅是李華英尤麗敏兩個陰陽怪氣,楊振或許還會不在乎。
畢竟兩個到底是外人。但任玉山任玉海不但沒攔着二人,反而跟二人一唱一和。
即便心裏真的很想緩和關係,楊振也是有些忍無可忍。不過面上,楊振卻不為所動,裝出一副聽不出好賴話的表情安慰鍾翠霞道:「他們可是我的親舅舅親舅媽唉!」
「他們這也是關心我的工作!」
「怎麼外婆你這話說的,聽着就跟舅舅舅媽他們心裏頭憋着壞想要害我似的呢?」聽到這話,周邊人等是哄堂大笑。
李華英尤麗敏則是氣急敗壞。只可惜碰上了這麼個軟刀子,她們平時撒潑打滾的那一套根本不好使,因為雖然臊的是滿臉血紅,卻在一時間壓根就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接楊振這茬。
任玉山趕緊乾咳兩聲,拿足了大舅的架子道:「小振你嬉皮笑臉的幹啥啊?我問你上頭到底給你安排了個啥工作你聽見沒有?」
「姐過年那把你給夸的跟天上有地下無似的,你可別說你回來了卻還是個平頭老百姓,結果啥也不是啊!」聽到這話的任玉海趕緊在旁邊幫腔道:「問了半天都哼哼唧唧的,我怕上頭別說是讓他當官,別是連個端碗的空都沒給他留吧?」見兩兄弟是越說越不像話。
以為楊振的工作怕真沒安排好的周圍的街坊便趕緊圓場,安慰楊振道:「現在回城的知青多,好多回來一年半載的工作都沒安排上,你這才回來,所以要真沒安排上工作也用不着着急,畢竟這麼多人又不是你一個,相信遲早都能給安排上」
「謝謝李叔你們!」瞅着一個還稍微有點印象的街坊道了聲謝,楊振這才開口笑道:「大舅二舅問我我沒說,倒不是說回來還沒安排上工作,也不是說我這工作又多差或者沒當上官兒」
「主要我這官兒太小,怕說出來給大舅二舅他們笑話!」聽到這話,原本還咄咄逼人的任玉山任玉海頓時臉色大變,嗓子都扯着破音道:「別說你這滿打滿算從下鄉到現在也就兩年工齡,就你這年齡」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居然還敢說上頭真安排你當了官兒?」
「就是就是!」
「就他現在的年齡,要說家裏有人也還好說!」
「可他們老楊家往上數十八代那都是個貧農!」
「最出息的也就是他爺爺混了個八級工,還跟他們家關係不好!」
「就他那樣也想當官!」李華英尤麗敏在一旁扯着嗓子幫腔,表示就楊振那德行也敢說上頭真安排他當了官,簡直是吹牛都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這些話雖然難聽,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很有道理。因而一眾街坊雖然也勸着兩家子有啥話好好說,別到處嚷嚷着丟臉,卻也沒忘了同時勸楊振,表示這年輕人最重要的是踏實。
畢竟只要踏實肯干,將來就有的是機會。可這要是別的本事沒學會,就學會了吹牛,給人落個不實誠的印象。
那怕真是一輩子都得給毀了!總之就是滿院子的人,幾乎就沒有一個相信楊振所說的話的。
唯有鍾翠霞清楚楊振的性格,聞言激動道:「小振啊,你老老實實跟外婆說說上頭安排你回來當官這事到底真的假的——我可跟你說,你可不興連外婆都騙啊!」
「外婆,我騙你們幹什麼呀!」
「你要不信的話,我給你看工作證還不行麼?」楊振說着,便將剛剛在菜市場順道領了的工作證拿給鍾翠霞看。
「給她看!」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認識字!」任玉海一把將工作證搶了過去嚷嚷道:「小學都還沒畢業就下了鄉,不但都還沒到十八歲而且還只有高小文化——我還真就不信上頭是誰瞎了眼,居然能讓你當」只是說道最後,那個官字就如卡在了喉嚨里一般,任玉海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因為此刻的他已經看清工作證上不但的確寫着楊振的名字。再看到科長二字,任玉海的腦瓜子那都是嗡嗡的。
畢竟他也是國營廠的員工。豈會不知道在這級別序列中科長雖然只是最低級別的幾個幹部職稱之一,可一般人想當上這個科長,那卻也沒那麼容易。
在任玉海看到這些的時候,周圍的街坊們也都看清了工作證,看清了上頭的科長二字。
「要是股長啥的也都好說!」
「畢竟除了跑腿的辦事員之外,那就是股長!」
「可這科長」
「沒有個五年十年的熬資歷,一般人那怕是想都不要想!」
「甚至有多少人因為沒有背景,熬了半輩子到臨了兒也沒能當上個科長,那也是大有人在!」看着工作證上的科長二字,一群街坊是議論紛紛,都感覺這不大可能。
但工作證上不但有大頭貼,還砍着鋼印兒,明顯又不可能作假。仗着有點熟面兒的情分,李叔不解的道:「人家熬半輩子都不一定能當得上科長,小振你這一上來就是科長——你這咋弄的啊你?」雖然很不想提。
但為了打消一眾的疑慮,楊振卻也不得不將自己在鄉下救過人,幫504所修過設備之類的事給說了出來。
「我就說咋可能一回來就當科長!」
「原來你不但在下鄉期間救過人命!」
「而且還幫國防單位修過設備,替國家挽回過重大經濟損失!」
「這些可全都是重大立功表現啊!」
「那你一回來上頭就當科長這事就合情合理了!」聽到這話,李叔等一眾一臉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的表情看向任玉山任玉海李華英尤麗敏幾口子道:「剛剛你們不還口口聲聲的問人到底當啥官來着麼?怎麼現在人小振不但當了官,而且還當了科長——你們這幾口子咋反而言語了呢?」
「就是就是!」周圍一群聞言立即開始起鬨架秧子道:「到底是親舅舅親舅媽,這當外甥的出息了,你們即便不說點啥,那也不能全都拉長着臉啊,這要傳出去,怕人家還以為你們這親舅舅親舅媽,心裏居然都不樂意盼着點自家外甥好呢」任玉山任玉海李華英尤麗敏幾個聽到這話,那臊的真是恨不得想地上找個縫兒給鑽進去。
鍾翠霞則是捧着楊振的工作證翻來覆去的瞅,一邊瞅一邊又是抹眼淚又是笑的對楊振嗔怪道:「你說你這孩子啊,當科長這麼大的喜事,你咋連我這當外婆的都瞞着啊你?」
「不是我瞞着你啊外婆!」楊振道:「我是真覺得就這麼芝麻綠豆大一科長,壓根就沒啥好說的反正要不是舅舅舅媽他們問,我自個兒那是真不好意思說出來!」
「別人半輩子都不一定能混上的科長!」
「你這一上來都當上了!」
「而且你都還得過幾個月才滿十八!」李叔等一眾聞言全都捶胸頓足,心說這你要都還不好意思那咱們這些干半輩子卻還是個平頭老百姓的,那還不真得找個尿桶把自己給淹死啊?
當然了,現場要說最臊的慌的,那還是得數任玉山任玉海兩家子。眼見楊振一邊說着不好意思,一邊三句有兩句不離舅舅舅媽再加上李叔等街坊在旁邊兒起鬨架秧子,連想跑都沒法跑兩家子那心情,當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
雖說不願意楊振受了委屈,但眼見兒子媳婦現這麼大的眼,鍾翠霞卻也有些於心不忍,趕緊岔開話題問楊振今兒過來,除了是來看她之外,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事。
「還真有事!」楊振說着,便將自己現在沒地兒住,想找何雲生家租間房子住的事情說了出來。
「這幾年想租何家房子的人海了去了!」
「但人家壓根不差錢,誰都沒租!」想到楊振這一來就讓自家出了這麼大的丑,要楊振往後就住邊兒上,自家怕不得成天變着方兒的現眼。
任玉山任玉海幾口子那是趕緊打岔,表示何家這房子楊振還是別想了。
「別人是別人!」
「我是我!」
「更何況還有外婆的面兒!」楊振嘿嘿幾聲,表示有鍾翠霞在,何家的房子自己指定能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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