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半昏半醒,意識在沉甸甸的過去中傾軋沉淪。無數往事折磨着他的心神,攪擾得他不得安寧。他倉皇地奔跑在時空的夾縫中,他的世界黑白顛倒,扭曲變形。
逃!逃得遠遠的!好像魔怔了一般,他的腦海中只充斥着這一個念頭。
然而不論他跑到哪裏,跑了多遠,那些痛苦的回憶都始終如影隨形!邪笑着告訴他,它們永不會放過他!它們甚至伸出無數雙猙獰醜陋的巨手,編織成一幅天羅地網,死死地攥住他、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拖向深淵之中,永遠得不到救贖。
為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
惶恐絕望之中,薛沉聽到一聲亘古而悠遠的嘆息。
宛若來自於重天之上的神靈,端坐雲台,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塵寰中碌碌庸庸的蒼生,不帶半分悲喜。
薛沉卻一下子穩住了心神,從黑暗的情緒中剝離出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微光,眼前是一片灰濛濛的世界,沒有絲毫人世的嘈雜喧囂,如斯靜謐。薛沉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感受不到其他生命的存在,這方天地全然寂靜無聲。薛沉卻感到分外安穩,不用擔心會受到任何傷害,從魂靈深處傳來融融暖意。
忽而,如同一幅靜態畫卷的世界終於有了變化。
萬燭明滅,諸天神佛目帶慈悲,好似在望着他這個來自異世的孤魂。冥冥之中,不知何處傳來裊裊梵音。如同天花墜落的幽微之音,喑啞而纏綿。
似有人在絮絮講道,微言大義,探本溯源。平靜地講着那萬丈紅塵中的離合悲歡,世事坎坷。他說,萬物皆有緣法,道道不離其根,因果脈絡,輪迴輾轉,一切的開始即是一切的終局。
無非四個字——宿命所歸。
宣講終於結束了,天空逐漸從了無生氣的灰濛濛暈染成一片勃勃生機的黃澄澄。無數面容柔美的飛天仙子如靈魚般浮游在空中,姿態各異,盤旋曼舞。伴着漫天散落的飛花,她們有的反彈着琵琶,有的吹笙鳴笛,自在優雅。
她們隨侍着漫天神靈緩緩飛舞,越來越高,越來越遠。逐漸目之不能及,於是仙佛褪盡,如霧般流散,然後又出現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致。
不再是縹緲若仙的幻景,而是充斥着人世喧囂人間煙火的海市蜃樓——亭台樓閣,坊市珠璣,人來車往,繁華熱鬧。
薛沉驚奇地看着這樣生動的景象,多有趣啊!看着凡塵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黃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傳承着宗廟社稷,血脈綱常。
如果他再仔細一點觀察,就會發現眼前的景象,就是他曾經去過的那幾個城鎮的混合體——有去重明秘境時,和師傅住過的苦虛山下的俗世小鎮,有遇到韓默等人的章臨城,有蒼雲山下的雲陽城。
薛沉靜靜地看着這方變幻莫測的天地,甚至很有些享受。
他喜歡這種獨處時的自在,因此毫不慌亂。
仿佛做了個千載大夢,在夢裏走馬觀花地經歷了無數個輪迴。薛沉從焦躁壓抑,到平心靜氣,一步一步沉澱下來,那些陳年舊事被他釀成了苦澀而回甘的酒,散發着醇厚的香。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彈指一揮,或許歲月百載。
薛沉逐漸變得沉寂的心,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福至心靈的歡悅。如何形容這種感覺的美妙呢?就宛若入定冥想之時,霍然頓悟的通達之感,有種徜徉於山水間的悠閒自在,心神一片清明。
靈光乍現,如一縷澄澈的清溪淌過靈台,匯入浩渺的意識海。
師傅封印在他紫府中的幻空鼎上下懸浮於識海中,透着皎皎微光,依舊寸塵不染。
想起師傅,薛沉不禁有些黯然,隨即轉移開注意力,打量起如今的識海來。
原本並沒有多大的識海,竟足足擴大了數倍有餘。薛沉恢復神智之後,立刻內視位於紫府靈台處的識海,發現原本狹小死寂的識海,此時已變成了一片真正的有着海納百川氣勢的汪洋大海!
也就是說,他的精神力得到了數倍的增長!他甚至隱隱約約窺破了阻滯着他整整兩年的瓶頸,有種只差臨門一腳便可突破築基的感覺!
狂喜之下,薛沉又趕緊操縱着神識內視位於臍下的丹田氣海,純淨的靈力凝成液態狀,在丹田中潺潺流動。原本只是小溪般的靈力如今竟壯大了數倍不止,從四肢百脈中流淌而來的靈力在丹田中匯聚成潭,正一點點的向潭心聚攏。
薛沉整理好情緒,心中雖然十分高興,但同時也疑惑無比。
他應該是受了很重的傷,又怎麼會突然頓悟了境界,即將突破呢?莫非是一開始神識不清時,冥冥間聽到的宣講?亦或是後來的塵世幻象?
思索不出頭緒,薛沉迷迷糊糊中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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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轉醒,薛沉緩緩掙開眼眸,一束微光刺入眼帘。
光線暗黃微弱,並不會讓人感到不適。只稍微眨了眨眼睛,薛沉便適應了幾分,開始打量起周圍的環境。
他躺在一頂帳篷內,是玉華宗統一制式的帳篷,想起昏迷前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想必是顧遲舟的。薛沉扶地坐起來,搭在額上降溫用的手帕落下來,已經不那麼濕潤了。原本蓋在身上的毯子也滑落至腰間,他後知後覺地發現哪裏不對,低頭一看,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薛沉忽然感覺背後一陣粘膩,伸手一摸便沾了滿手的汗液,就像高燒之後憋了一晚發出的汗。其他地方卻一片乾爽,應該是有人幫自己擦洗過身體,身上的傷口也已被細心的處理過,裹上了乾淨的白紗。
受傷的地方隱隱作痛,心中卻似有暖流潺湲而過。
薛沉拂開毯子,緩緩撐身站起,腿下一軟,趔趄了兩步。他有些急切地撩開帳篷走出去,剛一抬首就是一愣。
明月出雲崖,皦皦流素光。此時已至夜半中天,一輪圓盤似的明月垂掛在空中,給帳前的淺溪投下一片皎潔如幻的銀紗,粼粼水光好似九天銀河傾瀉而下,碎落了一地的星子。
星河瀲灩間,一個窈窕的人影沐浴着月色,裊裊立於水中。
夜色深沉露華濃,此景猶如隔着一層輕紗般朦朦朧朧,恰似霧裏看花,渲染出了一種的攝人心魄的美!令人無端沉淪,再也難忘。
薛沉還未省過神來,水中人卻已察覺了他,猛地回頭與他的視線猝不及防地撞上,二人俱是一愣。
薛沉發了高燒,顧遲舟一直在旁照料折騰了大半夜才終於退燒。直到薛沉昏昏睡去,他才得空收拾下自己,趁着薛沉睡着的時候出來洗個澡。這幾天疲於奔命,路上無法沐浴,經過幾場打鬥又是傷又是汗的,形容十分狼狽。
見是他,顧遲舟展眉一笑,招呼道:「醒了?」
說着,他轉身上岸,動作落落大方十分坦然。反倒弄得薛沉眼神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好,頗不自在。顧遲舟只赤着上身,底下穿着素白的長褲——在外露天洗澡,他還沒那麼放得開,因此只是簡單地梳洗了下長發,擦了擦身體。
即便如此,他光裸着的上身膚色白膩如玉,骨肉勻亭身量高挑,腰肢勁瘦纖細猶若靈蛇。長發濕潤地披散在身後,有幾縷結綹的長髮貼在胸前,黑白分明如同一幅水墨氤氳的丹青畫卷。
水珠沿着白玉般的肌膚淌過,被顧遲舟的靈力轉瞬間蒸乾,顧遲舟從儲物戒中取出衣袍換上,動作間透着種矜貴的優雅,好看得很。
他在奇門寶鏡的傷門中受了些皮外傷,上過藥之後很快便癒合了。只是白皙的肌膚上還隱約可見數道淺淡紅痕,無端生出些許嫵媚來,然而他自己卻並未發覺。
顧遲舟轉身系上腰間素絛,見薛沉依舊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說話,笑道:「你好點了麼?」
薛沉輕咳一聲,有些不好意思,他竟然看一個同性看呆了。於是尷尬地轉移話題,問道:「我睡了多久?」
顧遲舟卻沒注意到他的尷尬,答道:「一天一夜。中途還發了高熱,體熱許久都降不下來,還說了胡話呢。」
薛沉問:「說了什麼?」
顧遲舟取出梳子梳理着頭髮,不經意道:「在叫師傅……琪琪什麼的。」
卻見薛沉聞言神色有些黯然,以為自己提到了對方的傷心事,他忙道:「具體的我也沒聽清,興許是記錯了,你要不要喝點水?」
薛沉點點頭,道:「謝謝。」
顧遲舟取出水囊遞給他,水囊里有空間陣法,仿照儲物囊煉製的,裝着數百升純淨的水。見他要去溪邊,走路卻蹣跚不穩,顧遲舟忙過去攙他。靠得極近,薛沉就聞到了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芷草香,並不是香料的味道,清淡幽微自體而生,十分好聞。
&的傷還未好,不早點歇息麼?」顧遲舟道。
薛沉搖搖頭:「躺了一天一夜,睡不着。」
顧遲舟也不勉強,同是修行之人,薛沉的傷雖重卻已開始恢復了,沒那麼脆弱。
二人並排坐在溪邊看着粼粼的水光各自出神,經歷了連番惡戰,又與眾人走散,不論身心都已經十分疲累了。如今卻難得半刻閒悠,一時無話,氣氛恬淡而靜好。
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意境蕭索,薛沉想起夢境裏的陳年舊事,不禁有些感傷難以抒懷。於是自儲物環中取出一支竹笛,橫於唇邊輕輕吹奏起來。
笛聲清幽疏曠,時而悠遠高亢,時而婉轉哀慟,是一支悼亡曲。
飽含着對離人深切的懷念,傷感難以名狀。
顧遲舟極愛音樂,他與薛沉也算認識了這麼久,卻是第一次知道他也懂音律,不由有些驚訝。
他默默地陪在薛沉身邊,細細聆聽之下情緒也受到了笛音感染,勾起了濃濃的思鄉之情。
朧月照清溪,玉笛暗飛聲。令他想起了前世的家人朋友,不論過了多久,還是忘不了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傷感。
同樣是異鄉孤魂,即便互相不知對方底細,這一刻的心情卻是那般相似。彼此在這清冷的幽夜裏靜靜相伴,竟生出了幾分無需訴之於口的惺惺相惜。
……
翌日,二人圍坐於篝火邊,顧遲舟烹製着一鍋野兔肉,鮮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烹飪技能沒有點亮的薛沉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坐在一旁給他打打下手。薛沉一直都知道顧遲舟廚藝不錯,沒想到除了糕點,他做菜也很有一套。
百無聊賴地看着顧遲舟拿出來的矮桌上用絹布包着的廚具,鍋鏟碗筷一應俱全,無不製作精巧工藝考究。薛沉不禁問道:「你出門還帶着……這些?」
顧遲舟卻理所當然地笑道:「我出門一向習慣收拾得事無巨細。除了這些之外,我的儲物戒中甚至還帶着床榻被褥呢,若非在野外諸多不便我必會拿出來用的。」
薛沉:「……」
做好一桌豐盛的野味之後,顧遲舟趕緊招呼薛沉開動,二人۰大快朵頤,飽餐一頓。出門在外這麼久以來,這已算是最豐盛美味的大餐了。
薛沉放下碗筷,問他:「既然你做菜這麼好吃,廚具也帶得齊全,看起來也很喜愛庖廚的樣子,為何一開始不負責我等伙食呢?」
顧遲舟輕笑反問:「不是有師妹們負責麼?」
薛沉淡淡道:「她們做的,沒你做的好。」
顧遲舟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聲音爽朗輕快,一個喜歡烹飪的人,最享受的大概就是被食客真心誇獎了。
他的鳳眸眯成一雙好看的月牙,意有所指地道:「正因為她們做的沒那麼好,我才更不能去搶了她們的風頭。不然女孩子們嘴上不說,心裏可會怨我啦。」
薛沉瞥他一眼,顧遲舟的意思他心底明白,自從王菀熱烈奔放地倒追他開始,任誰見了他都得打趣幾句,他早就不在意了。
顧遲舟不知從何時起,漸漸不再圍着王菀轉悠,似乎有意退出,甚至還有心想撮合他們,大概是出於對王菀的心疼罷。薛沉暗暗想着,然而這一切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別人的紅塵迷障罷了,自從在師傅去世前立下&得妄動情戒」的誓言,他便一定會遵守。
見薛沉無動於衷一臉淡漠的模樣,顧遲舟心下微微嘆息,情之一字最是難測,罷了罷了。
他轉移話題道:「如今我們和眾人走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顧遲舟雖然這樣問了,卻沒指望薛沉回答,他輕蹙着眉頭又自己分析起來。
&在局勢不明,前後不知還有多少兇險,早已超出寂修路試煉的程度。我們全部人加起來都無法全身而退,如今又只剩下你我二人……按照奇門寶鏡的功用來看,生門做為御主逃生之用,為確保安全,傳送之地必與其他七門相距千萬里遠,恐怕我們是不能夠和師兄他們在路上匯合了。」
&前我們相互之間都並不清楚對方的位置,現在又沒有辦法聯繫上他們......為今之計,只能先回宗門再作打算,估計師兄他們也是這般想的罷。」
薛沉點點頭,他只是不愛多說話,頭腦卻並不輸於顧遲舟,心念電轉間也早就做好同樣的打算了。
拿出地圖來研究一番,又放出神識探查了一遍附近確定位置,卻發現他們如今已身處於雲天谷之中。和顧遲舟商量了一下,都決定乾脆沿着這條路線回去好了,不是不怕早已知曉他們試煉路線的魔修再行追殺,但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已經中了兩次招了,正常來說一定不會再堅持把路線走完,魔修如果思及這點,那麼雲天谷反而會成為相對安全之地。
然而世間事總是瞬息萬變,不知道對方追殺他們的目的,顧遲舟也沒有完全的把握,只能賭一把了——雖然對方給的理由只是因為正魔不兩立,然而一路上早有預謀的安排,卻讓顧遲舟半點都不相信那兩個魔修的鬼話,定是還有其他原因。
顧遲舟心下暗自思索,嘴中卻道:&然如此,那我們這便出發吧,正好從雲天谷的路線回宗門,也算是完成了寂修路試煉了。」
薛沉點點頭,二人收拾好東西,再細細毀去宿營的痕跡,上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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