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容走後,無須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對另一個人,愛至如廝境地?情之一字,果然是修行之大忌,執念深重,道心不穩,最後的結局必定將會……萬劫不復。
天邊重重層雲霧靄,飛雪肆虐,如煙灰帳幔般遮蔽了青霄山頂的孤峰,無須出神的看着。
就像看見了那被紅塵迷障、萬千苦惑所遮蔽、所阻礙的孤寂之道,長生之道。
&望無容,她終有一日能夠看明白罷!」
┬┬┬┬
月懸中天,屋內燈火搖曳,暖黃的燭光暈染了桌邊伶仃的孤影。
薛沉取出赤玉匣打開,匣中裝着的,是一塊不規則的方形龜甲,色澤灰白而古樸。這龜甲大概是自上古時代便流傳下來的,光是表面流轉溢散的靈力就十分渾厚,需要用赤玉匣封存才能隱匿得住氣息。龜甲上銘刻着因年代久遠,而有些字跡模糊的蠅頭古篆。
這,便是玉華宗的宗門至高秘典——赤霄訣。
薛沉修習這赤霄訣已有一年光載,然而依舊很難突破入第一重。赤霄訣共有九重天,一重比一重困難,一重比一重玄妙,可是他到現在卻連第一重都未曾進入。
一向從容沉穩的薛沉也難免有些着急了——自他來到這個世界起,就發現自己確實如師傅所說那般天賦異稟。學什麼東西都快,學什麼都難不住他,只要他想學,就斷沒有一年時間還不入不了門的,卻唯有這赤霄訣是個例外。
即使無須經常寬慰他,他也依舊很難釋懷,心中不由升起一種挫敗感。他不想叫師傅失望,可再怎麼努力,依舊摸不到赤霄訣要求的那道門檻。
為什麼呢?到底是為什麼……
薛沉蹙眉深思,良久也找不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明明是按着師傅的教導認真修習的,該背的絕沒有半點缺漏,該理解的師傅也給他講過,他也認真參悟了......
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卻還是心有不甘,於是他決定再從頭練一遍。
這已是薛沉連續第七日不睡了。以前曾被無鬚髮現過一次,被罰得不輕——他還未築基,才聞道中階的修為,不過比普通人的體質略強壯些許罷了。更別說他這個身體才十歲,還在成長的關鍵階段,是斷不能這麼幹的。
若是長期不睡覺瘋魔般的修煉,不但他的身體會受不了,精神上也會因為過於疲累而在修煉中走岔路,這是極容易走火入魔的。
可薛沉性子倔,是一個對自己十分嚴苛、要求甚高的人。骨子裏又極傲,若是被挫了一次,只會越挫越勇,非要做到不可。
無須對他這種性子很是無奈,只好見一次罰一次,絕不許他這麼不愛惜身體。
然而這幾日無須因着無憂之命,在忙着準備前往南鄂洲重明秘境之事,沒有什麼精力關心薛沉的修煉,因此薛沉便偷偷違了師命。
薛沉雙手食中二指並在一起,右手前伸,左手橫置於右手下端,起了個手勢。口中默念赤霄訣的字訣,雙手輪番變換着繁複而玄妙的手訣,最後二指一併點向銘刻着赤霄訣的龜甲。
只見龜甲表面亮起一層淡金光暈,倏忽間懸浮至半空中,一道豎直的金色利光自龜甲中間划過,就像打開了什麼似的——一個個如符文般的金色篆字從龜甲中浮漂出來,飛至薛沉身周,環繞了一圈又一層。
很快薛沉的心神便沉浸入一方玄奧縹緲之天地,四周靈氣磅礴濃厚起來,如絲滌玉帶旋轉環繞着薛沉,爭先恐後地灌注入他體內紫府,就如同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聚靈陣中。
薛沉端坐於蓮台之上,雙眸輕闔,手訣變換至最後,結印于丹田紫府前,在金字的環繞下,神容肅穆得如同九天之上無喜無悲的神袛。
無須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副畫面。他深深地怔在了原地,一時間竟忘了,他平日是嚴令禁止薛沉深夜不睡修煉功法的。
&想到啊……這孩子的資質竟如此得天獨厚!沉兒竟似生具神性,真是極適合修煉的仙骨啊!說不定將來突破赤霄訣九重有望,或許師門千年來的第二個飛升者將會是沉兒……」
他也不在此關鍵時刻打斷薛沉,於是就地盤坐於門口處,為徒弟護法。
薛沉這一靜坐修煉,直到第三天天色微曦,才從入定中出定。而無須,竟就在門口守了薛沉三天三夜。
只見薛沉吐出一口靈氣來,眼瞼微顫着緩緩睜開,眸中蘊出一道一閃即逝的精光。他這一次修練竟然突破了一年多都無法進入的赤霄訣第一重!修為竟也步入了聞道中階最後的瓶頂,只待天時人和一舉突破至末階,實在是令人羨絕的天資。
他實在興奮難耐,一抬頭便看到了師傅,不禁動容。
&傅!」
無須看着這個最令他驕傲的徒弟,也是欣慰非常,但隨即又板起面龐道:「都和你說了多少次!年紀輕輕不要這麼不顧惜身體,飯要一口口吃,修煉也要一步一步慢慢來啊!哪能如此胡鬧,若是身體垮了,或真有個萬一,看你怎麼辦!」
薛沉趕緊從蓮台上起身落地,朝着無須便是一跪,心中感動非常,眼中隱隱有水光閃爍。他入定了多久他是知道的,而師傅卻為他護法了三天三夜!這次肯定是讓師傅擔心壞了。
&傅,徒兒知錯,再沒有下次了!徒兒一定聽師傅的話,害師傅如此擔心,徒兒不肖!」
無須心底其實是很為他進階而高興的,但又氣他不聽話太亂來,毫不愛惜己身的行為,於是憋着自己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道:「哼!小子哪次不是這樣說,為師說了你多少遍,錯倒是認得快,就是死不悔改!把&速則不達』給我抄一百遍!」
&師傅!」薛沉又磕了個頭,雖受了罰,心裏卻是極高興的。
&起來,地上涼。」無須氣也消得差不多了,趕緊扶他起來。
無須和薛沉至桌邊坐下,便道:「為師本是過來告訴你,再過幾日我們便啟程回宗門。」
&宗門?」薛沉驚訝道。
&錯。數日前來的那一位師傅的故人,便是你師叔無容。」無須捋了捋雪白長髯道,「她此次前來,就是勸說為師回宗的。你掌門師伯壽元將至,將要閉關沖階,暫時是不能繼續擔任掌門之職了。這次回宗,便是要商討我玉華宗下一任掌門人選。」
薛沉聽完,問道:「既然如此,那師傅我們何時出發?」
&收拾一下,就在兩天之後。不過,我們並不直接回宗,為師要先去一趟南鄂州的重明秘境,尋一件秘寶。」無須道。
薛沉點點頭,道:「師傅,那重明秘境我也同你一起去嗎?」
無須頷首道:「不但要你和為師一道去,此次尋寶事關重大,乃掌門師兄之命。為師還需要向你借——當初玄庭贈予你的&寶金鱗』一用。」
薛沉聞言,立即拂袖露出右手來——尋寶金鱗被一根紅繩串起,系在他手腕上。
&傅需要就儘管拿去用,萬不必對徒兒言什麼&折煞徒兒了!」
無須抬手止住薛沉欲解下紅繩的動作,看着他肅聲道,「這金鱗乃玄庭贈予你之物,你的就是你的。即便是為師,也無權越過你使用它,更不要說交給為師了。這世上只有師傅給徒弟法寶,哪有師傅占徒弟便宜的道理!這尋寶金鱗你務必自己收好,此次去重明秘境,一路上便由你使這法寶,給為師帶路即可。」
薛沉望着無須認真的雙眸,心中感愧於師傅對自己的厚愛與尊重,暗下決心今後定要好好聽師傅的話,絕不辜負師傅對他的期望。
&謝謝師傅!」
&孩子!」無須輕嘆,忽而又調侃他道,「別以為你小子現在乖乖的,為師就會心軟!出發之前把&速則不達』給我抄完,一百遍還是一百遍,少一個字都不行!」
薛沉:「……」師傅,您老人家敢不敢不在這麼溫馨又煽情的時候毀氣氛啊……
┬┬┬┬
兩日之後,漫天飛雪終是停了,冬日暖陽隔着層雲透下來幾束淡金的曦光。
無須交代好洞府瑣事,令丘璃並青鳥看守好歸雲洞,師徒二人終於如期出發。
說起來,這還是薛沉來此六載,第一次下山。
去了重明秘境之後,師傅就會直接帶他回宗門,這一次離開之後或許就沒什麼機會再回來了吧......薛沉的修為還不能修習御風術,因此由無須御器帶着他上路。
坐在師傅的紫金拂塵上,逐漸升空,他住了整整六年、從來到這個世界時就從未離開過的青霄山,就在他眼眸下緩緩倒退,變小變遠……他看着一年四季始終雲霧繚繞、仙氣縹緲的青霄山,突然有些感傷,有些捨不得。
原來不知不覺間,青霄山已成為他心中最純粹的淨土,最依戀的家。
無須看着他,突然伸手撫了撫他的額發,一如以往那般,「莫要感懷,以後去了宗門雖說不能時常下山,但你要是想回來了,隨時回來就是!」
&謝師傅!」薛沉回過頭來,聽師傅之言不再去看。好男兒志在四方,當有決斷堅韌之心,怎能這般柔腸小意,動搖道心着了相。
無須笑道:「你心裏能明白,就是對為師最好的謝!為師就怕你小小年紀,因這些身外之物動搖心境。」
無須顧及薛沉第一次御器飛行,而他們又並不趕時間,因此飛行速度放的比較慢。
透過空中層雲,薛沉聚精會神地看着身下緩緩掠過的、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遠山幽谷,被晶瑩壯闊的冰層凍結的江河湖泊。心中既震撼又興奮,忽而又生起凌雲的豪情——終有一天,他也能夠自己御風飛行,盡覽這片大好河山!想去哪就去哪,逍遙自在,肆意遨遊九霄四海!
&傅,我什麼時候可以學習御風術、駕馭寶器獨自遨遊天地啊?」
&兒想學御風術了?哈哈,好!待你築基之後,為師自然會教你這世上最上乘的御風術!」
&我會努力修煉的,師傅你可不能食言啊!」
&小子!這話幾個意思?!為師什麼時候食過言!倒是你這孩子,每次答應我要顧惜身體,結果卻總是認錯而不改,自己說過的話不作數,食言而肥!」
&嘿,師傅,沉兒這不是知錯了嘛,罰抄了一百遍我是真的長記性了,下次絕不陽奉陰違!」
&且信你一回!」
師徒二人一邊貧嘴,一邊加速馭使法器朝目的地飛去,綠水青山飛快地被拋之身後。
三天之後,無須師徒終於抵達了南鄂州,到了重明秘境所在的苦虛山脈附近。
苦虛山脈綿延數千里,因是冬季,又地處偏南,氣候並沒有東祈那般寒冷。但雖沒有下雪封山,卻是草木凋零,一片灰黃荒蕪之景。
重明秘境乃上古仙人遺留之所,以大神通術獨自開闢成一方玄奧空間。秘境有上古陣法守護,每隔三十年開啟一次,不在固定的時間之內過來,便進不去;錯過關閉的時間不出來,便會在裏面被困上三十年。
重明秘境以其玄妙無雙的奇門遁甲聞名於世。據說裏邊天才地寶、秘籍奇藥數之不盡,只要你有本事尋得着,拿得出來,便是你的。
因此每次開啟,必有無數修士聞訊而來。妖靈、邪魔也混跡不少,紛紛是來尋那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機緣的。
今年十一月十五的滿月之日,正是重明境三十年一度的開啟之時。
因為三界俱知,至寶將於此處出世,苦虛山脈這兩天空前熱鬧。無數散修、妖修、甚或魔修聚集於苦虛山下的各大城鎮,仙門眾派聯合的大部隊也正在集結之中,而玉華宗弟子卻還未到。
師徒二人來早了一天,無奈之下無須只好帶着薛沉到苦虛山下,最近的一個小鎮客棧落腳。等着玉華宗的弟子們到來,好與他們匯合。
這繁華熱鬧、古色古香的古代俗世城鎮,薛沉還從未來過呢。
只見一幅如清明上河圖再現一般,生動熱鬧的坊市凡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走街串巷叫賣的小販,林立的商鋪食肆,來來往往的行人,趕着貨馬的客商,圍觀雜耍的人群,一群瘋跑玩耍的垂髫小兒,河邊採桑搗衣的婦女……這樣充滿着凡塵煙火氣的畫面,形成了一個最真實的世界。
薛沉看得目不轉睛,在冬日的陽光下,突然被這樣的真實所包圍,一下子便有種怦然於心底的觸動。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好像頓悟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因那玄妙無比福至心靈的感覺,只如曇花一現,稍縱即逝。
薛沉邊走邊饒有興致的左顧右盼,活似個鄉下少年初次進城。
無須老道身穿白衣長袍,頭戴玉蓮冠,手執紫金拂塵,仙氣縹緲的走在凡俗的街道上回頭率十足。更何況身邊還跟着個玉雪玲瓏、氣質脫俗的青衣童子,這對老少組合幾乎吸引了一眾路人的圍觀。
而無須依舊淡定如常,邁着玄妙的步伐徑直向前走,身後白袍翻飛,自是說不盡的道骨仙風超凡脫俗。然而忽然他神識感知到身後的小徒弟並未跟上來,便停下腳步回首看去,這一看之下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薛沉在他身後幾米外的一個餛飩攤前停住了步子,一副頗為孩子氣的饞嘴模樣,倒是以前從未見過的。
雖說以薛沉現在的模樣看來,確實還是個孩童,但他幾年來一直都表現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因此無須罕見他這般神態,倒覺得有意思極了。
薛沉許久未曾嘗過尋常吃食了。他自穿越以來,一直吃着辟穀丹間或山間靈果,只偶爾狩獵些野味,即便是野味也都以燒烤為主,畢竟他實在廚藝不佳,除了燒烤也不會別的手藝。
餛飩和餃子是他穿越前最愛吃的東西,如今時隔幾年,終於在凡塵俗世里重遇「摯愛」,哪還有走道的力氣?只恨不得馬上向老闆要上一碗餛飩來大快朵頤才好呢!
正在攤前忙碌着的老闆,見這孩子已經在自己攤前站了有一會兒了,不由看向他。只見這孩子皮膚白皙,衣着精緻,氣質出塵,一看便是非富即貴的身份。
打量了一番後,心中暗忖必是個大主顧啊!老闆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招呼薛沉道:「這位小公子,要來碗豬肉餛飩嗎?餛飩個兒大,餡兒又多,撒上把蔥花並香油,好吃得能讓人把舌頭吞下去呢!」
薛沉正想說來上一份的時候,才突然回神,想起來自己一直在山中生活,身上從沒帶過黃白之物,哪有錢付賬呢?一時不由心塞不已,望着餛飩的眼神兒都有些幽怨了。
正待開口說不用了,突然聽到耳畔傳來師傅的天籟之音,「那便給我們來上兩碗餛飩罷!」
&好嘞!」老闆笑眯眯地將面板上的生餛飩煮進鍋中。
薛沉回頭一瞧,見師傅正站在他身後,和藹的看着他。無須對老闆說完,上前摸了摸他的頭,含笑道:「只此一回,下回可別嘴饞了,怪丟人。」
薛沉蠻不好意思的應聲好,趕忙拖着師傅的手,一起往餛飩攤後面的座椅處去。
待得熱氣騰騰的餛飩上桌,薛沉迫不及待的拿着筷子嘗了一口,只覺得鮮美的肉汁盈滿味蕾,確實如老闆所說好吃得快把舌頭吞進去了。
這幾年他從未吃過這麼有味道的食物,一時竟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無須看着他那饞嘴猴似的小模樣直搖頭,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7878s 3.9658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