鄖陽府北部、鄖西縣境。
雪花紛紛揚揚自天上飄落而下,天地皆是一片蒼茫。
群山如玉,松林百萬,盡傅瓊霜,恍若北國。
玉山蜿蜒而臥,曲如白莽,天空闊野白茫茫地連成了無垠一片。
在這一片的雪白之中,那道道橘紅色的火光卻是顯得極為突兀。
悽厲的哭喊聲在風雪之中迴蕩,痛苦的哀嚎聲在鎮鄉之中的縈繞,絕望的哀求聲在街頭巷尾之間的響起。
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慘叫聲,到處都是奔走往來的身影。
馬安鄉,這座地處秦嶺南麓余脈,鄖西縣境腹地的鄉鎮此時大半的地域都已經是化作了一片火海。
白土關戰敗的流寇一路往北逃竄而來,他們聚攏在一起,大掠各地。
鄖陽府的明軍步步迫近想要將其剿滅,於是那些流寇也不得不往更北方的逃竄。
他們故技重施,和曾經一樣,再度逃入鄖陽府北部的山區之中。
面對着明軍的進剿,強時便退,弱時便進。
趁着明軍主力轉向鄖縣的時間,這些藏匿在北部山區的流寇再度出擊。
他們圍攻了馬安鄉整整五日的時間,終於抓住了防線之上的破綻,一局攻入了馬安鄉中。
流寇們歇斯底里的狂笑聲在馬安鄉的上空迴蕩着,自白土關一敗後他們一直是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躲在鄖陽北部的山區之中挨餓受凍,忍飢受寒。
現在打破了鄉鎮,正是發泄和享受的時候。
馬安鄉內,此時已經是陷入了徹底的混亂,大量的流寇攻破了外牆,正向着鄉內殺將而來。
鄉鎮之中的一眾鄉民皆是心如死灰,鄉外已經是被流寇四面圍住,流寇如今又已經是殺入了鄉內。
上天卻無路,入地也無門,便是插翅也難逃。
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部分的鄉民都躲避在家中,將門窗用東西牢牢的堵住,將家中的孩童藏在隱蔽的角落。
男人們手持着木棍或是農具,守在房屋的門口,他們大多雙腿止不住的打抖,渾身忍不住的戰慄,但是大多卻仍然站在門口。
銀錢、糧食一應值錢的東西都被他們放置在院門的外面。
守着外牆都擋不住流寇,流寇入了鄉里又怎麼只是他們一兩人能夠阻擋的。
值錢的東西被他們提前拿出來,放在院門外為的便是用來買命。
只希望那些流寇拿了銀錢能夠放過他們一馬。
要是流寇拿了銀錢還不滿足,還想殺了他們,他們也只有拼命了。
流寇破牆之後,這便是他們這些小民唯一能夠做得了。
女人們將鍋底的黑灰塗抹在臉上,儘可能將自己弄得醜陋和骯髒,很多人找尋到銳器,然後死死的攥在手中。
她們手中的銳器不是用來應對流寇,而是用來自殺的武器,她們如何能夠打得過那些窮凶極惡的流寇,自殺也只是為了能夠少受罪,不受那些豺狼的玷污。
流寇數年前也曾來過他們鄖陽府內,那些流寇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打破了鄉鎮,都說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如今那些窮凶極惡的流寇打了進來,只怕是他們也將會慘遭毒手。
馬安鄉內的街道之上,越來越多的流寇湧入其中,密集的腳步聲在鄉鎮之中迴蕩。
孩童的哭泣聲、女人哭喊聲、男人的怒罵聲在眾人的耳中徘徊,那些入鄉的流寇似乎正在燒殺搶掠
沖天的火光裹挾着流寇肆意的狂笑聲,向着四面八方席捲而去。
一眾躲在家中的鄉民皆是心如死灰,面色蒼白。
吳躍死死盯着院門的位置,緊咬着牙關,緊握着手中簡陋的武器。
外面傳來的光景和響動,無一不再折磨這他脆弱的神經。
吳躍的雙腿抖如篩糠,渾身發軟。
但是吳躍卻是仍然站在門口的位置,他清楚自己不是那些流寇的對手。
家裏就他一個男人,他必須要站出來。
院外很多地方火光沖天,其中一處最近的火光就在西北的方向。
西北的方向,吳躍記得是鄉里的大戶錢氏的宅邸。
那裏燃起火光,只怕是流寇已經是打破了錢宅,正在裏面燒殺搶掠。
吳躍已經是下定決心,流寇要是拿了錢財還不罷休,他就真的跟那些流寇去拼命。
吳躍緊握着手中的草叉,心中一片冷然。
他死倒是沒關係,只是可憐跟着他的妻子,從結婚到如今跟着他一直都在吃苦過的苦日子,沒有過上什麼好日子。
好不容易在農閒的時候多打了幾份短工,得了些許的銀錢,想着過年的時候好歹給她添置一件新的衣裳,吃一頓好菜。
但是現在這些事情,恐怕都實現不了。
吳躍盯了一眼院裏角落一處積壓着諸多雜物的地面。
那裏的下方是他在三年前挖的地窖,從聽說流寇要打過來的時候,他就留了一個心眼挖了一個地窖。
想不到今日真的是用上了。
當初挖的地窖在如今用上了,吳躍的心中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慶幸,他真的很希望他挖的那個地窖永遠都用不上。
地窖裏面藏着自己的女兒,如今不過只有五歲,還有鄰居家的兩個小孩,一個十歲,一個七歲。
幾天前流寇圍鄉的時候,吳躍就已經是讓女兒躲進了地窖裏面了,裏面被褥和吃食都放了很多,三個小孩,熬一熬能夠撐過幾天
吳躍囑咐他們,等到幾天後等到外面沒有聲音了再出來。
吳躍站在屋門處,盯着不遠處的院門。
外面的哭喊聲和祈求聲正在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似乎有很多人的被聚集了在一起。
吳躍神色慘白,他已經快要壓制不住心中的恐懼,他的雙腿都再發軟。
「殺!!!」
遠處一聲殺氣凜冽的喊殺聲陡然傳來,恍若魔音貫耳一般轟入了吳躍的耳中。
這一聲驚得吳躍渾身一顫,幾乎拿不住手中的草叉,他的上下兩排牙齒因為恐懼不住的碰撞發出難聽的聲響。
院外一切的哭喊聲和喧譁聲陡然消失,彷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吳躍依靠在屋門旁,手持着草叉竭力的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不用去看也能知道,那些哭喊聲之所以消失,恐怕是那些打入鄉里的流寇將那些人全都給砍殺殆盡。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吳躍心中絕望,他的雙目死死的盯着院門的位置。
那道薄薄的木門,怎麼可能抵擋得住那些凶神惡煞的流寇。
吳躍只感覺下一瞬間,那些凶神惡煞的流寇便會踹開院門衝殺進來。
但是等到各地的火光漸漸的熄滅下來,等到各處的哭喊和哀嚎之聲漸漸的平息下來。
那道薄薄的木門,還有低矮的院牆,彷佛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一般,將裏面和外面隔絕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院外的腳步聲響了一道又一道,吳躍的心提了又提。
直到日暮西山,直到夜幕將至,吳躍也沒有等到那些凶神惡煞的流寇踹門而入。
吳躍不明所以,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這些流寇好像和官府所說的,還有傳言之中的流寇不太一樣。
不過吳躍仍然是手握着草叉,沒有掉以輕心。
屋內妻子又問了一聲,吳躍溫言安慰了幾聲之後,覺得一直這樣等下去並不辦法。
吳躍再度握緊了手中的草叉,給自己的壯了壯膽氣,而後邁步上前,想要找個地方去查看外面的景象。
就在吳躍剛剛邁步,走到小院中央的時候,院門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
一瞬之間,吳躍只覺得身上的汗毛根根豎起,渾身冰寒恍若有人將一盆冷水迎頭澆下一般,整個人直接便是僵在了原地。
「老鄉還請開門,你放心,我們沒有歹意。」
院外傳來的聲音清冷的可怕,對於這句話吳躍的心中根本沒有多少的信任。
他之前可是在院落之中聽到了外面那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和告饒聲,還有那四處燃起的大火。
因為心中的驚懼吳躍甚至有些說不出話來。
院外的敲門聲又響了幾遍,聲音也逐漸的有些不耐煩了起來,吳躍也終於是回過了神來。
最終在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吳躍還是開口應答了院外的人,而後戰戰兢兢的打開了院門。
鄉里那麼高大的外牆都沒有辦法擋得住那些流寇,他這座小院這隻剛到一人高的矮牆怎麼可能擋得住那些流寇。
吳躍打開了院門,看到了院門處兩名手持着刀兵的流寇,其中一人正拿着不久他放在院門處的銀錢。
吳躍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瞬間便泄了下來,直接跪倒在地上,哀求道。
「各位好漢,門口已經是小人家裏全部的銀錢和大部分的糧食了,小人只留了幾天了口糧在家裏。」
「要是各位好漢覺得還不夠,小人這就把糧食全部拿出來,獻給各位好漢,只求好漢饒命。」
院門處,兩名流寇無奈的對視了一眼,而後其中身形魁梧些許的流寇直接便把手中的銀錢袋拋給了跪在地上的吳躍。
「我們的首領名號是托天王,喚作常國安,我們是義軍,不是什麼流寇,也不是什麼強盜。」
「我們不會搶你們的東西,也不害你們的命,你只管好好過你們的日子。」
吳躍下意識的接住了錢袋,只覺得一切都不似現實,更是滿頭的霧水搞不清楚如今的狀況。
「錢袋拿好,糧米也拿回家去。」
另外一名稍微精瘦的流寇,冷哼了一聲,說道。
「你且記住了,我們只殺那些作惡的地主老財,還有朝廷的貪官。」
「要是你後面能給我們匯報官兵的消息,我們還可以給你們發銀錢和糧食。」
吳躍飄飄乎乎,直到那敲門的兩人走了許久,直到鄰居找上門來才如夢初醒,返回了房屋之中抱着銀錢和妻子相擁而泣。
馬安鄉外十五里的丘陵之上,常國安眼神一片冰冷,遠處那搖曳的火光映照在他漆黑的瞳孔之中,顯得極為妖異。
「今日過後,我會帶兵返回北方,糧米和金銀都藏匿在說好的地方,我的部隊打進馬安鄉內,也都是按照你們說的去辦。」
「那些鄉民我的兵一個沒有動,殺的都是城中的大戶和士紳,我做好了我的事情,也希望你們能夠兌現你們的承諾。」
常國安轉過身,看着原先站在他身側一名全身籠罩在黑袍之中的人,凝聲說道。
「只要你們把事情做好,我們自然會信守承諾,睜一眼閉一隻眼,放你們一馬。」
黑袍人的聲音清冷,面對着曾經作為七十二營營首之一的常國安,絲毫沒有懼意。
對於黑袍人這樣的態度,常國安的心中並沒有絲毫的不滿。
形勢比人強,現在是他完全受制於人,人為刀俎,他為魚肉。
火光搖曳,映照出了黑袍下那人的面孔,一雙劍眉幾乎入鬢,眼眸含煞,神色冰寒。
正是被陳望任命為軍法處總軍法官的胡知禮!
北風稍緩,搖曳的火光逐漸平靜,周圍的火炬逐漸明亮。
胡知禮的身後,一眾罩袍束帶,頂盔摜甲的軍兵此時正環繞着他們而立。
漢中鎮的兩名游擊,千公雞張二、一斗谷黃龍兩人皆是低首垂目,眼觀鼻鼻觀心,安安靜靜的站在胡知禮的身後。
而在其更後方,一座燈火通明的巨大營地正臥居在丘陵的上方,無數的火光星星點點,匯聚成了片片星海,將四野照的恍若白晝。
馬安鄉內鄉民堅守了五天,五天的時間他們每一天都在等待着援軍,但是援軍卻是一直沒有趕到。
他們永遠不會想到,他們一直翹首盼望的援軍,其實一直就在附近
一切都只是一場交易。
「朝廷的旨意,除去張獻忠惡首必誅以外,從眾都可以赦免。」
胡知禮沒有去看常國安,他的語氣平淡。
「你只要按照我們定下的計劃繼續這樣走下去,我們的合作就可以繼續下去,我也自然會履行答應你的承諾。」
常國安眼神變變幻,神色變化,拳頭緊了又松,鬆了又緊,最終的他還是垂下了頭顱。
他所有膽氣和志向全都丟在了白土關下。
事到如今,除去這一條路外,他已經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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