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區想要趕上好時候,只能等城裏實在是塞不下了,才能出來接點活兒。
但備不住京城這麼大的地方,能塞機場的卻並不見得多,南郊區開始規劃機場之後,高附加值的製造業頓時迸發出勃勃生機……
不過在此之前十來年,該啃窩頭還是得繼續啃,並且城裏人罵得難聽了,也依然得受着。
一如松江的下沙縣農民,大抵上去外灘,也絕無可能說什麼去市區或者城裏,只會張嘴說是去松江。
張浩南對京城並無留戀,那紅牆綠瓦也並不以為美,唯有紀念堂尚是個值得持花而入的地方。
再加上委實吃不慣豆汁兒和炒肝,還是隔壁津門的煎餅果子更受他的歡喜,他大抵上是真的愛極了煎餅果子,以至於南郊區區長牛太原擦着汗堆着笑客客氣氣打招呼的時候,他竟是盛了一碗酸菜驢肉粉條子,然後遞給了牛區長。
明明吃着京城鄉下的手藝菜,卻是想着津門老百姓的日常,這何嘗不是一種精神ntr。
好耶,牛頭人!
「張總,您真是會挑地方,這兒可是風水寶地啊。」
「……」
張浩南正看剛表演完的大姐出來敲鑼打鼓討賞呢,那銅鑼當個托盤轉了一圈,竟是在張浩南這一群人面前停得最久。
放以前,想來班頭這光景是要叫賣大力丸或者跌打酒的,但走南闖北的江湖中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有一雙招子。
招子要放亮,才不愁餓死,更不怕沒飯吃。
古錠黑着一張臉,十分不情願地抽一張一百的扔裏面,他實在是受不了面前這個女人肆無忌憚沖他擠着溝。
但是老闆說了,人家的誠意已經到位了,怎麼,該省省該花花,到了晚上要是有大帳篷,指不定還能十塊錢摸個爽……
真男人要捨得花錢!
古錠感覺自己早晚得瘋。
而牛太原則是臉皮發抖,不知道該呵斥面前的女人還是繼續堆着笑。
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在這一刻……起了衝突。
因為這大老闆一看就是精神文明很匱乏的樣子,自己要不要講原則?!
「張總……」
「我愛看。」
「張總真性情。」
「……」
這一刻,張浩南終於轉過頭,看着牛太原,「牛區長,我真的只是出來找點兒好吃的,沒有別的想法。不過呢,牛區長,說說看,為什麼這兒是風水寶地?」
原本牛太原想說小龍河跟龍河的典故,但這一刻原則性附體,他當即就拋棄了傳統的封建迷信,用大無畏的精神鏗鏘有力說道:「張總您這一到小龍河,可不就是『財神爺』到此一游麼,這不是風水寶地,那也成了風水寶地。」
「臥槽……牛逼。」
張浩南沖牛太原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跟姑蘇副市長一個級別的京城幹部,雖然是個區長,但業務水平確實不比地方差啊。
大家心照不宣,但牛區長還是臉紅了一下,好算是剛才一路小跑外加人擠人進來的,所以這會子臉紅也只當是運動了之後熱的。
又繼續看噴火和套圈表演,張浩南看到胸罩帶子崩了一根,頓時連連叫好,不停地鼓掌,看得牛太原極其無語。
但是,他表情變得無比豐富,因為張浩南豎起了一個巴掌,五根手指在他旁邊晃了晃。
「張總,這是……」
「五百萬,我投五百萬,隨便什麼,你想種什麼養什麼還是修橋鋪路,五百萬。」
「啊?」
這……這就五百萬了?
這招商引資……也不難嘛!
跟着牛太原的秘書也是目瞪口呆,這都是啥啊,這南方的大老闆都這個樣的嗎?
秘書眼神跟古錠交錯了一下,古錠複雜的表情其實很說明問題,這南方的大老闆……大概就這麼一個是這樣子的。
土是土了點兒,但是人家爽快啊。
「感謝張總……」
「好!!!」
張浩南再次鼓掌,他看到台上的噴火表演十分興奮,「我可喜歡看這種表演了,真有意思。」
「……」
端着碗的牛太原嘴角抽了一下,他覺得作為南郊區的區長,不應該縱容這種有損京城精神文明建設的庸俗娛樂活動如此泛濫。
可是……
那可是五百萬欸。
「牛區長不愛吃酸菜驢肉粉條子嗎?不好吃?」
「啊,那倒是沒有。」
「可好吃了,你吃完這一碗,我再投五百萬。」
「不瞞張總,我祖上闖過關東,特別愛吃粉條子!」
嗦~~
直接一口暴風吸入,什麼煩惱都沒有,牛太原本來沒想着吃,但是現在這哪怕是一碗蛔蟲,他也照吃不誤。
他愛吃。
跟張浩南用大海碗不同,牛太原這隻碗就是普通的斗碗,倒也不至於兩三斤一碗,但份量也確實不少。
他身量又不可能像張浩南那樣,再加上平時工作也不是重體力勞動,長期政務工作也主要是腸胃病,所以胃口並不大。
不過這一通唏哩呼嚕,還真是吃出氣勢來了。
當表演口吞燈泡的時候,牛太原打了個飽嗝,回味了這碗酸菜驢肉粉條子之後,還讚嘆道:「張總果然是會吃的。」
「我也是聽大廚推薦,這才屁顛屁顛找來這兒,不虛此行。」
「張總!」
忽地,牛太原抹了一把嘴唇,然後手指鬆了一下皮帶。
「怎麼了,牛區長?」
「我要是再吃一碗……張總還能再投嗎?」
「可以啊,再投五百萬。」
「那我再來一碗!」
「牛區長,這玩意兒漲肚。」
「粉條子容易消化。」
「嚯……」
張浩南沒有阻攔,而是打了個響指,古錠點點頭,跑去給牛太原又盛了一碗。
是真男人還是裝逼,得看表現。
張浩南沒有逗人玩的癖好,姓牛的願意搏一把,他並不會吝嗇自己的痛快。
不過很顯然,「酒精考驗」和「狼吞虎咽」不是一個賽道。
「縣長,咱們悠着點……」
到了牛太原這個級別,通常來說沒必要玩命,也沒必要為了這點錢就鬧得如此荒唐。
但是作為京官,尤其是郊縣的京官,而且還是個農工部門出來的郊縣京官,牛太原有數得很,未來十年八年,指着這「天子腳下」能有大富大貴,不過是痴人說夢。
夢裏啥都有。
同樣是投資,拉前門大街也不會扔南郊區任意一個地方。
同樣是念書,這鄉下地方的孩子也能閉着眼睛往一所所頂級大學中鑽嗎?
能考上個高中念再說吧。
人這一輩子,會有多少次這樣的機會搏一搏?
或許,人這一輩子,可能只有這一次。
他要給張浩南表決心,亮態度。
很慚愧,這是他為數不多的方法,他在短時間內,想不到更多的對策。
可惜第二碗才吃四分之一,牛太原就感覺腸胃不行了,就像是胃酸過多的前兆,肚子中的臟腑像蛇一樣在蠕動,而本就不大的胃口,讓他現在有一種想要吐的感覺。
不過還是硬着頭皮繼續塞。
張浩南並不會心疼牛太原,因為在他這個級別上更加堅決的人,他見得太多了。
包括差點被他一撬棒敲爛腦袋的魏剛。
在「天子腳下」,他見得最多的官,都是紅酒、牛排、西裝,不俗的談吐,高檔的場合,推杯換盞或者觥籌交錯之間,一個又一個政策出台,一份又一份合同簽訂。
他對牛太原並沒有抱有太多的期望。
不過很快,張浩南有了一點點詫異,因為這個牛太原頂着滿頭大汗,竟然真就幹下去大半碗,並且還能繼續往嘴裏扒。
牛太原剛才是站着吃的,這會兒卻又蹲了下去,喉結聳動便是食物的吞咽,撩了一下褲腿,短袖白襯衫已經有點兒黏糊,頭髮濕了大一片,眼鏡取下來之後,隨意地側了一下腦袋,借着短袖擦了擦汗。
此時的張浩南,在南郊區諸多幹部的眼中,就是個驕狂放肆又樂於戲弄人的噁心暴發戶。
秘書眼神充滿了憤怒,又擔心地蹲下去小聲道:「區長,咱們沒必要……」
呼!!!
猛吸一口,牛太原抬了抬下巴,然後長長地吐了口氣,接着站了起來,喘了口氣,才道:「幹完了。再來一碗!」
「牛區長,這再來一碗,我可沒說還給五百萬。」
「……」
牛太原沉默了下來,而張浩南咧嘴一笑,豎起一根手指,「一千萬,接下來這一碗,一千萬。」
「再來一碗!」
啪。
再次打了個響指,古錠拿過碗,直接又盛上。
老掌柜並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還在那裏打着招呼:「這大老闆可真能吃啊,都幹了多少碗了。」
古錠笑了笑,盛好了就端給牛太原。
他才不管這京城的幹部是撐死還是噎死,關他屁事,老闆讓幹什麼就幹什麼。
但是,古錠倒也想瞧瞧,這瘦不隆冬的官兒,能做到什麼份上。
其實他能理解牛太原,特別能理解,就像郁州的花果山啤酒「死而復生」,能帶動多少產業,能養活多少人,他雖然是大頭兵,可經歷了這麼多大風大浪,也懂了當官不是只要會喝酒拍桌子就行。
沒機遇,有時候拼到遍體鱗傷那也是白搭。
所以他無條件相信老闆,老闆說啥就是啥。
在古錠看來,牛太原這種……三生作惡也就這樣了。
不過,在無數個不切實際之間,他抓住了可能是唯一的機遇。
一閃而過,在稍縱即逝的當口,端住了這一碗酸菜驢肉粉條子……
已經蹲不下去的牛太原,就這麼站着捧碗,台上雜耍引來大量農民的拍手叫好聲,而圍觀的人群之中,南郊區的諸多幹部,卻覺得無比羞恥或者說恥辱。
牛太原像是個被南方暴發戶逗着耍的猴兒……
直到牛太原像瀕死的牛,伸直了脖子,瞪着眼珠子沖張浩南低吼道:「兩千五百萬!!!」
「還能再吃嗎?」
張浩南的聲音像惡魔一樣,這一刻,有人不想忍氣吞聲,想給這個外地來的暴發戶一點顏色看看。
他媽的不就有倆臭錢嗎?!
憑什麼這麼作踐人?!
然而不等同僚呲牙咧嘴,牛太原自個兒笑了,咧嘴問道:「張總,這一碗是多少錢?」
「兩千萬。」
「好,再來一碗。」
將碗遞給了古錠,連做幾下深呼吸的牛太原,打算豁出去了。
而此時,張浩南卻是轉過身,笑着道:「中場休息了,走,牛區長,我陪你散散步,消消食。」
「還有一碗……」
「國家幹部還缺這一碗酸菜驢肉粉條子嗎?」
「……」
張浩南說着摸出一片口香糖,撕開包裝紙塞嘴裏之後,素質極其低下地將紙搓成了紙球,然後彈到了地上。
「四千五百萬,一分都不會少的,這種小投資我現在很少做的,散會兒步,再湊個五百萬,五千萬也好聽點,也算是達到我平時起步投資的一半了。」
「……」
其實牛太原現在感覺自己挪一下腳肚子都要晃,好在有秘書攙着,倒也問題不大,捨命陪財神了。
「邊走邊聊吧,說說看有啥特色,沒有的話,我就弄點特色,回頭在註冊個商標。」
「……」
這一刻,牛太原感覺招商引資工作……真是簡單啊,吃幾碗酸菜驢肉粉條子就搞定了。
不過他宛如孕婦的走路姿勢,倒也讓其餘二把手三把手們漲了見識,這年頭,為官不易啊。
這破地方就算想要貪污……也得找轍。
國民生產總值不過七十億左右,說出去誰信這是「天子腳下」?
這就是命。
但今天,牛太原感覺自己是在「逆天改命」,也願意在今天做個不那麼唯物的人。
奧利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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