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南,講兩句。」
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魏剛往茶杯里吐着茶葉梗,也有些期待這孽畜能講出點什麼東西來。
有一黑一,這宗桑(畜生)的歪腦筋有時候還蠻好用的。
「我講個卵啊,各地農村情況都不一樣的,沒有萬試萬靈的萬能藥。」
搖搖頭,張浩南覺得這個題目太大,講了也是廢話,沒必要。
「張總幫個忙嘛,我們西蘭縣……唉,一言難盡吶。」
原西蘭縣的老縣長王重慶最早是在部隊裏的,硬要說管理水平怎樣,其實也要分年代來講。
反正他在西蘭縣那會兒,上頭還沒有地級市,也是地方行署,因為離冰城很近,所以一些工業做得還不錯,像建築材料什麼的,也都有銷路。
但是前年開始,行情就是腰斬再腰斬,他退休了在油城,就沒見過西蘭縣的好消息。
情況惡劣到什麼程度呢?
西蘭縣現在國民生產總值就八個億。
說得難聽點,張浩南自己就能把西蘭縣買下來。
此時西蘭縣的人口四十來萬,農業人口三十八萬三十九萬的樣子,以兩百多萬畝耕地面積來算,哪怕只種一季,有一說一,做好了肯定可以。
這裏頭複雜的情況估計一年半載都理不清,但很多矛盾還是挺好找的,比如說早期的城鄉二元對立,在下崗潮來了之後,農村也不願意承擔更多的壓力,所以想要找個蓄水池、泄壓閥,已經不像以前了。
再有就是城鎮居民收入是農村的兩倍,土地產出賣不上價,現實情況就是城裏人仍然可以「享受」廉價的農副產品。
這裏頭又涉及到農民議價權的事情,在糧食主要產區,這都是紅線,碰不得。
像兩江省能夠扭轉這種情況,純粹是張浩南個人的統戰價值,強行賦予了江北地區農民的議價權,至於說江南地區的農民,已經初步脫離了傳統農業範疇,大橋鎮硬要說它是農業鎮,這是不嚴肅的事情。
燙手山芋瞎接手,引來的對頭可就不是一兩個劉援朝,而是一個完整的集團,可能是官僚集團,甚至可能是官僚資本集團。
張浩南肯定是不怕黑水省的官僚,「跨省」這種玩法,玩不到他這種地方豪強頭上去,他搞的可不是無根之萍式樣的互聯網產業,根深樹大程度比一般的重化工大國企還要強。
只是讓他放黑屁,憑良心說,萬一有人故意扮歪嘴和尚,坑的就是本就不富裕的農業縣一般農民。
張浩南喜歡噶韭菜不假,但這事兒是不乾的,他重生前都沒幹喝兵血這種生兒子沒馬眼的屁事兒,更何況是這種。
「具體問題具體來講嘛,老王確實是有難處,跑撥款跑了好幾趟了,西蘭縣上頭的地級市一分銅鈿也拿不出,跑省里撞見我,才算弄着點票子,也不多,十來萬,還是拖欠的老師工資……」
聊到這些,魏剛也是無奈,他其實比張浩南心狠多了,縱橫官場這麼多年,什麼困難地方沒見過?他甚至看過有些地方全家就幾件像樣衣服,最窮的甚至誰出家門辦事誰穿衣服。
但他要去幫忙嗎?
不,他只當沒看見。
慈悲心腸只會阻礙他去松江騙錢;慈悲心腸只會妨礙他改造沙城面貌;慈悲心腸只會讓他軟弱成資本的狗……
他這樣的人,是無法慈悲的,只能堅若磐石,只能鐵石心腸。
「自加壓力」這四個字,可不是單純的口號,這背後壓力之大,一般人是無法想像的,而在這種壓力之下,還能保持無比旺盛的工作熱情,才是「敢於爭先」的底氣。
不過,退了休的禿頭老漢,明顯變得心軟了。
終究只是人類,而不是矽基人工智能。
「硬要講呢,也談不上什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畢竟我對西蘭縣一無所知,再者就是農業縣的發展,是戴着鐐銬跳舞,很難跳出條條框框,這不是發揮主觀能動性能解決的,這是全局性質的結果。」
張浩南看了一眼挺直腰板認真記錄的王重慶,開了一罐可樂,嗤的一聲之後,他握着可樂說道,「就從宏觀上來講一講吧,根據我個人印象以及『大橋食品』員工的傳聞,來討論這個問題。」
「首先要明確一點,像黑水省的產業結構,只有重資產大工業才能吸收富餘的勞動力,然後再在這個基礎上,進行農村勞動力吸收的微調。但這裏面就出現了一個矛盾,即重資產大工業在地區內的大衰退,跟這種期望背道而馳,就需要更上層的力量,才能扭轉,不是我出個點子,談兩個項目就能搞定,這不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
「其次,這種情況有沒有辦法舒緩?或者說至少拖到整個國家的發展形勢,出現決定性的戰略轉向?我的判斷是有,但殘酷點講,對現在的青少年或者說我的同齡人而言,會很不友好。」
「再次,有沒有什麼案例,是可以緩解地方剩餘勞動力,並且還能以家庭為單位挺過艱難期的?我的回答是有。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達恰』?尤其是東北的老同志?」
王重慶一愣,以為是蒙語、滿語或者其它少數語言。
結果喝茶的魏剛開口道:「高爾基的《避暑客》,翻譯用羅斯話來講,就是『達恰尼克』,這個我曉得,我聽……我老早在松江聽過。」
「……」
「……」
「……」
禿頭老漢這一搭話,直接把王重慶還有張浩南整不會了。
你這文盲挺溜啊。
不過看禿頭老漢這話都說不囫圇的樣子,毫無疑問,他不管是了解「達恰尼克」還是說高爾基,九成九都是「帶頭大哥」談笑風生間聊的。
這禿頭老漢聽過了,就記下了。
算他厲害。
「不錯,『避暑客』音譯呢,就是『達恰尼克』,這個『達恰』,就是鄉間別墅或者房子的意思。之所以聊這個呢,是因為前蘇聯時期描述生活幸福的三大件,一,就是公寓。」
張浩南抬手豎起一根手指。
「二,汽車。」
說完又伸出一根。
「這第三,就是『達恰』。」
三根手指晃了晃,張浩南接着道,「可能有些老同志會疑惑啊,我們中國的老百姓,常說『衣食住行』,怎麼蘇聯人這個住,要兩套房子?」
果然,周圍一群老頭兒都有這樣的疑惑。
他們的確經歷過那個時代,但對蘇聯的印象,是模糊的,是信息包裝過的,只有「老大哥」和「蘇修」這兩個具體形象,沒有過渡地帶。
當然,國與國之間的鬥爭,需要的正是這種固定印象。
「其實這個『達恰』,嚴格來說,就是充當了『吃』這個重要補充。」
張浩南沒有賣關子,直接給了解釋,「從財產角度來描述,『達恰』在法律上屬於集體財產,是屬於『集體農莊』範疇;但是從實際使用角度來看,在過去就是使用者私有的,土地產出不做再分配,由『達恰』的使用者,也就是當時的城市居民自行支配。」
「這解決了一個什麼問題呢?三個階段,三個方面。」
「第一個階段,二戰之後的土地利用及大規模食品物資配給,使得大城市居民可以通過自有土地的產出,來舒緩大城市物資調配上的壓力,客觀上減輕了國家整體的農業負擔。」
「第二個階段,解決了嬰兒潮之後,在僵化體制下的冗員問題,以及這個時期過度城市化遭遇的供給困境。」
「第三個階段,國際局勢劇變之後,在前蘇聯不復存在的情況下,能夠最大限度地不造成饑荒,同時過度城市化造成的低就業,達到了一定時間一定空間的緩衝效果。」
說到這裏,王重慶明顯愣了一下,若有所思,也不僅僅是他,連魏剛都愣了一下。
實際上,兩江省也有「城市化」的隱形「國策」,沒實力的地方,就是被動接受;有實力的地方,還能狗叫兩聲的,則是搞一搞對抗;有實力能狗叫但是腦子活絡的,那就不要臉,為了應付上差,直接搞戶口本「城市化」。
魏剛是頂級的一線管理型幹部,他很清楚「城市化」不是仙丹,吃下去就無敵了,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整條線一起抓,城市建設要搞,鄉村開發要做,有什麼雜音,一句「物質文明建設」就頂回去了,當然也有老資格可以擺譜的底氣在。
但要說讓魏剛繞開「城市化」然後出主意,搞個高屋建瓴……對不起,那還是另請高明吧,他「帶頭大哥」都只能重點關照幾個直轄市外加特區,下沉到縣鄉那還得了?
所以這事兒要推動,起碼也要看大環境下的經濟條件。
張浩南這會上突如其來的古典紅毛工兵鏟,倒是一鏟子把人拍回了理想年代,當然了……並不懷念紅毛,紅毛只有死了才值得讓人懷念。
「我提到『達恰』呢,不是說要吹它有多好,實際上那鳥用沒有,生產效率是相當低下的,農業土地產出的品質也參差不齊,基本上就相當於工業國的古典小農。而且『達恰』也就是一畝地左右,再加上偏僻,往往都挨着森林,因此交通上很不便利,作業上也無法機械化,跟東北平原是不匹配的。」
「但為什麼還要講呢,關鍵還是其緩衝作用,跟『上山下鄉』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吸收過剩的城市勞動力,還能把大量食品物資調yc市的損耗降低,同時減輕整體的財政、物流、倉儲壓力。」
「這種結構或者說制度吧,是具備借鑑作用。當然還是那句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終究還是要因地制宜。或許西蘭縣適合某種改良『達恰』,而安東縣又適合另外一種改良形式的『達恰』,總之,目的是明確的,它能不能具備某種功能,即吸收過剩勞動力,以及能不能在這個基礎上,保證糧食供給不出現系統性崩潰。尤其是後者,是農業縣的命門,因為農業縣的重要責任,就是管好我們在座以及更多人甚至是全國人嘴裏那口吃的。」
「有了這個認知,我們再回過來,螺螄殼裏做道場。否則就是想有的沒的,搞不好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張浩南說的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就是把閉口不談的紅線點了出來,王重慶是沒辦法無視農業縣客觀責任的,哪怕感情上無法接受,但整個國家想要競爭,想要生存,肯定會出現這種結果。
只有認清了這個現實,才能做出選擇。
從農民個體出發,其實最優解就是「老子不幹了」,或者就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具體操作就是去大城市打工,能耐大一點就是出去做生意,橫豎比種地強。
但從整體出發,這就不是個事兒,還是要回歸到人要吃飯,飯要從地里刨出來,地里刨食兒需要農民……
一刀切的理想模型那當然是「城市化」就完事兒了,都去城裏,大片土地機械化作業……爽!
完美模型。
那麼到這裏,就會蹦出另外一個更兇險的問題:就業從何而來?
於是魔怔怪圈開始了。
這年頭已經沒有偉人再來給大家擦屁股,有啥雷爆了都得自己抗,但指望什麼狗屁「後人的智慧」,那你前人為什麼不早點死?
禿頭老漢這樣類型的,解決的方法就是老子不惜一切代價,甭管是坑蒙拐騙偷,反正有什麼工業上什麼工業,管他媽的,能賣得出去的產品就是好產品,只要不是「虎門銷煙」那種的都行。
但農業縣就算讓禿頭老漢去了,那也翻不出什麼天來,你能再大,就西蘭縣那八個億的國民生產總值,就那農業人口一年一千塊錢掛零的收入,就那兩百塊錢的最低工資,伱玩什麼?
張浩南說「螺螄殼裏做道場」,就是要讓王重慶首先清醒,這事兒時代不一樣了,《魔幻三國》都一點九版本了,這個版本加強的可不是農民。
認可了,不搞虛頭巴腦的精神追求,那麼再根據實際情況聊一聊,成不成……那還是兩說的。
畢竟說穿了,八個億的國民生產總值,這四十來萬人的農業縣,張浩南一個人就能買下來。
主動權在張浩南這裏,而張浩南不想有任何權利、義務、理想、精神等等方面的任何約束,他可以有,但別人不能強加給他。
他重生不是為了重走長征路,他沒那麼高尚,最遠大的理想就是鈔票多一點,然後多玩幾個趙黛式樣的美女。
別的,沒了。
他才不需要什麼「達恰」,他有正經的大別墅,要啥林間小木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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