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之鱗痕蜃影 冬之終結20111120
冬之終結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紅魔館的屋頂被大雪蓋了厚厚一層。因為擔心積雪對房屋造成損壞，盡職的女僕長命令妖精女僕們都上屋頂掃雪去。雖然沒過多久妖精們就愉快地打起了雪仗，不過至少初衷達到了，屋頂上的積雪被清理了七七八八，十六夜咲夜自己再花了幾分鐘時間就打掃完畢了。
紅魔館主蕾米莉亞·斯卡雷特，正如她日常的每一天，慵懶地端着紅茶，坐在寬大的安樂椅里凝視着窗外的皚皚白雪。
「咲夜，你知道為什麼我喜歡冬天嗎？」紅之惡魔無謂地用小指在血色茶湯里攪來攪去。
「是因為在冬天，白晝縮短，夜晚變長麼？」女僕長抱着銀質托盤，露出完美無瑕的笑容。
「bingo，不過這只是一個方面。」蕾米莉亞舔了舔手指，然後輕輕吹乾，「更主要的原因是……冬天是死亡的季節。」
「我以為，只有二小姐會喜愛死亡呢。」稱職的女僕長從不會妨礙自己主人的談興，巧妙地引導着話題。
「她所喜愛的，是死亡的那一瞬間，生命精華綻放的美麗，這是生物最原初的破壞衝動引申出的美感。而我，觀察的是全世界的命運。在冬季，名為世界的巨獸蜷伏在宇宙之巢里陷入長眠，呼吸平緩又低沉。」
吸血鬼的聲線嬌甜迷人，卻帶着一絲凌駕萬物之上的威嚴。咲夜暗暗懷疑是否在自覺不自覺間，自己的主人已發動了那天生的魅惑魔力，不然為什麼自己在這一刻，又比原來更敬愛她呢？
「陪我出去散步吧。」
「是。」
十六夜咲夜從不會質疑主人的決定，無論那有多不符合常理，她只會儘自己的全力去做到最好。
三分鐘後，身着莊重的黑色連衣裙與紅色馬靴的蕾米莉亞與她忠心的女僕便已踏在了鬆軟的雪地里。
林間靜謐安詳，黑色的樹林像是睡着了，只有長靴吱吱嘎嘎的踩雪聲小小地迴蕩着。潔白的雪層悄悄地吞納四散的音波，二人就像是獨處在一個與世界分隔的小空間裏。
「你看，我感知到了那棵樹的死亡。」蕾米莉亞突然出聲，用手杖輕輕點了點某個方向。咲夜轉頭看去，是一棵看起來有些枯槁的杉樹。
「它的心已經被蛀空了，本來已經苟延殘喘了許多年，但是……」蕾米莉亞語音未落，那棵杉樹似乎承受不住這命運的預言，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輕響。
主僕二人不再說話，靜靜地站在雪地里。
斷裂聲開始還很輕微，然後漸漸地響亮起來，最後成了連綿不絕的崩壞聲。轟然一下，整棵看起來已生長了近百年的大樹折成兩段，徐徐歪倒在雪地中。
「註定在這一刻，它承受不住積雪的壓力，失去了最後的生命。」命運之女露出了憐憫的微笑。
二人繼續在叢林的雪地中漫步，一邊散步一邊交談，這樣的閒談是蕾米莉亞最喜歡的戶外運動。
「咲夜，你知道嗎？我看見了你的死亡。」紅魔館之主用雙手扶住了手杖，轉過頭輕笑着說。
「……每個人都會死，我當然也不例外。」完美的女僕小小愣了一下，然後輕鬆地回應道。
「是被我殺死的喔。」
「從很多年以前第一次相遇的開始，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就是現在。」
腳步聲停止了。
「……這倒是稍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十六夜咲夜站在雪地里，依然為蕾米莉亞撐着黑色的蕾絲陽傘，稍稍低下了頭，「上一刻還在煩惱要洗的衣服和晚餐的菜譜，下一刻就發現再也不用為這些瑣事操心了。在驚訝的同時也有些開心呢。」
「以後在跟我散步的時候，不可以分心想別的事情喔。」紅色的惡魔略微有些不滿。
「我知道了。」咲夜露出一個不太完美，角度有些過大，卻讓蕾米莉亞覺得看起來比平時更溫暖的笑容，「如果我來生能夠重新與您相遇的話，我一定不會走神的。」
也許是臨近生命的終結而大膽起來，十六夜咲夜牽着吸血鬼的手，在一棵大樹邊坐了下來。
「可以問一下那是為什麼嗎？」感受着身下溫柔的冰涼雪地，就像是觸摸着死亡的身軀，十六夜咲夜將蕾米莉亞輕輕摟在懷裏，低聲問道。
「因為啊，咲夜你終將死亡，人類的身軀終將衰朽，變得緩慢、醜陋、一點一點爛掉。」蕾米莉亞梳着咲夜銀色的髮絲，白色的不死族唇瓣輕輕開闔，「在窗前喝茶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樣一片潔白的雪地，很適合埋葬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僕。於是我就看見了那條命運之線，一端系在你的身上，一端斷在我的手中。」
「真是不錯的理由。」十六夜咲夜安靜地笑了，「我也曾經幻想過我死去的那一天，我覺得死在冬天會是最好的選擇，美麗而優雅，像是一隻藏在樹洞裏的衰老松鼠，在自己的窩裏沒有痛苦地一睡不醒。」
「來，給我講一講你遇到我之後的故事吧。」蕾米莉亞愜意地睡在女僕長的懷裏，撫摸着她潔白無暇的臉龐。
「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冬天。」
「如果說我最喜歡什麼季節，那一定就是冬天。我是冬天的孩子，我出生在一個冬夜的凌晨，伴隨着那一年最大的一場雪。後來母親說，那也是家鄉一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我第一次殺人也在冬天，血像是某種十分艷麗又邪惡的顏料，在雪地里蝕刻出很美麗的放射圖案。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找到了追尋很久的生命意義，整個人生在一瞬間生動充實起來，我第一次體驗到責任的重量，就那樣穩穩地壓在我當時還有些稚嫩的肩膀上。就在那一瞬間，我睜大眼睛望着天空，久久不能言語，感動得熱淚盈眶。我用力地呼吸着凜冽的北風，讓寒冷的空氣劃傷肺部，只有冰冷才能化解我體內初次燃燒的火焰。」
「我在那時候第一次重新認識了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像是吹去寶石上的灰塵，讓它重新綻放出本應擁有的光輝。我意識到我之所以活在這世界上，就是因為這個非凡的力量，一個人之所以能夠超越這個世界，就是因為她有力量去擊敗這個世界，而建立起自己的世界。我認識到了自己的異常，從而擁有了另一個觀察世界的視角……神的視角。」
「我開始信奉神，因為只有神才能賜予一個平凡的人類如此超凡的力量，只有神能夠把自己的雙眼借給一個塵世中的愚者。我意識到我是某種大不可知力量的地上代行者，那個力量，就是命運，或者說，神。就這樣，我做為神的使者運行了很久，直到……我遇上了神的女兒。」
「當然了。」咲夜輕輕笑出聲來，「我不會忘記那個遇見你的夜晚。大雪紛飛，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相當令人難忘的初次見面呢。」蕾米莉亞點點頭贊同道。
「我記得，我們似乎整整交手了十三次，真是個吉利的數字，從那以後十三就成了我永遠不變的幸運數。」
「在那場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艱苦的追逐戰後，我就找到了我人生的真正意義。」咲夜閉起眼睛，嘴角微微上翹，像是想起了什麼幸福愉快的事，「十三次交手，每一次都像刻在大腦皮層上一般，當時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攻防的換位，都清清楚楚地寫在回憶里。從一開始的全力置對方於死地，到中途令人崩潰的耐力戰，再到最後精疲力竭的默契與相惜……以及終局的賭約。」
「那是我五百年來，對命運操控的最輝煌成果。」蕾米莉亞露出狡黠的笑容，白色的虎牙俏皮地從嘴角漏了出來。
「開始的時候，說真的，有些不大適應。作為女僕的我不大稱職，做了好些蠢事。但是慢慢就開始熟練起來。到最後我覺得，這就是我這輩子最適合，最樂意做的工作了。我開始相信，我的能力不是為了殺人、哲學與神學體驗、探尋世界的奧秘這些或者膚淺或者沉重的目標而存在，它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令一個人能夠照顧好一座洋館和兩位美麗的小姐。」
「在那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人的一生如果也分成春夏秋冬的話，我的春天、夏天、秋天，已經短暫易逝地從我的生命中離開了。我平和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並衷心地感謝神，讓我能夠得到最幸運、最溫暖的冬天。我在心裏接受了這個討人喜歡的結局：我的後半生就要作為親愛的蕾米莉亞·斯卡雷特大小姐的女僕，陪伴她度過我那剩下的壽命。」
「偶爾我會想，是不是您用命運的力量把我綁在你身邊呢？是不是我被某種隱秘的法術迷惑了心智，成為那些沒有自我的奴僕呢？於是我就想殺掉您試試，看變成真正屍體的大小姐會不會依然讓我迷戀呢？但是我很害怕，我夢見我站在雪地里的灰燼前，軟弱地淚流滿面，無邊的空虛佔據了我的心房，名為悔恨的魔物從內而外地摧毀我的一切。我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第一次殺人的那個雪天，這一次沒有感到幸福與快樂，因為我已經知道，那樣的幸福只是膚淺的幸福。」
「真正的幸福又是怎樣的呢？在一身冷汗地醒來後，我很久很久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一邊洗衣服一邊想，一邊做菜一邊想，一邊掃地一邊想……我是一個不怎麼聰明的人，但是我終於想明白了，很簡單，像我這樣愚鈍的人，只要跟隨自己的心就好了。於是我選擇了侍奉我心愛的人，終我一生。」
「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可能會死得很早，因為我太幸福了，每一秒鐘，我都用掉了別人一輩子的幸福。」
「講得真好。」蕾米莉亞小小鼓起掌來，「真是一個好故事。」
吸血鬼用手掌接住幾片雪花，特異的體質帶來的冰冷體溫，令這些雪花久久不融化，始終保持着晶瑩剔透的六角形。
「魔鬼的視角與人類的視角是不一樣的。」蕾米莉亞翹起唇角，「在我們的眼中，世界是凝固而恆久不變的。人類能看見變遷與動盪，但是在我們的眼中，那些微小的波紋不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點的改變。五百年前的人類與五百年後的人類並無兩樣，三千年前的妖怪與三千年後的妖怪也沒有多大改變。我們的每一天都是靜止的，時間只是一個渺茫的概念，一個如同最後一節尾椎一樣，因生命形式的進化而被拋棄的概念。」
「而咲夜你，就像是一片夏日的雪花。因為附着在我身上才沒有被這個世界融化。我看着你一點點被我改變，惡魔之犬，某種介於人類與異種之間的怪異。讓精神決定肉體，你被我等的精神所同化，凝固在這永恆的一片碎屑中……讓我來問你一個問題。」蕾米莉亞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我的女僕長啊，你有記憶的年齡……已經幾歲了？」
銀髮的女僕長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說了一個數字。
「為什麼……一個純血人類，在這種程度的壽命消耗後，依然保持着少女的樣貌呢？」蕾米莉亞假裝疑惑，然後淡淡地說，「因為你已經不是人類了……雖然你的肉體依然在緩慢地腐朽，但是你的精神與靈魂，早已不再是人類能夠擁有的靈魂。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是因為……神明賦予的能力嗎？」
「很有力的論點。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冰冷無情的答案。我更覺得……那是神明對你的懲罰，懲罰你與惡魔相愛的罪惡……非常romantic吧？」惡魔仰起清純的臉龐，輕笑着問道。
十六夜咲夜溫馴地低下頭，「您的答案永遠能超出我的預料。」
「那是當然。」命運之女毫不謙虛地回應道。
於是十六夜咲夜就這樣抱着蕾米莉亞·斯卡雷特坐了很久，不知何時，黑色連衣裙包裹着的惡魔已經睡着了，而忠實的女僕就這樣維持着一個姿勢過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在這一段時間裏，十六夜咲夜什麼也沒有想。她只是在全身心地度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幾個小時，品嘗這一季終於將要結束的冬天。
很快，在朝陽升起後，大雪會緩緩融化，變成一灘一灘污濁的爛泥，而在爛泥下蟄伏的生物將再次活躍起來。名為世界的巨獸在宇宙之巢里打着煩躁的響鼻，氣息逐漸粗重，所有器官都漸漸恢復了生命力。一切依然屬於凡俗的生命從時間的冰漿中解脫出來，開始順着河脈繼續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在夜晚恢復精神的蕾米莉亞醒了過來。她站起身來，站在十六夜咲夜的面前，雙手凝聚着紅色的光芒，那是惡魔獨有的力量，殺戮與破壞、吞噬與湮滅，黑暗的榮耀與光輝。
女僕長毫不反抗地將自己的頭顱獻上，而她的主人卻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帶我回家。」
「……？」
「我剛剛騙你玩的。」
「……我明白了。」
銀髮的女僕長尷尬地站起身，因為已經深夜，所以那柄陽傘也不用繼續撐着了。麻煩的是自己的短裙因為臀下的積雪而洇濕了一小塊，看上去有些不雅。
「本來想出來狩獵一番的，但是冬天果然沒什麼獵物活動呢。就算是熊也冬眠去了啊。」
「如果大小姐需要的話，我可以……」
「不必了，就讓命運少一些干擾，繼續沿着原有的軌跡進行吧。」
「是的，大小姐。」
二人重新走在了林間的雪地上，兩個渺小的影子漸漸被紅魔館那夜色中的巨獸一般的身形吞沒，只有隱隱的交談依然隨風傳來。
「咲夜，我說的不會有錯，你會在雪地中被我殺死。」
「是的，我明白。」
「只是……惡魔的時間觀念很淡薄，那一天的到來，還要等到很多個很多個冬天之後。」
「是的，我明白。」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就始終活在惡魔所帶來的恐懼中吧。」
「是的，我明白。」
「在跟我散步的時候，不可以分心想別的事情喔。」
「是的，我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