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在殿內轉悠着,沉思着,最終決定去找一下張蒼。
一來,張蒼知曉嵇恆的存在。
二來,張蒼是御史府中的柱下史,他的主要政事便是審核賬簿,有張蒼幫忙,應該能對推行有所幫助。
再則,他心中依舊有好奇,想去聽聽張蒼的意見。
想罷。
扶蘇用汗巾擦了擦臉,大步朝御史府走去。
不多時。
扶蘇到了張蒼處理政事的地方。
眼下的政事堂,跟前幾日相比,已空曠了許多。
張蒼肥大的身子,就這麼坐在席上,手中抱着一個蜜罐,不時的吃上幾口,神色很是享受愜意。
咳咳。
殿外突然響起一陣輕咳聲。
張蒼臉色微變,連忙將蜜罐藏於身後,一本正經的看起了竹簡。
這時。
扶蘇踏步進到了殿中。
他饒有興致的打量了張蒼幾眼,目光似有若無的掃了眼張蒼背後。
「張蒼,見過公子。」張蒼臉色略顯尷尬,手掌撐着大案站了起來,作揖的同時,主動扯開了話題,道:「公子怎麼有空來我這?」
扶蘇輕聲道:「這段時間,我在宮中深居簡出,錘鍊才具,但感覺各方面依舊很欠缺,正好待久了有些煩悶,就順道過來看看,順便也想向你請教一二。」
「還請張御史不吝賜教。」
張蒼暗鬆口氣,笑道:「公子但說無妨,若臣能釋疑,定知無不言。」
扶蘇一拱手,並未開口。
而是從袖間取出一份竹簡,轉手遞給了張蒼。
張蒼伸手接下,仔細看了起來。
扶蘇並不急,等張蒼看完,才開口道:「不知張御史,對竹簡所書內容,有何見解?」
張蒼沉吟片刻,凝聲道:「竹簡上的內容,想法倒是不錯,只是執行起來,有些過於繁瑣了,對朝廷的要求也有些高,整體而言,還是一個切實可行的想法。」
「與管仲變法中的『鹽鐵專營』有何異同?」扶蘇問道。
「管仲的『鹽鐵專營』?」張蒼詫異的看了扶蘇一眼,似乎沒想到,扶蘇會對管仲變法有了解,但還是正色道:「坦誠來講,兩者之間差異並不大,甚至就是異曲同工。」
「還請細講。」扶蘇深深一躬。
張蒼思忖着,字斟句酌道:「管仲的『專營』是官府從收於民,再公開對外販售。」
「竹簡上面基本是一致的。」
「只是由官府販賣,變成了商賈販賣。」
「但公子莫要忘了,這鹽鐵的定價權,是在朝廷手中。」
「商賈只是官府的販售工具。」
「初看兩者的確有不同,但只要稍作推敲,很容易看出端倪。」
「相較於管仲的『專營』,這份竹簡上的『專營』,顯然多了一層偽裝,將官府的專賣,換成了替官府專賣的商賈。」
「兩者實際表裏一樣。」
聞言。
扶蘇當即一愣。
但也瞬間想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為何沒看出問題了。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朝廷控制定價權會出問題,他自以為是的認為朝廷為了穩定,一定會選擇壓低價格,而就像世人知曉的,鹽鐵本就是天下斂財之巨口,定價又由朝廷掌握,朝廷想藉此多收商稅,太容易不過了。
等朝廷缺錢之時,只需暗中調高定價,輕易就能多收大量商稅。
這跟管仲的專營有何區別?
沒有!
唯一的區別,僅是由官賣,變成了商賣。
但實則依舊是寓稅於價!
所謂的保障底線,實則就是一塊遮羞布。
用來掩蓋官府貪婪的。
而且此舉名利都歸於朝堂,被罵的只會是台前的商賈。
「這」扶蘇驚的說不出話來。
他根本沒想到這些。
但經過張蒼的提點,他已徹底想清楚了。
見扶蘇這驚駭模樣,張蒼知曉,扶蘇已聽明白了。
他遲疑片刻,緩緩道:「正如竹簡上所書,這個主意的目的就一個。」
「搶錢!」
「相對過去光明正大的搶錢於民。」
「它拐了一道彎,也有意的將商賈先推到了最前面。」
「先搶商賈的錢。」
「如果朝廷胃口越來越大,只怕最終還是會往下搶。」
「那時就又變成搶錢於民了。」
張蒼輕嘆一聲。
他沒覺得有什麼能驚訝的。
自古以來,影響徵稅的唯一因素,從來不在底層有沒有錢,而在於朝廷需不需要錢。
只要朝廷需要,底層就要交錢。
相對於過去的橫徵暴斂,竹簡上記錄的法子,明顯溫和體面了不少,也沒有直接向底層收,而是先朝向了商賈。
這已是極大的寬仁了。
扶蘇沉默良久,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已經想明白了,為何嵇恆前面會反覆強調,這就是用來謀利的,至於其他的,都是附帶,即便效果平平,也根本不重要,因為嵇恆的目標從始至終都很堅定。
搶錢!
他就是藉此斂財。
他的目的也一直都是斂財。
只不過天下積貧久矣,他選擇先向商賈動手。
扶蘇深吸口氣,讓自己儘量平復下來,他沉聲道:「此法可有改善餘地?」
張蒼想了一陣,搖了搖頭道:「此法其實考慮的很全面,就算有改善,也不會有太明顯的提升,最有效,也最直接的,其實就是大力打擊私鹽鐵器販售,畢竟這些存在,實則是在跟官府搶利。」
「不過.」
張蒼頓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遲疑,不確定道:「這上面有一些奇怪之處。」
「產鹽鐵的工人分明寫的是僱傭。」
「而蓋總卻列的官產。」
「大秦自來不行僱傭,一向是徵發勞役。」
「公子竹簡上面的法子,似乎只是一個殘缺品。」
「若我沒猜錯,這個辦法只是過渡用的,為的就是儘快推廣到全國。」
「所以特意做了些割捨。」
「但此人又好似想做出一些改變,特意將一些本來的設計,強行給添加了上去。」
「如果不出意外,後續還會有變。」
「不過也不一定,這些『問題』,或許是此人故意而為,為的就是體現一下『仁慈』。」說着,張蒼頗有深意的看了扶蘇一眼。
見狀。
扶蘇苦笑一聲。
他哪裏聽不出張蒼話中意味。
張蒼認為這是有人為討好自己,故意弄出的一些『誤筆』。
但他心中門清。
嵇恆不可能討好自己。
嵇恆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放心上。
一直直呼自己名字。
嵇恆弄出的『口誤』,只怕正如張蒼所說,是為了後面在鋪設。
想到這。
扶蘇不禁暗鬆口氣。
但同時也更加好奇,嵇恆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他究竟意欲何為?
只是相對以往,扶蘇更能沉得住氣。
他知道,嵇恆目光高遠,所思所慮,非自己能企及。
自己能做的,便是緊跟嵇恆步伐,從一件件小事中,逐漸窺探到嵇恆所圖的『大事』。
處事之道,謀而後動!
欲速則不達。
這是嵇恆特意強調的。
扶蘇笑着道:「這定不可能。」
「我或對此有所了解,此法是為爭取時間。」
「爭取時間?」張蒼一愣,他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心下有些疑惑,而後在腦海仔細想了一下,似意識到什麼,眼中露出一抹驚疑,肅然正色道:「敢問公子,臣能否知曉,此策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對扶蘇有所了解,因而從一開始就知曉,竹簡內容不是出自扶蘇。
扶蘇沒有那種經歷,也考慮不到這麼細緻周全。
只是這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他有些好奇。
朝中大臣,他都有所了解,無一人有這般行事。
而且此人目光很獨到,一來便盯上了錢財,只怕所圖甚大。
甚至有可能一改大秦頹勢。
然而就在張蒼問出口時,他腦海陡然浮現了一個名字,白淨的臉膛陡然浮現一抹驚慌。
內心更是生出濃濃的不妙之感。
他隱隱猜到是何人了。
下意識。
張蒼就想開口制止。
只是他的『公子且慢』還沒說出口,扶蘇就已施施然的說出了口。
「嵇恆!!!」
四周寂靜。
張蒼眼中露出一抹悲憤,顧不得禮數,連忙朝殿外奔去。
根本不想再多待一息。
他現在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嘴賤什麼?
這有什麼好知道的?
現在倒好把自己還給搭進去了。
嵇恆是誰?
那是被當眾坑殺的人。
是死人!
一個六國餘孽,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死裏逃生,還成為了長公子的幕僚。
此等內幕是他能打聽的?
而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嵇恆死了。
嵇恆是不能『活』的。
更不能為外界知曉嵇恆還活着。
這牽涉到了皇室尊嚴。
張蒼只是一御史,哪敢捲入這些事?
只是張蒼還沒走出去,就被扶蘇直接攔了下來。
張蒼哭喪着臉。
肥大的臉頰滿是憤慨和幽怨。
他就知道,扶蘇找自己准就沒好事,自己已被坑了數次了。
張蒼悲憤道:「長公子,你就不能換個人禍害嗎?」
「我張蒼也為大秦獻過策,流過汗。」
「這段時間,為了核對賬簿,更是殫精竭慮,好不容易上計結束,公子你還來禍害我,我本就大腹便便,哪經得起這般恐嚇?若是一下沒緩過氣,恐就直接沒了。」
「公子,伱放過我吧。」
「我張蒼還想多活幾年。」
張蒼滿眼委屈又幽怨的盯着扶蘇。
見狀。
扶蘇不禁一陣大笑:「正所謂心寬體胖,你雖肥白如瓠,但這肚裏未必不能藏事,何以這麼戰戰兢兢?」
「再則。」
「嵇先生活着之事,不算什麼大事。」
「他其實也的確死了。」
「你莫要多心。」
張蒼通紅着臉,卻是憋屈至極,囔囔道:「公子此言差矣。」
「人死不能復生。」
「死就是死,活就是活。」
「豈能兩說?」
「臣只是一微末小官,那配知曉這般隱秘?」
「公子若是真體諒臣,請務必不要再將此等機要泄露了。」
「臣實在惶恐。」
扶蘇不以為然,笑着道:「而今你已知曉了。」
張蒼一時無語。
他漲紅着臉,懊惱道:「都怪這破嘴,吃了點蜜,什麼都敢問。」
扶蘇又是一陣大笑。
獨留張蒼一人暗自鬱悶惆悵。
在笑了幾聲後,扶蘇笑容一收,正色道:「我這次前來,除了詢問你的意見,便是想讓你出手,確定一下相關事宜,你的理財之能,經濟之通,天下無人能出其右,鹽鐵又關乎民生,不得不慎。」
「還請張御史多費心。」
扶蘇離案起身,深深一躬。
張蒼深思片刻,點了點頭,道:「臣定不負公子所託。」
「天下鹽鐵產地不均,關東鹽鐵多出自齊國,楚地相對少鹽,而運送鹽鐵又要耗費大量財力,因而各地定價當有所不同,其中最好的辦法是如田租一般『寫律於租』、『訾粟而稅』。」
「不過眼下不太現實。」
「朝廷沒有那麼多人力,去各地調查鹽鐵的生產、運送。」
「因而只能相對適中。」
「然正如《韓非子·外儲說》所講,所謂的適中,最終一定會變成朝廷府庫空虛,下面平民饑寒,富足的只有中間奸吏。」
扶蘇微微頷首。
他讀了數十遍韓非子,自是知曉其中道理。
扶蘇凝聲道:「其中利害我知道。」
「我現在只想知道,朝廷若定價適中,相對於過去幾年,後幾年商稅能否有提升,尤其是關東的商稅。」
張蒼點了點頭,沉聲道:「關東的商稅應能提升不少,關東有民上千萬,但收繳上來的商稅,卻一直不足關中一半,地方官吏貪墨甚重,此舉一出,短時朝廷的商稅定能得到大幅提升。」
「此舉本就為斂財。」
「地方官吏再貪墨,也不敢太過放肆。」
「但這種增長不能持久。」
「能換來幾年時間足夠了。」扶蘇對此並未太在意,而後繼續問道:「我對朝中官吏的情況不太熟悉,你在朝中多年,對官吏的才能有所了解,你認為跟商賈交涉之事,交給何人最為合適?」
張蒼微微皺眉。
他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卻欲言又止。
扶蘇看出了張蒼的猶豫,道:「但說無妨,若是真合適,我親自去遊說。」
張蒼神色肅然,字斟酌句道:「臣認為是嵇恆。」
一語落下。
四周陡然安靜下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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