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娃兒,總想挑最上進的那條路。
老夫年輕的時候,也像你這般心高氣傲。
很難說清,這究竟是好是壞。
因為若不想着爭口氣,老夫這輩子,興許就甘於做賤戶賣苦力了。
哪有後來風光的時候。」
對於白啟的回答,梁老實好似已經猜到,笑呵呵說着。
他瘦小的身子靠進那張搖椅,腿腳蓋着保暖的毛毯。
抬手指向停泊烏篷船、小舢板的碼頭埠口:
「你也知道,黑河縣沒有官府衙門。
咱們是鄉下地方,難進郡城的法眼。
這裏的百業營生,大多被魚欄、柴市、火窯把持着。
說白了,咱們都是在幾位東家手底下討生活。
即便你敢打敢拼,混出頭了。
仍然也是被人賞飯吃的……家奴。」
梁老實頓了一頓,用頗為譏嘲的語氣吐出最後兩個字。
白啟心頭微動,這年頭許多人混個溫飽就心滿意足。
賣身進大戶家為奴為仆,也是稀鬆平常。
如果能夠當個穿長衫的管家之流,住在縣城裏面,已算得上很體面了。
像梁老頭這種打心底明白,自個兒只是東家養來看家護院的「打手」。
反而極少。
說白了。
黑河縣十餘萬戶,其中大半想當三大家的奴才。
都還沒門路呢!
「主家高興了,賞你銀子、宅子,甚至幫你張羅娶個婆娘。
可要是惹得主家生氣,讓你下跪、抽你鞭子。
一句話就能奪走你大半生攢下來的家底,也不過反掌間。
阿七,你可曉得老夫為何從一個堂堂二練武夫,淪落到腿腳不靈便,站都難站直的糟老頭?」
借着十幾條鬼紋魚的貴重情分,梁老實難得談起過去的往事:
「早個八九年前,大東家還沒繼承魚欄的生意。
他卡在二練大關,需要一種山貨,名叫『魚龍草』。
得上百年份的熬成水,每天沐浴,用於改易根骨。
老夫當時剛被賞了百兩銀子,一座外城宅子。
遂想着再立一功,報答主家,順便跟楊猛那廝爭奪衛隊統領一職。
我在山裏耐心尋找兩月之久,好不容易尋得一株五百年份的魚龍草。
結果正巧撞上進山來的楊猛,跟他鬥了一陣,最終不敵,勉強逃命。
大東家見到獻上的魚龍草,大喜過望,沒多久就提拔楊猛。
而我受傷太重,又染上毒林的瘴氣,還好命大沒死,只落得一身病痛。
再因為失去突破二練換血希望,直接被大東家下放到東市鋪子,了此殘生。
直到前兩年,我才從一起殺過水匪的老吳嘴裏得知。
我進山的消息,楊猛是從大東家那裏弄來。」
白啟眼皮抬起,扯起嘴角笑了笑:
「主家只重結果。哪個『家奴』尋來的魚龍草沒所謂,關鍵是要看到東西。
這功勞給梁伯你也好,給楊猛也罷,其實都一樣。
畢竟,願意給魚欄辦事效力的打漁人,多的是。
東家養出來的『忠僕』,也不少。
梁伯你這是沒把自己放對位置,奴才對主子忠心是天經地義,沒啥好拿出來說的,放在東家心裏不值一提。」
東市鋪子門前,那雙渾濁雙眼直愣愣瞧着白啟,過了許久,梁老實才重重嘆氣:
「阿七,你的見識比老夫深。
做家奴辦好差是本分,東家只要魚龍草。
至於誰因此死在山裏,並不關心。
老夫當年就是被百兩銀子晃花了眼,那棟宅子迷惑了心,竟然真打算豁出命了……阿七,我跟三水從來沒提過這些,因為我知道他能力平庸,也就管個鋪子。
但你心眼活泛,天賦也出眾,更難能可貴的是,你有一顆上心的心思。
懂得攀關係,走門路,自強發憤……對於賤戶出身的打漁人,當真難得。
第一條路,投身魚欄練武立功,確實能出頭,但要跪着。
你沒立刻選,對得起你爹交待的那八個字。
寧作乞丐,不為家奴!」
白啟眼角抽動,他只是憑藉上輩子的經驗,對各個勢力做簡單分析罷了。
實際上,並沒有梁老實腦補的那麼豐富,牢記過世老爹的諄諄教誨之類。
所謂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流域的黑河縣。
本質上是被魚欄、柴市、火窯等「地頭蛇」。
加上本地大戶構成的「豪紳」。
各家武館演變的「社團」所掌握。
上進之路,無非「甘做打手」、「賣身為奴」、「親傳弟子」這幾條。
無論怎麼選,都逃不開人身依附,當牛做馬。
「第二條出路,不用認主子,但要看本事。
想必阿七你也猜到了,沒錯,就是被引薦到內城的武館,拜個好師傅。
以你的天賦、根骨,做個親傳弟子很有希望。」
梁老實這番話發自內心,經過仔細觀察,他覺得白啟悟性極佳,如同被泥沙掩埋的圓潤蚌珠。
無論什麼拳腳功夫,似乎都能很快入門。
雖然因為打漁人的賤戶之身,接觸拳腳太晚,入門時間不長,潛力未必有多深厚。
但絕對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阿七,你可能不清楚武行的規矩。
通常來說,一家武館能夠培養的親傳不多。
主要分為繼承衣缽,日後扛招牌的『大弟子』。
這個看自家兒子是否成材、爭氣,不行再選外人。
孝敬錢財,結交人脈的『二弟子』。
撐門面,最能打的『三弟子』。
大弟子坐館當家,視師如父;
二弟子出錢資助,擦亮招牌;
三弟子嘛,主要應付下拜帖的各路練家子。」
梁老頭講着內里門道,白啟聚精會神聽得真切。
大抵就是每家能傳下去的武館招牌,都該有面子、里子,以及接續衣缽的孝順徒弟。
「大弟子選擇,多看品性,畢竟要給師傅養老送終,還得幫襯後代子侄。
二弟子看家世,必須是富戶,三弟子看練武的本事……你覺得自己算是哪個?」
白啟眼神閃爍,不假思索道:
「老三。」
「為何?」
見白啟答得這麼果斷,梁老實不由來了興趣。
「想當老大在於師傅的信賴。
每天鞍前馬後,盡心孝敬,辦事也要穩重,而且還得服眾。
這種人必須熬得住,十年如一日守着師傅,當成親爹伺候。
老二更不用說,家底雄厚,捨得出手,面子廣,交友多。
上頭哪一點,我都挨不上邊。」
白啟侃侃而談。
這種門派裏頭排座位的說道,他上一世頗為熟悉。
也沒少因為太會賣乖討師傅歡心,被師兄師姐嫉恨偷偷下絆子。
「哈哈,阿七你的腦瓜子很靈光。
內城三家武館,神手門,斷刀門,天鷹武館。
入門學徒二十兩,正式拜師收為弟子大抵花銷三、四百兩。
想成為親傳,必須淬鍊勁力,有望突破一練大關,至少付出七、八百兩不等。
這還沒算各種年節孝敬,來往交際。」
梁老實詳細介紹,隨後擲地有聲做出許諾:
「此事過後,阿七你任意選一家。
老夫可以送你進去,供到當上館主親傳為止!」
這就是把梁老頭好感刷滿的回報麼?
分量果然很重!
完全值得十幾條鬼紋魚的付出!
「黑河縣最大三家的武館親傳,大概相當於本地最好的高中優等班級。
以後保證能考上名牌大學的含金量……脫去賤戶,指日可待!」
白啟深深呼吸,強行按捺住激動,沉聲問道:
「我對這幾家武館都不了解,梁伯可有什麼指點?」
梁老實眯起眼睛,臉上浮現幾分敬重之色:
「黑河縣最厲害的練家子,約莫就雙手之數。
用各大武館行當流傳的那句話,差不多便概括完了。
教頭快刀!熊鷹虎豹!神手翻天!冷箭難逃!
他們俱是縱橫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水域的頂尖人物。
魚欄、柴市、火窯的幾位東家見了,也要執禮甚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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