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鋪子後面有塊空地,黃土夯實平整,鋪着大條青石。
白啟忙前忙後,先把櫃枱那張搖椅搬來。
再扶着行走不便,腳步蹣跚的梁老實安穩坐下。
又端熱茶,擺好杯碗,以供解渴。
他上輩子撈偏門入行,走得順風順水。
除去皮囊好,能說會道之外,還有一手伺候師傅的厲害本事。
短短几年,就學到真正的手藝,比起同時進來的師兄弟快多了。
「你這娃兒,太會討人喜歡,三水就沒這份機靈勁,腦子不活泛。
他若有你一半的上進,這東市鋪子,未必能姓『楊』。」
梁老實抿了一口滾燙茶水,感慨道。
賣乖這種事,要把握住分寸。
太明顯了,便是諂媚。
反而容易招致輕視、厭煩。
只有恰到好處,才會覺着舒服,認為這人值得親近。
阿七就很懂。
難怪那麼多打漁人,三水就喜歡跟他說話,楊泉也起過招徠的念頭。
「水哥為人穩重,又熱心腸。
東市碼頭上,誰聽到他的名字,不是豎起大拇指。」
白啟沒有急切喊出那句「公若不棄,我願拜為義父」。
他瞧得清楚,老頭兒對梁三水不滿意只是表象,實際還是掛念着。
自己一個外人,如果迫不及待搶着做孝順的乾兒子,未免顯得別有所圖。
「笑話!能在黑河縣掙下大份家業的厲害角色,誰不是心狠手辣?
這年頭,發善心,做善事,只會被當成好欺負。
三水,他就是太軟了,沒血氣。」
梁老實輕輕哼了一聲,嘴上不饒人,但心裏卻很滿意。
自家兒子自己罵得,別人若是敢瞧不起,那便等於打他的臉。
「說正事,練武主要看根骨。
啥叫根骨?膀大身圓,虎背熊腰,銅頭鐵腦,這些都是好成材的苗子。
講簡單些,就是你長得高壯,筋骨結實。
體格猛,力氣大!
這種人吃好喝好,站樁練功,很容易就感應氣息,拿捏氣血!
練起拳腳功夫,事半功倍,進益飛快!」
梁老實雙手握着茶杯,慢悠悠道:
「老夫剛才摸了摸你的骨,難得沒長歪。
渾身大塊的腱子肉有鍛煉痕跡,氣血很足。
通常來講,打漁人每天下河。
體內積累濕氣重,只能喝酒驅寒,上了年紀就腰腿疼。
尤其是伙食不好,過得勞累,飽一餐飢一頓。
導致身子瘦弱,氣血貧乏。
這就叫沒天賦,根骨差!
打熬個三年五載,都不好入門。」
白啟心思浮動,就像上輩子所了解的健身運動,大骨架往往容易出效果。
天生瘦小,底子薄弱的人。
也不是沒辦法練成,但要付出多於數倍的辛苦與汗水。
「幸虧有技藝加持,每天磨練,並沒有消耗太多精神。
加上這陣子打漁賺錢,吃肉乾飯,營養充足,讓我把身子骨養好了。」
練習八段功之後,白啟胳膊、大腿的筋肉飽滿,連帶腰身壯了一圈,不再是單薄的身板。
這才成了梁老實口中所說,練武成材的好苗子。
「不過你只會養氣血,沒有學過打法,所以練不出勁。
就像傻大個掄起王八拳,也許能嚇唬到外行。
但遇到真正的練家子,三兩招就撂倒了。」
梁老實半眯着眼睛,再次打量面前的少年郎。
腿長,肩寬,古銅色的皮肉包裹筋骨。
全身上下勻稱結實,頗有股利落勁兒。
「可惜,個子差些,若有七尺、八尺來高,便是很標準的九頭身。
不過你年歲小,往上拔一拔筋骨,還能長,不急。」
梁老實評頭論足完畢,咳嗽兩聲吐出一口痰。
再用茶水潤潤嗓子,開始進入正題:
「練功講究門道,裏頭關竅很多。
黑河縣那些能站穩腳跟的武館,多半都有獨家的手藝。
外行人自個兒瞎琢磨,毫無所成都算運氣好。
把自己弄殘弄廢,都不在少數。
阿七,你可曉得四大練?」
白啟點點頭:
「聽人講過,練筋練骨,練皮練氣四個層次!
也叫做,金肌玉絡,汞血銀髓,水火仙衣跟周天採氣。」
梁老實笑了笑:
「後面是府城的道官、仙師的說法,咱們武行的練家子沒那麼文縐縐。
所謂練筋,就是把全身大塊肉鍛煉得結實飽滿,反應靈敏。
大成之時,可開六七十斤的大弓,赤手空拳搏鬥虎豹豺狼。
想要成為練家子,首先在於『氣血』。
體壯身強,面有血色,才能開始練功。
通過站樁呼吸,逐漸感應,進而拿捏住。
再以拳腳招式,淬鍊『勁力』。
出手有勁,力貫全身,可舉起千斤大鼎,開碑裂石不在話下!」
這些拜入武館才能知曉的常識指點,白啟牢記於心。
他簡單捋了一下。
一練大關,分為「養出氣血」、「感應拿捏」。
最後才是「淬鍊勁力」。
自己靠着那本八段功,已經不知不覺要走到第三步了。
「勁力怎麼練?自然是用招式!
內城十幾家武館,拳、掌、腿、爪,輕身步法,再到擒拿,無所不包。
人不可面面俱到,精力有限。
二十歲之前,能夠把一門功夫的『勁力』淬鍊好。
練筋大成,邁入大關,就算『出類拔萃』了。」
梁老實把玩茶杯,抬頭問道:
「阿七,你今年多大了?」
「下個月中,就滿十七歲。」
梁老實頷首:
「嗯,雖然起步稍微晚,可進度不慢。
以你的根骨,三年之內,淬鍊出一門功夫的『勁力』應該有望。」
白啟故意浮現一抹期待與激動,他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那條銀沙鯉,究竟給得值不值。
便看梁老頭出手是否大方了。
「你小子,聽老夫說着沒甚意思的廢話這麼久,終於來精神了。」
梁老實打趣兩句,神色鄭重道:
「五十兩銀子,對老夫、三水都不算多。
但以你的家底而言,卻是很重的心意。
老夫生平不愛做佔便宜沒夠的破爛事。
你進武館拜師,按照流程,二十兩的茶水費孝敬完,做個學徒,也就得到一門入流的下乘武功。
能養氣血,感應拿捏,但,淬鍊勁力是妄想。
至少三年五載難有所成。」
白啟深以為然,他早在跟蝦頭聊天的時候,就做出過類似猜想。
安身立命的好本事,絕沒有這麼容易就拿到手。
去魚欄、柴市、火窯賣身當苦工,一頓飽飯一餐稀粥,白干三年才算合格的「雜役」。
然後再效力五年,當上「學徒」,才能跟着師傅學藝。
熬個十年出頭,成為「長工」,勉強就能養家餬口。
「老夫投身魚欄,因着根骨尚可,又立下幾次功勞,蒙得東家賞識,傳授一門中乘的『鷹翻十八勢』。
勤學苦練,八年乃成,邁進一練大關。」
梁老實咧開嘴,提到過去往事,渾濁眼裏迸出幾分兇狠氣。
他把茶杯倒過來,三根雞爪也似的乾瘦指頭,沿着杯底一轉一繞,硬生生扣下成圓也似的「扳指」。
白啟臉上適時地現出驚色。
武者開碑裂石是氣力大,可手指發勁如刀剜,輕易切下杯底不傷分毫。
這便很看功夫的火候了!
「鷹翻十八勢,也叫『鷹爪翻子拳』。
手腳並重,架勢較大,硬攻直進,放長擊遠……」
小露一手的梁老實抬頭瞅了瞅,像是嗓子眼被卡住了,半天不往下說話。
白啟心領神會,趕忙接過老頭手裏的茶杯,續足茶水,雙手敬上。
「老夫若有你這眼力勁,當年學拳腳的時候,搞不好也能成為親傳,壓過楊猛那廝一頭。」
梁老實滿意道。
楊猛?
楊泉他爹?
白啟默默把名字記下。
「這門鷹爪翻子拳,乃是魚欄從天鷹武館買來全本。
最多父傳子,老夫不好教你。」
梁老實像瓦肆說書人似的,一個包袱來回抖。
聽得白啟眼角抽動,忍不住捏緊拳頭。
這老頭,太調皮了!
「不過嘛,老夫手裏另有一門上乘功夫。
是早年救過一位學醫的老郎中,被他所贈。
喚作『金丹大壯功』,又名『勁氣鐵布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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