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希諾輕輕敲響了房門,短暫的沉默後,房間內傳來一聲低沉的答覆:「進來吧。」
希諾推門而入,目光越過那些如潮水般沉重的陰影,直接落在了那位老人的身上。壁爐內,一片昏暗的火光正在閃動,映照出他蒼老的面孔上每一道滄桑的溝壑與每一抹渾濁的陰翳,老人靠坐在躺椅內,雙腿上覆蓋着一條法蘭絨的毯子,絨毯上則放着一本厚厚的書籍,但是沒有翻開。他的視線定格在暗紅色的書封上,似乎只是出神,這是許多上了年紀的老人習慣做的事情,相比起耗費精力去閱讀書中早已陳詞濫調的故事,他們更情願在出神中回憶自己往昔的歲月。
即便是希諾記憶中那位嚴厲、刻板、毫不留情面的祖父,在此時也與普通的老人沒什麼區別。
少女走到壁爐前,恰到好處地在火光籠罩的陰影邊緣停下,輕聲喚道:「祖父大人,您還不休息嗎?」
年事已高的凡因德魯琴歌絲塔芙這才從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走出來,他慢慢抬起頭,早已不再明亮的暗紅色眼眸中倒映出孫女關切的神色,搖頭道:「我還不困,總想着在睡前看點什麼,消遣一下。只是沒想到精力實在不濟,連過去最喜歡的書,如今也已看不下去了。」
希諾便瞥了那本書一眼,看見它的封面上印着《精神與意志的辯證關係》幾個鎏金大字,看起來像是一本和哲學有關的書。她不禁覺得有些好笑,並且也確實笑出了聲:「祖父大人,我好像是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這種服軟的話?」
若是以前,這位老人是絕不肯服軟的,因為承認自己的衰老對他來說就意味着認輸,而他偏偏是個死硬倔強的人。希諾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次教導自己劍術的時候,明明已經很老了,腰板卻挺得筆直,仿佛一座山嶽般立在那裏,僅用一隻手就把親孫女打倒了無數次,讓挫敗感強烈的她消沉了好幾周,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天賦來。可後來女孩才從說漏嘴的老管家那裏得知,在那次劍術教導結束後,老人就因為閃到腰,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難怪那三天裏,她都沒有在餐桌上見到祖父大人。
即便是面對親人,他也不願意表現出任何軟弱之處。
對於孫女的調侃,老人面色不變,只是低沉道:「萬物終將死去,猶如花朵在鮮血中綻放。我預感到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希諾,而承認自己的衰老與無力,不過是走向死亡的第一步罷了。」
他的語氣很坦然,言語中甚至有股詩意的、殘酷的浪漫,仿佛不是在面對死亡,而是一件崇高且偉大的事情。然而,這兩個字卻直接觸碰到了希諾心中最不願意面對的心魔,她面色微變,很快又恢復正常,用平靜的語調說道:「您不會那麼快離我們而去的,祖父大人。白棘花在盛夏開放,在夏末凋零,短暫得猶如一季的生命,然而洛瑟山脈中從不缺少擁有一百圈年輪的古樹,您也是如此。」
說罷,她輕輕從口袋中取出一根盛放着淡綠色液體的試管,上前一步,走出了陰影籠罩的範圍,將其遞給祖父。老人伸手接過,隔着透明的玻璃壁,隱約感受到了一股生機蓬勃的氣息,與他這具年邁老朽的軀體對比鮮明,他若有所思:「這是藥麼,希諾。」
「是的。」少女重新退回了陰影之中,解釋道:「那些來自天空的客人贈送給我的禮物,他們中有最出色的鍊金術師,得知您的病情後特意煉製了這種藥劑,它能夠治癒您身上的舊傷,所以我認為,還遠未到談論死亡的時刻,祖父大人。」
躺椅上的老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連草木庭園的南丁格爾女士與醫院騎士團的特蕾莎修女都無能為力的傷病,竟會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鍊金術師破解嗎?」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們是可信的。」希諾言語一頓,復道:「這是我的感覺,祖父大人。」
凡因德魯不說話了,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但他知道自己的孫女在感覺這方面從未出錯,她總能準確地察覺到他人對自己的情緒和態度,誰是善意的,對她真誠;誰是虛情的,另有圖謀在她的心中都一清二楚,老人漫長的人生中從未見過比這個女孩更加心靈通透的人,或許這亦是一種天賦吧。
他沉默少許後,仍是嘆息了一口氣,隨手將藥劑放在旁邊的茶桌上,像是根本不知道它對自己有多麼重要的意義般,凝視着黑暗中的孫女:「你擁有這份心意,是我所高興的事情,希諾。但是,人不能一輩子活在自己的天真中,總會有接受現實的時刻,何況你身上流淌着歌絲塔芙家族的血液。」
希諾聞言,微微抿嘴,一言不發,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人依舊用平緩的語調說道:「最近,我讓韋伯去查看了許多次,特洛維尼卡遺蹟中,獸的呼吸正蠢蠢欲動,距離它甦醒的日子恐怕不會太遙遠了,應當做好準備,希諾。」
黑暗中,希諾的眼神顯得格外深邃:「什麼準備?」
「逃避是無用之舉。」老人緩緩搖頭:「守護格蘭吉尼亞大地的子民,是歌絲塔芙家族歷代榮光的先祖們賦予我們的使命,異類受誓言庇護,而教團聯合不可信任,唯獨能夠承擔重任的,唯有白棘花的後代。倘若獸將甦醒,我們便需要付出一切代價重新封印,而以你的力量,甚至有可能將其徹底消滅,從此不復為患。」
他用蒼老渾濁的眼眸看了孫女一眼,低沉道:「我不願將這種使命形容為一種期待,希諾,實際上,它是宿命,不可避免。」
希諾面無表情,房間的氣氛陡然變得沉重了許多:「那麼,您說的一切代價又是指什麼呢?包括犧牲嗎?」
「你是一名戰士,應當知道任何戰鬥都伴隨着犧牲,面對犧牲的勇氣與決心,也是騎士的意志所在。」
「就像我那位偏執的父親一樣?」
話音落下,兩人同時沉默了一陣,並且眼中都有後悔的神色閃過。希諾後悔於自己太過衝動,竟會在祖父面前提起父親,這種不假思索的傷害,對於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實在過於殘忍了;而凡因德魯的後悔似乎源自某種更深的情緒,比愧疚更糾結,比痛苦更沉重,他枯槁瘦弱的雙手在躺椅的扶手上攥緊,慢慢地又頹然鬆開,收回了視線,不在看着自己的孫女,而是看着壁爐中昏暗的火光:「你還在怪雷納德嗎,希諾?」
少女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後垂下眼瞼,低聲呢喃,似乎回答祖父的問題,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中埋藏着太複雜的含義,卻並不出乎老人的意料,因為他對兒子的感情也大抵如此。
他靠着躺椅,身側是昏暗燃燒的火光,眼前莫名浮現出回憶的景象:雷納德剛出生時,自己抱着小小的嬰兒,發誓會讓他幸福快樂地長大時的堅定;為了對抗獸,選擇參軍歷練卻意外受傷,一蹶不振後只能違背初衷,將希望寄託給幼小的兒子時的無奈;發現雷納德並沒有繼承自己的天賦,對家族使命與血脈榮耀也沒有任何感覺後的憤怒與失望;他與米絲蒂安墜入愛河,向自己坦言為了後代能夠幸福快樂地長大,寧願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也不願繼承白棘花之名時的痛苦自那天以後,這對父子形同陌路,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緩解內心的痛苦,凡因德魯將全副身心都投入到經營家族的產業中,卻不是醉心財富,而是想要買回洛瑟之林,重新履行先祖與異類們的誓約。如果已註定無法成為封印獸的騎士,那麼至少要對得起體內流淌的血脈,當時的他是如此心無旁騖,以至於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孫女,她甚至已經學會走路,每天在夏多利莊園的各個角落裏出沒,留下久違的歡聲笑語。
沉寂已久的莊園因一個小女孩的出現而重新甦醒,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卻猶豫着不敢靠近,因為長時間與親人的疏離已讓他有種隔絕於世的感覺,他在身強體壯的年紀卻從沒有關注過親人的生活,並不是一位合格的父親,更不是一位合格的祖父,有什麼資格享受晚年時的天倫之樂呢?
可是,就在他回到夏多利莊園的那一晚,雷納德抱着小小的希諾走入了他的書房,於是,父子之間冰封多年的風雪神奇消融,那一晚凡因德魯與雷納德聊了許多,聊他的愛人,凡因德魯問雷納德是否愛她,後者回答自己不太清楚,但如果對方此刻離他而去,自己一定會很難受,難受到無法呼吸;聊過去的歲月,他對那一幕幕父親教導自己劍術與騎術、嚴厲訓斥他的輕浮與不端的景象仍記憶猶新,坦言自己從來都不喜歡那些課程;而聊得最多的還是這個孩子,雷納德以父親特有的自豪驕傲的語氣向他誇耀,小小的希諾才三四歲便已展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聰明與靈動,她對劍術、武技和騎術很感興趣,或許是繼承了您體內那些我沒有繼承的血液,當然,對風花球更感興趣,每天都舉着球拍和自己的母親玩耍,他時常遐想這孩子有一天會成為和她的母親一樣偉大的球手
可是,這一切的前提是生活始終平靜安寧,而一旦獸迎來甦醒,整個格林德沃原野都不復過去的和平,能夠阻止它的人,唯有白棘花的後代。
凡因德魯看着興致高昂的雷納德,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他的心中已默默做出了決定:即便需要犧牲性命為代價,也要為自己的兒子與孫女守護遙遠的幸福與夢想。他遙想過去白棘花在這片大地上生根發芽的年代,忽然間明白了,騎士守護的不僅是身後的子民,還有身邊的親人。
「父親,」這時候,雷納德的聲音輕輕地在他耳邊響起,這個和他年輕時同樣倔強的孩子,有生以來頭一次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我好像有點理解你了。
第二天,雷納德便向他提出了前往東大陸參加戰爭的請求。
「西陸諸國對東大陸的貿易戰爭,本質上是一場壓迫與掠奪的戰爭,若是文斯先祖與希伯頓先祖在世,絕不會認可這種行為。但雷納德仍舊參與了那場戰爭,為此不惜放棄身為白棘花後代的榮譽與身為騎士的尊嚴,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希諾?」從回憶中掙脫的老人,平靜地問自己的孫女。
希諾思索了一會兒後答道:「因為對他來說,歌絲塔芙家族與異類的誓約很重要,不容違逆。」
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想法。
然而,老人卻搖了搖頭:「不。」
「雷納德從不在乎那些東西,無論是家族榮耀、騎士尊嚴、還是所謂的誓約。從這一點看,他是歌絲塔芙家族中的特例,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便時常因這一點與他爭吵,甚至逼得他離家出走,直至決定與米絲蒂安成婚後才回到這座莊園。」
這些都是希諾不知道的事情,她微微睜大了眼睛,覺得難以置信:「那他為何」
為何還要前往東大陸參與戰爭?為何還要犧牲自己去延長獸的封印?甚至哪怕給眾人留下「偏執者」的印象也不後悔。如果他做這些事情不是為了歌絲塔芙家族的榮耀與身為騎士的尊嚴,那又是為什麼呢?
「為了你,希諾。」老人深深地注視着她:「他親口對我說,想要履行身為一名父親的責任,將該做的事情都做完,唯有如此,你長大之後才不需要背負那些沉重的事物,可以像個普通的女孩子一樣,選擇自己的人生與未來。」
「雷納德剛出生時,我便是這麼想的,但是我失敗了;你出生的時候,從未在乎過這些事情的雷納德開始思考自己身為父親的責任,並決定重新履行,可是他也失敗了。或許是太過軟弱的緣故,我們的人生總是在失敗的道路上循環往復,不似文斯先祖和希伯頓先祖那樣,擁有堅定的意志與崇高的信念。」
「現在,這血液流淌到了你的身上,這使命也傳承到了你的肩膀,是否要為它劃上句號,由你來決定吧,希諾。」
似乎一下子說了太多話,老人的表情有些疲倦,他閉上眼睛,將自己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喃喃的聲音還在房間內迴蕩:「沒有誰可以強迫你做出選擇,我的孩子。」
「只是有些時候,我們生來就為回應期待而活。」
給點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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