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要在這裏待多久呢?」希諾試探般問道:「直到找到那個人為止嗎?」
林格輕輕點頭,問道:「莫非有什麼不便之處嗎?」
「我倒是沒有啦。」希諾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道:「但翡翠湖裏還生活着許多的異類呢……」
她點到即止,沒有繼續往下說,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雲鯨空島停泊在翡翠湖上,就相當於佔據了原本的湖泊居民的生存空間,必然招致他們的不滿,何況人類出沒的消息也會引發他們的警惕與恐慌。短時間內或許沒什麼,還能依靠希諾在這些異類中的聲望壓下去,但時間一長,恐怕就要發生某些意外了。
「這一點,還請放心。」
理解了希諾的顧慮後,林格就知道該怎麼答覆了,他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說道:「我想,我們在這裏停留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
畢竟,人已經找到了。
剩下的只是如何說服她的問題而已。
「那就好。」少女微微一笑,不經意間迴避了林格的視線。
年輕人將她的反應看在眼中,微不可覺地皺了下眉頭。
雖然接觸的時間尚短,但不可否認的是,希諾是個聰明的女孩,不僅待人處事方面十分周到,同時也有着敏銳的直覺。她恐怕早已從愛麗絲的態度轉變中猜到,林格他們要找的人就是自己了。可她還是在裝糊塗,並沒有將事情挑明,這可以解釋為對陌生人的警惕,畢竟她還不清楚眼前這群人的身份與來歷,自然不可能將心事全盤託付。
但年輕人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不止是這個原因,她似乎還有其他顧慮。
如果是這樣的話,想要說服她就很困難了。
前面六位少女王權的入隊,基本上都是主動的——不是林格主動,就是她們主動。前者如奧薇拉、依耶塔和蕾蒂西亞,後者則有聖夏莉雅、蘿樂娜和格洛麗亞。基本上,每一位輪迴轉世後的少女王權,都會有自己的情感需求,只要滿足了那些需求,就不難說服她們。然而,對於希諾,林格的了解還太少了,一時間竟真想不出她有什麼離開故鄉、踏上旅途的需要,倒是能想出很多她必須留下來的理由。
比如,她是歌絲塔芙家族唯一的繼承人,近代以來,白棘花雖然落寞,但先祖的榮光與家族的人脈依然存在,她的未來可謂一片坦途,這與家國覆滅的奧薇拉是不同的;比如,她還是洛瑟之林中所有異類的誓約者與守護者,一旦她離開這裏,洛瑟之林失去了它在法理與歷史意義上的雙重主人,恐怕會不復從前的安寧,這與無牽無掛、孑然一身也活得很瀟灑的奈薇兒與蕾蒂西亞祖孫倆又不同了;最後則是,她看起來很健康,不像受到詛咒困擾的樣子,自然也不會迫切地想要解除詛咒了,與為了解除詛咒不惜背井離鄉、身纏傷病依舊要鑽研鍊金術的蘿樂娜相比,不可一概而論。
不過,也有可能詛咒是隱性的,無法用肉眼看出來,比如聖夏莉雅對命運的迷茫,又或是格洛麗亞總是在不同的身份與記憶中切換……但這又繞回一開始那個問題了:希諾還無法完全信任眼前這些陌生人,因此,就算真有什麼隱形的詛咒困擾着她,恐怕也不會說出來讓外人知曉吧。
究竟應該如何入手呢?果然還是先從了解她開始?
「林格先生?」
一聲疑惑的呼喚讓出神的林格回到了現實,年輕人一抬頭,才發現希諾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腳步,那雙漂亮的酒紅色眼眸輕輕眨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盯着我看,是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林格是這樣的。」愛麗絲哼哼唧唧道:「本性暴露而已。」
「不是的。」聖夏莉雅則站出來為年輕人說話:「林格才不是那種人。」
奧薇拉左看看愛麗絲,右看看聖夏莉雅,最後看了一眼林格,思考半晌後,很難得地站在了愛麗絲這一邊,或許是因為她早就對林格心懷不滿了,所以語氣也很有股賭氣的勁頭:「誰說不是的,小夏姐姐,你別被林格給騙了,他肯定就是那種人!」
一旁的蘿樂娜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就算林格先生不是那種人,也可能有那種想法嘛。」
格洛麗亞撫摸着小白的羽毛,一臉的若有所思:「如果林格先生是那種人的話,我是不是應該和他保持距離比較好呢?」
「不要怕,我來保護你!」蕾蒂西亞惡狠狠地比了個手刀,顯然她所說的保護是用什麼方法已經不言而喻了:「像林格那種人,已經沒有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了,和愛麗絲一起去死吧!」
愛麗絲:「……關我什麼事!?」
林格:「……」
你們一口一個「那種人」的,倒是把話給我說清楚啊,那種人究竟是哪種人?
「噗!」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忍俊不禁的輕笑,眾人不約而同地扭過頭,才發現是希諾正用手捂着嘴巴,眉眼彎成了兩瓣月牙,腦後的馬尾來來回回甩個不停,像一個鐘擺。
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正笑得開心的少女眨巴了一下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禮了。她連忙鬆開捂着嘴巴的手,順便安撫了一下後腦勺的馬尾辮,讓它安分下來,不再甩來甩去,只是嘴角邊依舊殘留着一抹壓不住的笑意:「抱歉,各位,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覺得……各位的感情真的很好啊,讓人羨慕。」
有這回事?
你是哪隻眼睛看出來的?
林格懷疑她只是在說客套話,倒是愛麗絲當真了,拍着胸口大言不慚:「沒錯,這就是我們格蘭賽法騎空團的友情和羈絆啊!」
沒人理她,希諾嘗試着壓了一下嘴角的弧度,但失敗了,於是她只能帶着一抹戲謔而又調侃般的笑意,抬頭看向年輕人:「那麼,林格先生,留給你反應的時間已經足夠多了,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應該已經想好該怎麼解釋剛才的事情了吧?」
林格板起一張臉:「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問題而已。」
「哦?什麼問題?」
「關於安全性的問題。」林格說道:「洛瑟之林內生活的異類如此之多,莫非不曾引起教團聯合的關注嗎?」
林格不是為了轉移話題才這麼問的,他之前跟在希諾身後,與森林裏的異類們接觸時,腦海中便有類似的疑惑了。根據希諾的描述,粗略估計一下,生活在洛瑟之林的各種異類群體至少也以千計了,而個體數量更是難以估測,在這個人類強勢打壓、異類式微衰弱的時代,絕對是個非常驚人的數字,在林格曾經遊歷過的地方中,恐怕只有索森山脈以及還未遭到毀滅性打擊之前的虛根沼澤才能與之媲美吧。
但索森山脈是經歷了十二個世紀的積累才有如今的規模,而虛根沼澤則是墨托許帝國輝煌時期的影子,五大家族的末裔在帝國滅亡時帶走了不少族人與僕役,在其中蟄伏等待時機,妄圖有一日復辟帝國的統治。但這兩個地點無一例外遭到了教團聯合——尤其是審判教廷的重點打壓,索森山脈內時不時便有白銀狂犬出沒,如收穫季節般定期收割異類的性命,虛根沼澤更是被從天而降的終末火種徹底洗禮了一遍,如今想要找到一個異類的影子,或都得掘地三尺才行了。
為了伊甸計劃的成功,教團聯合對異類的打壓與清理向來是不留餘力的,以秩序天平那些審判官與仲裁官的經驗,不難看出像洛瑟之林這種保留着原始風貌而又人跡罕至的區域,是最適合異類藏身的場所。可他們竟會視而不見,放任高山半人馬、灰羽鷹身人與比伯格一族等異類於其中繁衍生息嗎?雖說洛瑟之林在法理上已屬於歌絲塔芙家族的私人土地,但林格可不相信那些傢伙會在乎這種事情。
特別是,這裏還靠近蘇米雅城。
聯合教堂維利亞德所在的蘇米雅城,聖輝彌天主賜福音大教堂建立之前的聖城,教團聯合在蒸汽聖戰時期的總部,如今雖然落寞,但餘威不減,教團聯合在這裏的勢力依舊強大。
這個問題讓希諾嘴角的笑意變淡了一些,她略微沉默後回答道:「關於審判教廷的事跡,我也略有耳聞,所以很理解你的憂慮之處,林格先生。但事實恰好相反,教團聯合從沒有派人來搜查過洛瑟之林,他們甚至還在這件事上出過力,多虧了維利亞德教堂上一任大主教愛諾因大人的支持,歌絲塔芙家族才得以與市政府談判斡旋,最終成功買回了這片土地。而在交易結束後,同樣是教團聯合的信徒們對外宣揚了此事,才讓鄉野田間的居民們知道洛瑟之林已是有主之地,此後再沒有人擅自闖入。若不是他們鼎力相助,恐怕光靠祖父、父親和我的力量,是不足以經營好這片土地的。」
這聽起來和我認識的不是同一個教團聯合。
不僅林格感到驚訝,其他人也露出了訝異的神色,愛麗絲更是不假思索地想要說什麼,但被聖夏莉雅及時攔住了。
林格道:「如此說來,歌絲塔芙家族與教團聯合的關係還算不錯。」
希諾聞言,輕笑一聲道:「或許是看在希伯頓先祖的面子上吧,因為白騎士的緣故,歌絲塔芙家族在聖但尼行省一直薄有名望。遺憾的是,我們這些後世子孫沒有能繼承先祖的精神,恐怕叫他失望了。」
話是這麼說,可她的臉上並沒有半點遺憾的神色,倒是眉宇間隱約流露出一絲釋然,這種言不由衷的態度令年輕人感到奇怪。因為他深知,當一個人的言行與她的思想存在矛盾的時候,她不是在欺騙自己,就是在欺騙他人,而不論哪一種可能,都意味着隱情與內幕。
至於希諾的說法,林格並沒有盡信,白騎士希伯頓在聖但尼行省確實很有名望,據說至今蘇米雅城的中心廣場上依舊屹立着他的雕像,但若說能夠讓教團聯合退步,主動釋放善意,那他的面子還是有些不夠的。相較之下,他所追隨的聖女貞德倒是有這個面子,因為她不僅是共和時代的先驅,所有白城人的精神偶像,同時也是魔女結社的哲人。
想到這裏,林格神色微動,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希諾小姐,」他開口問道:「你對聖女貞德有什麼看法嗎?」
希諾聽到這個問題,頗為詫異地看了年輕人一眼,似乎很奇怪他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你是說……聖女貞德大人嗎?」
「是的。」
「那你最好不要把這個問題拿去問其他的白城人。」
「為什麼?」
「因為這會讓他們覺得你對聖女大人有意見的。」
「……」
林格不禁沉默了一下,才說道:「聽起來,你似乎很崇拜那位聖女大人的樣子。」
「你應該問,在白城的土地上,有誰不崇拜聖女大人才對,而且我想,那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希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拿破崙元帥是大布列塔王國的英雄,但林威爾市的人會說他是個殺人無算的屠夫,更甚者不是人,而是一把冷酷無情的鍘刀;紅鬍子王巴巴羅薩是統一明德利亞斯的偉君主,但曾被他無情鎮壓的革命黨人會說他是個殘酷暴虐的君王,是一個將君主專政和個人權威發展到極致的獨裁者……對於史書留名的英傑們,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看法,或追隨大眾,或標新立異。」
「唯獨白城共和國的人民,熱愛並且崇敬他們的聖女,於苦難中受她救助的人們讚美她無私的品德與純潔的傷心,於戰場上追隨她衝鋒的士兵們愛戴她英勇作戰的身姿與體恤士兵的仁慈,我們這些後世之人則在享受着她留下來的共和遺產,並無比懷念聖女大人仍在世時為我們制定的每一條嚴厲卻不嚴苛、仁善而不偽善的法律,那是聖女大人的理想繼承,也是構成了所有白城人共同的精神世界的寶貴財富。因此,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林格先生,對聖女大人的崇敬,是存在於這裏的。」
她輕輕將手按在胸口處,目光清澈而又誠懇:「先祖希伯頓曾經說過,唯有聖女大人,才是世界上完美無瑕的人。」
所以,問題就出現在這裏了。
林格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很難苟同希諾的觀點,根據樸素的唯物史觀,在少女的這段話中唯一正確的是那句每個人都對歷史人物有着不同的看法。正因如此,除了她舉的拿破崙元帥與紅鬍子王巴巴羅薩的例子外,聖女貞德也應當是一個例子,即便在白城共和國的土地上,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無條件地認同那位聖女,讚美她的精神與事跡。批判之聲從不缺少,無論是在書上,還是在市井街巷的閒聊私語中。
然而,對於今天的話題來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希諾的態度。既然她打從心裏認為,白城大地上的每個人都應該憧憬和崇拜聖女貞德,那麼少女的態度無疑很明確了,無論事實如何都不會改變。
在這種情況下,要怎麼跟她說,你所崇拜的聖女貞德其實是一個秘密結社的成員,而那個結社正在謀劃將世界上所有的魔力消滅,以創造他們理想中的伊甸園呢?
她會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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