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箱庭筆記 拾·那片黯光與虛無(上)

    【鳴笛聲響·其六】

    舉起槍來!

    「把你手中的槍舉起來!別發愣!」

    全部都把槍舉起來!

    「都給我把槍舉起來!後退的人都等着上軍事法庭!」

    有人在怒吼,緊隨而來的是子彈擦過耳垂的聲音,那是一種帶着鋒利感的聲音,僅僅只是擦過,就能夠讓人感受到一種寒冷的刺痛感。

    但是這裏很是灼熱。

    並不是因為天氣,也不是因為溫度,這是一種人為製造出來的灼熱感,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之一製造出來的灼熱感,伴隨着死亡、驚恐、動亂等一切理應出現在這裏的情緒一同浮現的灼熱。

    「都給我頂住!不論用什麼方法!哪怕是爬着你們都得給我爬在最前面!我們的身後就是我們的國家!如果在這裏退後,你們的家人!你們的朋友!你們所愛的人全部都會喪命!這不是演習!」

    那是一種極為粗鄙的罵聲,然而,這種聲音也很快被新的聲音壓過,這裏是吵鬧的,但也是死寂的,人的聲音在這裏被無限壓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強烈而刺耳的聲音,這些聲音沒有節奏,沒有規律,什麼都沒有,然而,此時這種聲音刺激着每一個人的大腦,告訴他們相同的事。

    這是戰爭。

    「嘿……馬蒂斯。」灰頭土臉的人喊着他的名字,「你說我們這一次能活着回去嗎?」

    「可以。」馬蒂斯端起手中的槍,不需要瞄準,在這種時候,只要能夠扣動扳機,把槍裏面的子彈送出去就可以了,如果拉動槍栓之後還要瞄準再射擊,這個過程之中浪費掉的時間都足夠一個人死上五六回。

    「真嚇人……哈哈。」

    那人蜷縮在戰壕之中,他正在給手中的槍填上新的子彈,打空了彈匣那就繼續打,子彈用完了那就補上繼續用,不斷重複這個過程,花費時間填裝,再用短暫的瞬間全部擊發,這就是此時他在做的事情。

    「艹他媽的!」

    男人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灰,不知什麼原因,或許就是這樣子的壓力讓男人的情緒有點崩潰,他抄起手中的槍就站了起來,沒有瞄準,而是直接朝着那些死寂的吵鬧扣動扳機。

    「都給我死!都給我……」

    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顆子彈從男人的眼眶穿過,從他的後腦勺鑽出,帶出了一片白色的骨沫和腦漿,撲通一聲,男人的屍體就倒在了地上,這只是一次死亡,這一份死亡在這裏不會有任何人在意,或許要在很久之後,直到這一份訃告送到男人的親屬手中的時候,才會有人在乎這一份死亡。

    馬蒂斯呼出一口氣,他借着這一個空檔期讓自己能夠休息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一下了,長時間的缺乏睡眠,以及時時刻刻的提心弔膽,他已經被這一種折磨包圍了很久了,不只是他,他身邊的人也是如此。

    這是看不見任何勝利的可能性的戰爭。

    他們知道自己的敵人已經堅持不下去了,他們知道自己所在的這一方必然會得到一個勝利的結果,但是這一種勝利是屬於這一『方』的,並不是屬於他自己的,不論他在這裏扣動了多少次扳機,在這裏殺死了多少個敵人,都不會有人為他證明。

    因為這是所謂『國王的功績』。

    一切的榮譽都屬於一個人,只能夠屬於那一個坐在王座之上的人,他們的名字並不會被銘刻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只有等待這一份榮譽屬於所有人的時候,這一切才會被改變,在這之前,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無法被銘記的人。

    他看着那個男人的屍體,那個男人叫特圖,今年三十一歲,作為家中唯一的一位男性被徵召上了戰場,昨天晚上的時候,這個名為特圖的男人還給他看了相片,照片上有三個人,特圖,特圖的妻子和母親,特圖的妻子看起來已經有數個月的身孕,在介紹這些『家人』的時候,特圖那佈滿滄桑的臉上久違地洋溢起了一點笑容。

    當然了,現在馬蒂斯應該是看不見那笑容的了。

    「如果能回去?」他問着自己,「如果能回去,那我肯定拋棄一切對於『國王』的尊敬,只找一個遠離那所謂的國王的地方度過我的餘生。」

    烏倫比爾,就去烏倫比爾好了,馬蒂斯知道那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小的城市,靠近大海,一個安寧的地方,他已經厭倦了這樣子的生活,他發現了現實和他所想像的景色完全不同……這裏並沒有他渴望的事物。

    在這裏,他的生命並不具備價值。

    那些聲音還在響着,那些灼熱還在燃燒着,子彈,火焰,各種帶來死亡的武器在這裏不計成本地拋灑出來,遠處的界限上,所謂的敵人扛着武器和炮火沖向這裏,敵人的目的是衝破這一條線,而他們的任務,是守住這一條線。


    那些霧氣籠罩在大地上,那些敵人在霧中湧現,因為霧氣的濃度並不均勻,很多時候,可能在『看見』敵人的時候,敵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跟前,不論使用什麼武器,不論選擇什麼方向,只要有時間,他們終將成為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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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蒂斯蜷縮在這裏,他看見屬於自己這一方的人們不斷跨過戰壕,朝着遠處的霧沖了過去,喊叫聲,慘叫聲,怒吼聲,子彈的聲音,炮彈的聲音,燃燒的聲音,當耳朵接受這種聲音到達閾值的時候,一切就會回到死寂之中。

    他就這麼蜷縮着,如同一個雕像,一直蜷縮到快被遺忘的時候。

    ——烏倫比爾,弗蘭里河沿岸。

    叮。

    那是一朵花,一朵枯萎的花,一朵龐大的花,那一朵花用血與肉搭建起來,纏繞着根莖,這些東西共同組成了這一朵花,而此時,這朵花已經紮根在地面上,那些根莖掀起了地面的泥土,破開了那些石板路,將整一個烏倫比爾靠近弗蘭里河的部分覆蓋上了這一朵花的色彩。

    在馬蒂斯的眼中,這一切都是如此緩慢。

    扣動扳機。

    兩枚子彈能夠扭曲的時間和四枚子彈的份量是不同的,四枚子彈扭曲的時間和六枚子彈相比也是不同的,馬蒂斯並不擔心子彈的浪費,對於他來說,現在的子彈還是極為充裕的狀態,既然如此,就用這些子彈來給自己創造優勢。

    子彈在空中的滑動很是緩慢,如果不仔細觀察的話,甚至無法觀察到子彈的動作,從一旁的角度看過去,這幾枚子彈就像是凝固在了空中一樣,那些子彈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轉動,前行。

    緩慢的子彈,這意味着只需要簡單的動作就能夠輕而易舉地避開。

    「如果你們的思維都是『共通』的,那麼……你,也應該知道它們能夠做到什麼程度。」

    馬蒂斯在詢問那一朵花。

    直到那一朵花動起。

    「他們稱呼你為瑪伊雅彌,沒聽說過。」馬蒂斯咧開嘴,露出那因為煙熏而泛黃的牙齒,「沒聽說過,那就代表你並不是什麼古老的存在……一個剛誕生的怪物,也好意思來到這裏作威作福?」

    ——瑪伊雅彌,瑪伊雅彌!

    那是瀰漫的根莖,那是瀰漫的霧氣,那些在地上蔓延彎折的事物,那些覆蓋在地面上的事物,就是瀰漫,是將意識和思維連接在一起的瀰漫,在這一份共通的信仰和思維之中,它知道,這一個男人能夠做到什麼。

    扣動扳機。

    當子彈的數量足夠多的時候,那些鏽跡就能夠互相接觸,那些被拖慢的時間也能夠互相纏繞起來,一層接一層,一層延續一層,直到兩個時間的差距被拉長到一個無法被肉眼觀測到的狀態。

    上一秒,馬蒂斯還站在遠處。

    下一秒,手中的雙管獵槍就已經抵在了那一朵花的正前方。

    ——哈!怪物啊!異端啊!老先生說,名為瑪伊雅彌的異端啊!你的速度還是太慢了,你得到的只是片面的信息,你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無知是最大的錯誤,無知是你……和你們最大的缺陷!當你們對一切事物沒有敬畏之心的時候,現實會告訴你們一切的結果……

    ——正如當初拿着手槍的他一樣。

    「以我的信仰祝福我的子彈。」馬蒂斯說,「予異端以裁決。」

    於是,子彈動了,這一次的子彈速度是肉眼無法觀測到的,倒不如說,這一次,不論是什麼樣的視野都無法看見,那兩枚子彈處於馬蒂斯所在的這一側時間之中,而前面幾次子彈拖慢的時間,在這一刻加在了這兩枚子彈之上。

    這是在極致的緩慢之後,極致的快速,那兩枚子彈在扣動扳機的瞬間就已經穿過了那一朵花的軀殼,而在脫離那一朵花之後,那兩枚子彈又在一瞬間慢了下來,附着在子彈之上的污濁來不及跟上子彈的停滯,在那一個瞬間全部被甩了出去。

    然後落在地上。

    直到這個時候,那一朵花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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