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五年八月十二,寧波定海。
去年針對四明山的大規模圍剿之後,清軍在今年進行了再一次的圍剿,出動的戰兵數量甚至比去年面對完好的四明山明軍時還要多。
直到半月前,四明山地區的抗清武裝在被清軍各個擊破後,非降即死,再無力進行牽製作戰。到了此時,傾巢而出的浙江清軍主力也集結待命完畢,只等着一聲令下便可以出兵圍攻舟山了。
此刻的定海,早已是灰藍色的海洋。這一次圍攻舟山,浙江清軍務求畢其功於一役,整個浙江的機動兵力全數出動。
閩浙總督標營、浙江提督標營、定海總兵標營,再加上漢八旗人員皆有以至於在服色上顯得花里胡哨的杭州駐防八旗,這些部隊將由水師運輸作為自定海出發的主力。除此之外,還有寧波本地的綠營和團練,以及浙江巡撫標營協防寧波,以確保後路的安全。
而這,還僅僅是寧波一線的清軍。
為確保此戰能夠徹底消滅舟山明軍,浙閩總督陳錦抽調了金華總兵馬進寶領其鎮標營以及台州的綠營、水師兵自台州北上;同時向清廷申請吳松水師總兵全師而出,自北向南而進,務求全勝。
靠着出賣四明山明軍以及抓獲恩主馮京第的功勞,王升已經得到了一個寧波綠營的守備差遣。雖說遠不及曾經那個參將聽起來氣勢,但這怎麼說也是正牌的清軍守備,至少他已經站在了勝利者的一邊,哪怕只是給蠻夷作走狗。
此間,浙閩總督陳錦已經敲響了聚將的鼓聲,王升與剛剛官復原職不久的徐磊一路上談笑風生的向着點兵台而去。
都說人生四大鐵,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一起嫖過娼,一起分過贓。
憑藉着先前甩鍋給李榮的共同經歷,以及在浙江官場的調查時那份堅定不移的表現,王升與徐磊之間的交情呈直線上升,迅速的成為了至交的好友。而在此後徐磊也開始在重建的提標左營中實驗性的編練鴛鴦陣,他們二人的關係也在不斷的交流着彼此編練鴛鴦陣的經驗中也變得更加得緊密了起來。
這份交情對於王升很是重要,因為徐磊的叔叔乃是田雄的親信部將,據說他的父親當年也是為掩護田雄而戰死的,否則怎麼可能那麼輕易的便從提標左營覆滅、副將李榮身死的大敗中脫身,甚至官復原職。
有了這份助力,日後便可以在清軍的陣營中混得更加舒服,而王升也很清楚,徐磊之所以會如此,除了報答先前的那份幫助外,更多的還是因為王升對於陳文以及南塘營更加了解的緣故。
聊着聊着,二人的話題很快又轉到了那個他們都不願再去面對的傢伙。昨天晚上,田雄正在參加陳錦的軍議之時,傳來了台州府天台縣被攻陷的報告。
天台山明軍新昌伯俞國望,大蘭山明軍征虜將軍、總兵官陳文,兩部明軍只用了一天時間便攻陷了天台縣城。隨即包括金湯、董克慎在內的其他天台山明軍將領紛紛下山,整個台州幾乎每天都有縣城和駐防清軍被襲擊的報告,甚至連府城都不能倖免,而其中最密集的便是仙居、三門和寧海這三個縣。
與清軍圍剿四明山時為了進攻舟山一樣,天台山的明軍下山大肆襲擊清軍無非是為了給舟山明軍分擔壓力。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無論是王升,還是徐磊,他們二人誰也不想再去面對陳文和那支南塘營。或許以前不知道無知者無畏是什麼意思,可是在他們也試圖模仿南塘營的鴛鴦陣後,才發現這東西根本不是那麼容易玩得起來的。
徐磊是在六月圍剿四明山殘餘明軍後官復原職的,在此之前的兩個月他就以戴罪立功的名義編練鴛鴦陣。
靠着田雄和他叔叔徐信的支持,徐磊麾下的鴛鴦陣殺手隊全部照搬南塘營,而其中的將士也都是由純粹的老兵組成;除此之外的中軍火器隊也全部使用鳥銃,中軍騎兵隊也擁有三眼銃這樣火器,比起陳文在四明山殿後戰中的武器配置華麗了不是一星半點。
六月圍剿四明山殘餘明軍時,當時徐磊麾下的這支編練了兩個月的小部隊在四明山地區那種狹窄的地形中如魚得水,消滅了多路明軍,而他也是憑藉着這份功勞才得以官復原職的。戰後在提標營內部的比試中,也是輕鬆擊潰了同時重建的左營其他部隊,可謂出盡了風頭。
可是即便如此,直到今天,這支複製南塘營的綠營兵在整體的氣勢上卻依舊無法和那支正版的南塘營相提並論,至少在徐磊看來,這支山寨貨的戰鬥能力與四明山殿後戰中的南塘營的相比依舊相去甚遠。
相較之下,王升編練鴛鴦陣的時間則是遠遠超過徐磊。從永曆五年的新年後他便開始編練這支由鴛鴦陣組成的部隊,不吃空餉肯定不可能,所以王升創意性的開發出了建立幾個只有軍官沒有士卒的把總隊,專門用來吃空餉安撫軍官以及賄賂上官。
這大半年的時間,王升為了這支小部隊操碎了心,學習戚繼光的兵書、演練鴛鴦陣的陣法、甚至不惜藉助徐磊的關係才總算是從武庫中弄到了一些頗為精良的兵刃。即便不如徐磊那般有田雄田大土豪的竭力支持,起碼鴛鴦陣殺手隊和使用弓箭手的火器隊還是編練了出來,在協同圍剿四明山殘餘明軍的戰鬥中也算是表現不俗。
只不過,即便操練的時間遠超過徐磊的部下,可是在戰鬥能力上卻居然會是五五開的樣子,拉不開距離不說,還有可能被其超越。
王升知道,徐磊的部下都是些積年的老兵,戰鬥經驗遠比他手下的那群從軍不過一兩年的准新兵強上太多,展現出來的戰鬥力自然也要強上一些,這是毋庸置疑的,而這一點徐磊想必也很清楚。
但是,無論是王升,還是徐磊,他們直到今天卻依舊不明白,陳文手下那些從軍多則三個月,少的則只有一兩個月的新兵是如何練到那樣武勇強悍的,這實在是讓他們感到匪夷所思。
得意了大半年,那個迎着炮火前進的恐怖身影隨着台州大亂的消息再度浮現在王升和徐磊的腦海之中,這使得他們在不願面對的同時,也更加的不看好台州的局勢了。而如今,他們也只有寄希望於金華總兵馬進寶和台州總兵馬信能夠設法消滅陳文以及那支正版的南塘營了。
很快,王升和徐磊便趕到了點兵台。此刻點兵台上已經擺放好的座椅上空無一人,王升與徐磊拱手道別後,便行都了台下寧波綠營軍官隊列之中。
眼下清軍已經集結完畢,今天便是要借着虐殺一個誓死不降的明軍大官來振奮一番軍心,同時也震懾一番潛在的敵人,以及舟山上的明廷官員。
三通鼓盡,浙閩總督陳錦、平南將軍固山額真金礪、固山額真劉之源、梅勒章京吳汝玠、梅勒章京徐大貴、浙江提督田雄以及定海總兵張杰等身在此地的清廷高官自大帳中依次走出,在各自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點兵台,分別落座。
這一眾滿清的高官們談笑了幾句,只是陳錦的一個手勢,台上司禮的一個小官在得了命令後,便行到點兵台前。
「帶,偽兵部侍郎王翊。」
聞聲,大明經略直浙軍務、兵部左侍郎兼左副督御史王翊在一整隊清兵的押解下走向為了此番行刑而搭建的木台。
王翊依舊是在四明湖畔的那身裝扮,清軍在抓到他之後出於勸降的考慮,並沒有做太多的虐待,此後提標左營被陳文擊潰的消息傳來,王翊的價值倍增,使得他直至今日依舊能夠保留着這套戰時的衣冠。
此間的王翊,面帶從容的走向即將面對的終點,步履之間,不緊不慢,卻是如同當年赴舟山覲見監國魯王殿下時一般。而負責押解他的那一隊清兵,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後,若非是王翊的雙手被反綁於身後,這些清兵就仿佛是為其護衛的隨從一般。
對於這個王翊,無論是滿清在浙江福建地區的總督陳錦,還是親手將其抓獲的田雄,亦或是在座的其他滿清高官,都感到無能為力得緊。
自四明湖之戰明軍慘敗,王翊被捕已經將近一年的時間了。田雄出於利益均沾方可長遠的考慮將他送到了杭州,交由那些文官來勸降。這期間,不僅僅是陳錦,甚至包括浙江巡撫蕭啟元在內的官員將威逼利誘的手段使了個勁,又引來了一些降清的魯監國朝文武來現身說法,幾乎把能用的手段用盡了,可是卻毫無效果。
這個王翊並不像同期被俘的馮京第那般如潑婦般罵不絕口,對於滿清官員的勸降以及要求他寫信勸降陳文和王江的要求也只是嗤之以鼻。
只不過,此人哪怕身處牢獄之中,亦是每日從容的整理衣冠,掠鬢修容。前去勸降的滿清官員問之,也只道是:「使汝曹見此漢官威儀也!」,聞者也只得羞愧憤恨而去。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如此做派的明朝被俘官員並不鮮見,其中也並非沒有苟且偷生之人。只是當陳錦在審訊是看到了王翊的那份絕筆後,便再沒有勸降的興趣了。
平生忠憤血,飛濺於群虜!
滿清,說到底只是一群蠻夷的苟合之物,這些投降滿清的漢人,即便是靠着改戶口本變成了旗人的漢軍旗也不過都是一群漢奸罷了。這樣毫無顧忌的撕下這些滿清高官麵皮,恨不得與滿清同歸於盡的言辭,着實不可能為其所用,也絕不可能去勸降他的同僚王江以及那個勇不可當的部將。
那麼,在陳錦等人看來,王翊這個人就只有留到進攻舟山前祭旗之用了。當然,最後勸說一次總還是有必要的——一個名正言順的必要。
「四明山的那些賊寇已經被官軍一掃而空,舟山上的賊寇亦不過是一群土雞瓦狗,大清統一天下在即。王經略,本朝天子仁厚,若是願意歸順朝廷,亦不失封官賜爵之賞。」
聞言,矗立於木台上的王翊嘴角划過了一絲蔑笑,憤而說道:「毋需多言,成敗利鈍,皆是天數,你又知道什麼?!」
「不識時務!」
聽到此言,劉之源抄起早已準備好的弓箭,彎弓搭箭,一箭射向王翊。
劉之源乃是漢軍鑲黃旗人,早在崇禎八年便坐上了甲喇額真的位置,雖然比不上李永芳、孫得功等人,甚至也稍遜於同為固山額真的金礪,但他也是入關前就入旗的老牌漢奸。
王翊的絕筆他早已知曉,這等直到眼下的局勢依舊選擇抗爭到底的漢家英雄正是他這樣的漢奸敗類所最不能容忍的,因為英雄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嘲笑他們在蠻夷面前的奴顏卑屈,使他們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顯得更加明顯。
劉之源一箭飛出,正中王翊的肩膀,而王翊卻絲毫不為所動,甚至在幾十米外的點兵台上看去,更是全然一動不動!
四明湖畔的那一戰雖然依靠着叛徒臨陣倒戈才會輕易取勝,但是提標營在戰鬥中也始終在壓着明軍打,就連王翊也是田雄親手抓獲的。可是沒過一月,先前的得勝之師就被王翊的部將領着殘餘的大蘭山人馬徹底擊潰,就連他的愛將李榮也被陣斬,這叫田雄如何不恨?
這一刻田雄已等待多時,眼見着劉之源無法撼動王翊,他繼而起身,接過親兵的弓箭,又是一箭掠過。
田雄雖然早已不像當年那般親身在殺場上搏殺,但是箭術卻從未落下。這一箭自點兵台瞬間劃出了一道軌跡,在王翊的面頰上划過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創口。
換做旁人,連續兩箭,只怕早已倒地不起。只是此刻的王翊卻如同林木一般,全無痛覺,只是平靜的注視着遠方,一動不動!
劉之源和田雄的兩箭皆不能讓王翊流露出絲毫軟弱,金礪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目視遠方,弦若滿月,隨即便是一箭飛出,正中王翊之脅。
與田雄這等清軍南下才歸降的綠營提督不同,金礪早在廣寧之戰中便以着鎮武堡都司的身份投降滿清,與孫得功乃是同一批的漢奸,到崇禎五年的時候就已經是漢軍鑲紅旗的固山額真,眼下的杭州駐防八旗實際上也是由他這個掛了平南將軍印的固山額真統領。
如此資歷深厚的漢奸自然更是容不下任何一個敢於反抗滿清的漢家兒郎,他的這一箭勢大力沉,一箭也是命中了王翊的脅下,直入胸腔。可是,此刻的王翊卻依舊如山巒般矗立於台上,一動不動!
鮮血早已自創口而出,染紅了王翊的衣衫,只是此間的他,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仿佛受傷中箭的事情並未發生一般。
「高皇帝,那顆種子已經開始生根發芽了,臣無憾矣!」
校場之上,如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清軍盡皆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看着這位明朝的高官仿佛一座大山一般矗立於此,壓得他們難以呼出哪怕一口氣來。
本打算借着虐殺王翊來振奮一番麾下這些清軍的獸性,同時震懾一番潛在的敵人和舟山上的明廷官員,可是王翊那始終如山巒般屹然不動的表現,卻將這些清軍徹底震懾住了。如此一來,作為此事的主導者,陳錦此刻如何不惱羞成怒。
「王升!」
「小人在。」說着,依舊旁人般震驚當場的王升條件反射一般從寧波綠營的軍官隊列中跑了出來,直至點兵台前才伏倒在地上,如同狗一般的趴在地上等待着陳錦的下一步指示。
「殺了他!」
在陳錦看來,王升這個人先是出賣了四明湖畔的四明山明軍各部,隨後便抓獲了他曾經的上官馮京第,這樣的叛徒做個榜樣即可。只是在此前再度圍剿四明山的軍事行動中,此人據說也是表現不俗,所以就須得把他徹底逼得無法回頭,才可以放手使用。
一把匕首擺在了那個司禮的小官手上的托盤之中,王升不敢有絲毫猶豫,拿起了那匕首便走向了行刑的木台。
王升走上木台,看到這個親手害死了四明山數萬明軍的罪魁禍首,王翊的目光才有了一些變化,只是那份看向王升的目光中,卻只是如同看到一個死人一般。
先前的那一幕始終在影響着王升,雖然他接過匕首,但是行在路上的時候,他的雙手卻依舊在不斷的顫抖,無法抑制的顫抖。只是看到王翊的目光之時,王升還是被徹底的激怒了。
「王經略,大清已經佔據天下十之八九,您真的以為那個姓陳的能夠翻盤嗎?!」
拔出了匕首,將刀鞘扔在了地上,王升一刀划過了王翊的咽喉。刀光一閃而逝,隨着創口形成的剎那,鮮血也隨之噴濺了王升一身。
氣管被利器破開,靈魂也隨着鮮血的噴出而飛翔遠方,失去了靈魂的操控,身體也在無法矗立於此。
王翊倒下了,作為行刑者的王升返身向陳錦復命。只是即便如此,王翊所帶來的壓迫感卻依舊影響着在場的每一個人,哪怕是作為浙江福建兩省滿清的最高級別官員的陳錦也無法擺脫這種感受。
王翊死了,他的屍身也隨之倒地,但是他的意志卻也依舊屹立不倒,如山巒般存在於此間的每一個人的心中。
昔蒙元殺文天祥,後人嗤之「暴元殺得死文天祥,卻殺不死漢家傳承數千年的浩然正氣。」陳錦雖不知此言,腦海中卻浮現出類似的話語。
只不過,在他這等已經回不了頭,也無意回頭的老牌漢奸看來,只要能夠攻陷舟山,生擒魯監國,那麼浙江的抗清運動就將徹底土崩瓦解。而浙江,乃至全中國的漢人也都將和他一樣,世代作為蠻夷的奴隸存在,永世不得翻身。
如此,便再無人有立場來嘲笑他這些年來如惡狗一般為虎作倀的行徑了。
「是的,攻陷舟山,便是徹底壓制住浙江漢人的反抗意志。」陳錦在心中如是想道。
ps:改完了,實在不好意思,最近太忙,前因後果沒有想太周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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