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雲砌黑的柔順長發已經不在,如今是粗淺的短髮馬尾;精美的髮飾也已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凝固在發間的污濁血液;而那象徵尊貴的奉仙淑玉冠如今也被粗糲堅硬的枷鎖所取代,但它們的相同之處仍舊未變,同樣是沉甸甸的。
一彎柳眉上粘連着紅褐色的乾涸血跡,原本的清亮杏眼如今眸中光黯淡,只顯得平靜。
清瘦的面容上落着幾道淤痕,蒼白如霜的嘴唇也失了朱紅,金長歌低垂着頭,任由差役將自己押上囚車。
上次出街而行,她還是大乾永寧郡主,衣着華美,妝容精緻,乘坐的是華貴的馬車,身邊是伺候的僕人們。
不過幾日間,再次出街而行,卻搖身一變成了犯下滔天罪行,即將問斬的殺人兇手。
前後相較,差若天淵。
短短几日間,金長歌失去了達官貴要的身份,失去了權尊勢重的地位,
位極人臣的慶王之女,含住金湯匙出生的金長歌如今尚且不如販夫皂隸,已是卑不足道的待斬案犯。
這般懸殊的變化,宛若天塹之別,金長歌抬起頭看着那萬里晴空,卻只覺渾身輕鬆自在。
便是這沉重的枷鎖,於此刻也顯得輕若無物了。
蒼穹之上,那一輪大日金光四射,艷陽高照下,疾風迅猛,這一望無際的天穹中並無一絲雲朵,璀璨的金色光芒與那湛藍的郎朗晴空交相輝映,愈發的純淨明媚。
金長歌經受着日炙風吹,倒並未感到太多不適。
而此刻與她一同押赴刑場的,還有那些赤潮盟的人,他們每人乘坐一輛囚車,正在金長歌的後方。
車輪滾滾向前,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囚車兩旁跟隨着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不同於囚車上已經認命,因而顯得平靜的犯人們,士兵們此刻反倒是個個面色凝重,甚至稱得上有些緊張。
畢竟今日這場處決,可是已經轟動全城了啊。
幾日前的成婚儀式已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百姓們向來是喜歡湊熱鬧的,無論這場熱鬧究竟是何事。
而上一次的熱鬧是郡主出嫁,這一次的熱鬧卻是郡主殺頭。
這委實讓人意想不到,便是在街角擺攤算了一輩子卦的算命先生,怕是也算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個「熱鬧」既意外,又令人震撼。
而這世間,也再沒有比「殺頭」更讓人興致盎然的熱鬧好看了。
尤其是當閘刀落下時「嚓」的那一聲響,在往年,到了這個時刻,那看客們大抵都會像狼一樣興奮的嚎起來。
滾滾而落的人頭,噴濺而出的血水,明晃晃的大閘刀,這些事物無一不讓人感到興奮,喝彩聲和叫好聲會響好一陣子。
而行刑前必不可少的遊街,則像是飯桌上的開胃小菜,能吊起每個人的胃口,看客們也希望能在這個環節看到些新花樣。
譬如犯人們在囚車中指天罵地,亦或者嚎啕大哭,當然,這都是尋常得了。
若是出彩些,那便是像戲台上的武生們一樣,吼上幾句豪邁的詞兒。
譬如什麼『我手執鋼鞭將你打!』,『怒火三千丈,闖敵群,斗群魔』,『霹靂一聲春雷響,平原上誰不曉.....』。
到了這時,看客們便舒坦了,都得跟着叫起好來。
今日的遊街還像當初一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但今日這些犯人犯了怎樣的罪,為何而殺頭,卻出現了和以往的殺頭好戲截然不同的變化。
而這個變化,卻讓今日的看客們出奇得緘默起來。
大部分人心裏都是明白的,這些人要為何而死。
此刻,上至蒼髯老叟,下至黃口小兒,無論男女,不分老少,皆跟着那一路押行的囚車而行。
人實在太多,士兵們緊緊護在囚車兩側,時不時便掏出兵刃揮舞幾下,生怕有那不長眼的闖了進來。
但人多就有亂子,有好事者躲在人群中喊叫了起來:
「來啊!都要殺頭了,還不唱句詞兒!哈哈。」大笑者愛看熱鬧,以為今日和平常沒什麼不同。
但當他的聲音落下,便被不知哪裏躥出的粗布大漢給推搡了一把,他臉上有着怒意:
「你他娘的真是個畜生!」
被推搡了一把摔在地上的大笑者不明所以,漲紅着臉喊道:「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大漢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低聲喝罵道:
「你知道他們為何要死嗎?!嗯?!你明白嗎?!」
被揪住衣領的那人立刻便嚷了起來:「關我什麼事!」
話音一落,身旁又有人對着他喝道:
「怎會不關你的事!」
「朝廷驅逐我們,將我們的土地給洋人用,像是伺候老子一樣伺候這些洋人,我們大乾,要變成洋人得了。」
「他們敢殺洋人,敢挺身維護我大乾,他們是為我大乾而死,你這不曉事理的東西,當你失去土地,被洋人們當狗使喚的時候,我看你可還能叫出聲來!哼。」
說話者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過身跟着人群繼續往前走去。
而這時跟在最前方的人群中也漸漸發出了嘈雜的聲音:
「真是沒想到啊,這姑娘竟然是為了刺殺那些洋人才去成婚的,看來先前...是罵錯人了呀...唉。」說話的藍衫書生面露懊悔之色。
「那些妄圖占我大乾的洋人就該死,這些人都是好漢,他們不該死!」有人怒聲道。
「對!憑什麼要殺他們!憑什麼要把我們的土地給洋人用,憑什麼?!」
「幫着洋人殺自己人!你們這幫賣國奴無恥至極!」
年輕氣盛的不忿者已然朝着囚車前的領隊喊叫了起來,幫嗆者緊隨其後,也跟着喝罵起來。
護衛在囚車兩側的士兵們開始吼叫:「閉嘴!」
「誰再亂說話,視為同謀!」
但聲音是止不住的,知曉事理的人都明白這些人是為國而死,他們繼續喊叫,呼聲從未停過。
最前方負責押運的領隊冷冷對着副手道:「不要節外生枝,押赴刑場就好,這些刁民也只能喊幾句。」
他的話並沒有錯,事實上為了今日的問斬,已經佈置了很多兵馬,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們做不了什麼事。
金長歌低垂着頭,眼眶是微微泛紅的。
事實上聽着人群中發出的聲音後,她便自然而然紅了眼眶,今日與這些被稱作「英雄」們的人一同斬首,在她看來,這是極為值得的。
自己所做的一切,並非沒有絲毫意義。
至少此刻,百姓們們對於自己,並非是偏見的,而自己,已經償還了所有,如今是無罪之身,徹底解脫了。
因而即便是身處於囚車,戴着沉重的枷鎖,即將斬首示眾,她也只覺輕鬆自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抬起頭,看向了湛藍天空,一群嘰嘰喳喳的燕群正翱翔而過,在整個寒冬,金長歌從未見過它們的身影,不過她也明白,燕群只在大地回暖的春天才會回來。
而當燕群逐漸遠去時,囚車也抵達了行刑之地。
差役們將囚車中的犯人們全部押出,而後束上腳鏈鐐銬,押着上了那特意築高,給外圍百姓們觀看,好達到「殺一儆百」效果的法場上。
「嘭」的一聲。
金長歌被差役按住肩膀,跪在了地上,面前是那高高抬起的閘刀。
彼時,太陽還未居正中,還不到行刑的時候。
金長歌抬起頭,那明晃晃的閘刀卻並未入她眼。
她所見的,是那聚在外圍形形色色的百姓,是那些錯落有致的房居民舍,是那被狂風吹過的萬里山河。
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來到這麼高的地方,第一次看到這樣壯闊的景色。
「嘶——」
金長歌深深吸了一口氣,微紅的眼眶下,是揚起的嘴角。
在此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片土地上的蓬勃生命力。
「這就是我的國....」她喃喃說道。
()
1秒記住品筆閣:www.pinbige.com。手機版閱讀網址:m.pinbige.com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2s 4.075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