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585【漣漪】

    午後,慶聿懷瑾來到王府西北角上的水榭風亭。

    她抬眼望去,只見慶聿恭穿着一身樸素的常服站在闌干旁,似乎是在觀賞池中的游魚。

    邁步入亭,及至近前,慶聿懷瑾才看到慶聿恭手中捧着一個小碗,裏面放着搗碎的魚食用來逗弄魚兒。

    看見這一幕,慶聿懷瑾不禁有些恍惚。

    從她記事開始,父親便極少有閒暇的時光,一年當中不過是那幾個特殊的節日,可以暫時放下各種正經大事,與家人在一起稍稍放鬆。

    像眼前這樣悠閒自在的狀態,慶聿懷瑾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發生在自己的父親身上。

    「給父王請安。」

    慶聿懷瑾收斂心神,恭敬地行禮。

    慶聿恭回頭看着她,目光溫潤又淡然,微笑道:「還在生氣?」

    「沒有生氣。」

    慶聿懷瑾走到他身邊站着,低聲道:「只是想不通。」

    慶聿恭用湯匙撥動着魚食撒入池中,語調依舊平靜:「說說看。」

    「雍丘之敗的主因在於陛下強逼父王出戰,天時地利與人和皆在敵人手中。次因則是撒改的人沒有盯住沙州七部,若非南齊援兵和沙州土兵出現在我軍身後,就算當時局勢對我軍不利,父王也能平平安安地帶着大軍撤退。陛下的問題不提也罷,他終究是大景天子,父王幫他頂罪只能是有口難言,可是我真的不明白,為何陛下會對撒改的問題視而不見?」

    慶聿懷瑾微微低着頭,眼中的情緒不似上午在皇宮外面那般激烈,顯然在經過最初的憤慨之後,她也在冷靜地思考。

    慶聿恭看着夏風吹過水麵,幾尾魚兒在水面下現出身形,悠悠道:「因為南齊援兵不是從飛鳥關堂而皇之地北上,他們是藉助沙州七部的嚮導,從山中小路艱辛跋涉。撒改的人自有理由辯解,茫茫大山千里之遙,他們如何能看住每一寸土地?迂迴奇襲這種事自古難以防範,因為這和我們的能力無關,完全在於齊軍有沒有克服艱險的決心和毅力。」

    慶聿懷瑾沉默片刻,緩緩道:「可是陛下已經知道齊軍的實力不容小覷,為何非要罷免父王的南院元帥一職?難道他覺得旁人可以隨意取代父王的地位?他就不擔心以後的戰事繼續失利,我朝徹底丟掉涇河以南的廣袤疆域?」

    「傻孩子。」

    慶聿恭忽地笑了笑。

    慶聿懷瑾不解地看着他。

    「在陛下看來,倘若大景數十萬雄兵離了慶聿恭就寸步難行,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慶聿恭眼帘微垂,繼而道:「陛下這不是在賭氣,而是現今局勢容許他這樣做。或許在你以及很多人看來,隨着雍丘大戰落敗,我朝在河洛地區全線收縮,南齊氣勢大漲導致攻守之勢轉換,實際上景齊目前最多只是相持階段,而且我朝還要佔據一定的優勢。在這種前提下,陛下才會削弱我在軍中的影響力,給其他人一個成長的機會。」

    慶聿懷瑾的眉尖緊緊蹙着。

    慶聿恭繼續說道:「陛下很早前就在籌謀此事。先消耗慶聿氏的力量,再打壓我在朝中的地位,然後順理成章讓兀顏術等人南下領兵。在這個過程中,陛下甚至會允許他們敗上幾場。只要最後能有幾人脫穎而出堪當大任,陛下的這番心血就沒有白費。」

    聽到這兒,慶聿懷瑾已經完全明白過來。

    慣性是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朝野上下都習慣了慶聿恭獨掌軍權,連景帝都無法擺脫對他的依賴,最後必然是慶聿恭的羽翼遍及軍中,功高震主、尾大不掉、權傾朝野都將成為現實。

    或許景帝可以壓住慶聿恭,但是後繼之君又將如何對付這樣一個恐怖的權臣?

    君臣相諧齊心合力,這當然是極其美好的場景,可世事不如意者八九,最有可能的結局依舊是君臣反目自相殘殺。

    對於景帝來說,平定天下四海歸一是他的夙願,但如果最後是為他人做嫁衣,保不住阿里合氏的皇族之位,千辛萬苦有何意義?

    所以他必須利用這個機會解除慶聿恭的軍權,當然他不會迫不及待地將事情做絕,只是罷免慶聿恭的官職平息國內的風浪,保留了將來另做變化的可能。

    這些道理其實不難理解。

    可是理解歸理解,慶聿懷瑾的心情依然很沉鬱。

    她為自己的父親感到不值。

    至少在她的認知里,慶聿恭從未起過不臣之念,也沒有在軍中刻意培植心腹,可謂光風霽月一片丹心,結果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局。

    一念及此,慶聿懷瑾輕聲道:「父王,我想做一件事。」

    慶聿恭轉頭望着她,良久之後才感慨道:「我確實沒有想到,陸沉對你的影響竟然這麼深。」


    慶聿懷瑾怔住。

    她不安地拽着衣角,貴氣盈盈的雙眸里泛起一抹慌張,連忙解釋道:「父王,我我只是想給慶聿氏找一條退路。陛下既然已經下定這個決心,肯定不會輕易罷手。眼下他還只是罷免父王的元帥一職,並未對夏山軍和防城軍動手,但是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如果不早些做準備,等到陛下發難的時候,恐怕我們慶聿氏沒有還手的力量。」

    從一開始的磕磕絆絆到後面的順暢流利,慶聿懷瑾的目光逐漸堅定,語氣亦愈發從容,仿佛完全說服了自己。

    慶聿恭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你覺得陸沉值得信任?」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慶聿懷瑾腦海中的記憶洶湧襲來。

    從最開始的偶有耳聞,到後來的如雷貫耳,再到那段於她而言堪稱恥辱的被俘生涯,她對陸沉的觀感毫無疑問極其複雜。

    一方面她很清楚對方是慶聿氏乃至整個景朝近幾年最強大的敵人,另一方面她又很難忘記當初在河洛城裏,陸沉對她說的那番話。

    倘若慶聿氏走投無路的時候,南邊未嘗不是一條退路。

    當時慶聿懷瑾自然對此嗤之以鼻,因為慶聿氏的實力在景廉族六大姓氏之中僅次於皇族阿里合氏,她的父親是大景南院元帥,且有軍神之美譽。

    她怎麼會淪落到走投無路的那一天?

    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當年陸沉的預言正逐漸變成現實。

    尤其是他在雍丘城外,親手正面擊敗慶聿恭,愈發加快這個變化的速度。

    慶聿懷瑾壓制住心中翻湧的思緒,儘量冷靜地分析道:「父王,其實陸沉是否可信不重要,我覺得他和南齊皇帝不會忽視慶聿氏的力量。如果他們能和慶聿氏建立某種聯繫,對他們自身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雍丘之戰並不能決定兩國的命運,倘若南齊能夠撬動慶聿氏,對於景朝來說自然是極大的削弱,甚至有可能徹底改變兩國力量的對比。

    哪怕南齊皇帝對慶聿恭恨之入骨,他也只會是不惜一切代價拉攏慶聿恭,前提是慶聿氏確實有這方面的打算。

    慶聿恭淡然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如果陸沉反其道而行之,先騙取你的信任,再將與你所謀公開宣揚,到時候慶聿氏如何在大景立足?我覺得這不算很複雜的謀劃,而且南齊君臣可以免去風險,只要看着大景陷入內亂就能坐收其成。」

    慶聿懷瑾一窒,隨即下意識地說道:「父王,他不」

    話音戛然而止。

    慶聿恭微笑道:「你覺得陸沉不是這種奸詐小人?」

    慶聿懷瑾再度沉默。

    片刻後她嘆道:「父王說的對,是我想的太簡單了。陸沉終究是敵人,他對敵人從來不會心軟,算得上無所不用其極,我不該有這樣幼稚的判斷。」

    慶聿恭看着她臉上失落的神情,憐惜地說道:「倒也不必自責,你已經足夠用心了。伱前面那句話說的很對,慶聿氏沒有害人之意,但是不能沒有防人之心,有些時候稍作準備不是壞事。」

    「父王同意了?」

    慶聿懷瑾微露驚訝。

    慶聿恭點頭道:「這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一切都會隨着局勢的變化而變化。你可以讓人暗中去一趟南齊淮州廣陵府,直接去找陸沉的父親陸通,先跟陸沉搭上線。陸家至今還有聯繫北邊的渠道,我之前讓人查過,你順着這個渠道去聯繫就可以。記住,哪怕是見到陸沉本人,也不要輕易暴露你的想法。」

    他微微一頓,認真地說道:「可以讓他猜測,但是你的人不能直言。」

    慶聿懷瑾正色道:「女兒明白,請父王放心。」

    慶聿恭溫和一笑。

    慶聿懷瑾離去後,慶聿恭依舊站在闌干旁。

    他用湯匙劃拉着小碗,將魚食悉數拋入池中,轉瞬間便有很多魚兒從水面下出現,興奮地爭搶着食物。

    一圈圈漣漪從中心處出現,從內向外傳到整個水池之內。

    水滴濺起的聲音格外清脆。

    慶聿恭看着往來游弋不斷的魚兒,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奇異的光芒。

    「陛下,您說千百年後的史書上,會如何評價我們君臣二人呢?」

    「想來那肯定是一段很有趣的文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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