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363【再起】

    傅陽子狼狽不堪地被侍者攙扶着離去,他雖然不是楓林傅氏的家主,卻也是傅家掌握實權地位很高的族老之一,被陸沉用一隻酒杯砸得滿臉是血,可是他連破口大罵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陸沉今夜來墨苑只帶了十餘名親兵,此刻在雅舍內更只有他一人,然而在沒有萬全準備的情況下,誰敢對一位實權國侯動手?

    郭從義和侯玉沒有反應,傅陽子便只能灰溜溜地下去療傷。

    堂內的氣氛好似冰窟一般,周遭那些身姿窈窕的侍女們無不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郭從義面色陰沉,但心裏其實沒有太多的怒意,反倒是驚訝和不解更多一些。

    陸沉前後的表現轉變太大,先前在南衙時作派親善令人如沐春風,這才是郭從義臨時決定叫傅陽子過來設局的原因,否則今夜就只是一場普通的宴請。

    誰知道陸沉翻臉比翻書還快,壓根沒給傅陽子施展利誘的機會,用一隻酒杯強行打斷進程,導致後續的安排根本無法推進。

    酒宴才進行到一半左右,便有了不歡而散的跡象。

    眾人盡皆沉默。

    局面愈發僵硬,堂內的侍女們只覺寒意侵骨,有那麼一兩個膽子稍微大些的侍女,壯着膽子稍稍抬頭,卻見那位面容俊逸的年輕國侯面色如常,朝她招招手道:「勞煩這位姑娘,幫我再取一隻酒杯來。」

    這句話猶如寒冬臘月的一縷暖陽,讓堂內冷寂的氣氛略微消解。

    侍女受寵若驚,連忙取來一隻白玉杯,畢恭畢敬地放在陸沉面前,然後為他斟酒。

    「多謝。」

    陸沉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由墨苑精心培養,平素慣常侍奉達官貴人,自然不是沒見過場面的小家碧玉,但此刻望着這位年輕國侯臉上溫潤的笑容,她瞬間霞飛雙頰,垂首訥訥道:「侯爺之謝,婢子不敢領受。」

    陸沉沒有繼續調侃侍女,他抬手端起那隻白玉杯,對郭從義說道:「在下不知禮數、不通人情、不解世故,實為粗魯野蠻之人,還請樞密大人見諒。」

    郭從義能坐穩樞密使這個軍方第一要緊職位,單論城府心機並不弱於那些滿肚子彎彎繞的文臣,但是此刻也不得不驚訝於陸沉的臉皮之厚。

    方才他明確說過傅陽子是他的好友,陸沉動手的時候沒有任何猶豫,片刻之後就能談笑自若雲淡風輕,仿佛壓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

    京城官場上何時出過這種異類?

    陸沉輕而易舉鋪好台階,郭從義卻沒有答話,否則會讓人覺得他這位樞密使太容易被拿捏。

    面對陸沉舉杯相敬的動作,郭從義面無表情地坐着,對面的侯玉更是冷眼相看。

    陸沉繼續舉着酒杯,從容不迫地說道:「我知道那位傅先生是樞密大人的好友,按說本不該如此對待他,但是此人仗着和樞密大人的這層關係,公然陷害我於不忠不義的境地。我若是不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恐怕會引出更多的麻煩。」

    不忠不義這四個字有些嚴重,郭從義只能開口說道:「陸侯言重了吧?」

    「不言重。」

    陸沉搖搖頭,繼而道:「樞密不妨試想一下,倘若我接受傅陽子的邀請,陸家商號往江南開拓,勢必要依靠傅家等江南大賈之族的襄助,繼而產生無數利益勾連。到時候他們若想找我幫忙做些事情,比如將家中不成器的子弟塞入京軍,我又如何拒絕?」

    他句句不提郭從義本人,卻又句句不離。

    郭從義勉強笑道:「或許他只是想結交一下陸侯這等年輕俊傑,這也是人之常情。」

    陸沉淡淡一笑,沉靜地說道:「所以樞密大人請他出來的時候,我沒有斷然拒絕。若他只想坐下來喝杯酒閒談幾句,彼此認識一下,我又怎會動怒發作?我與他初次見面,過往從未見過,一上來就想和陸家成為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這未免……」

    他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是郭從義和侯玉心裏都明白。

    郭從義收斂心神,眼下還沒有到他必須和陸沉翻臉的時候,遂就坡下驢道:「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老傅那傢伙如此莽撞,陸侯切莫放在心上。」

    陸沉再度舉杯道:「樞密大人本是好意,我又怎會不識好歹?這杯酒,我為方才的衝動向樞密大人賠罪。」

    郭從義舉杯相合,兩人一飲而盡。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看似消弭於無形。

    其實郭從義的態度緩和不難理解,他已經走到軍中職位的頂點,接下來升無可升,終究要維持軍方第一人的胸懷和氣度。

    另一方面,考慮到他和陸沉的年齡以及資歷差距,後者基本不會對他的地位造成威脅,故此也就沒有必要鬧得太兇。

    這便是陸沉先前理清楚的一部分玄機。


    京城之中每個權貴都有自身的立場,又有牽扯到大局的立場,故此不能簡單地判斷一個人的行事風格。

    在陸沉和郭從義逐漸緩和關係的時候,另外一位大將軍卻在不斷給自己灌酒。

    侯玉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酒色。

    郭從義見狀便舉杯相敬道:「侯老弟,獨飲無趣,你我喝一杯。」

    侯玉頷首,飲下杯中酒後,抬眼望着斜對面的陸沉,緩緩道:「陸侯,交淺言深確實不妥,但是我輩行伍中人不擅虛飾,我心裏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陸沉淡然道:「大將軍但說無妨。」

    「陸侯的功績無可指摘,我和郭樞密一樣深為敬佩,這也是你年紀輕輕躍居高位卻沒幾個人質疑的根源。不談陛下對你的信任,光是你這兩年在邊疆戰事中的卓越表現,包括我本人在內,沒人比你更配得上南衙大將軍一職。」

    侯玉先是丟了幾頂高帽過來,陸沉笑而不答,他知道後續肯定有轉折。

    果然隨即便聽侯玉說道:「不過,我先前聽說過陸侯的一些事跡,再加上今夜親眼所見,不禁覺得陸侯實在是太倨傲了。」

    他緊緊盯着陸沉的雙眼。

    郭從義閉嘴不言,端起酒盞細細品嘗。

    陸沉淡淡道:「倨傲?」

    侯玉的語氣漸漸肅穆:「沒錯,便是倨傲,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裏的倨傲。前年你初次入京,僅僅是校尉之職,便公然折辱左相府上三公子。此事倒也罷了,畢竟那位李三郎素來混不吝,權當是年輕人之間的小矛盾。可是你後來連三殿下都不放在眼裏,這未免失了為人臣子的體統!」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愈發凌厲:「至於你今夜所為,更讓我不敢置信。無論樞密大人還是傅陽子,本質都只是一片好意,伱若不願接受也無妨,婉言謝絕便是,這樣大家面上都好看。可是你偏偏不這樣做,非要出手傷人撕破麵皮!」

    郭從義輕咳一聲,勸解道:「侯老弟,少說兩句,莫要傷了彼此和氣。」

    侯玉卻繼續強硬地說道:「郭樞密胸襟廣闊不和你一般見識,我卻看不下去。陸沉,沒人否認你為大齊立下的功勞,軍中男兒提起你的名字大多會贊一聲國朝良將,但是你也太放肆了,完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裏!」

    「你要知道,不是只有你一人為大齊保境安民奮勇殺敵!」

    說到這兒,侯玉猛地撕開衣服的前襟,露出胸膛上縱橫交錯的傷疤,怒道:「你在北疆建功立業,侯某同樣在西境衝鋒陷陣,十三年來無數次打退沙州七部的襲擾,從未有一次畏怯退縮!」

    望着這位怒髮衝冠疾言厲色的南安侯,陸沉把玩着手裏的白玉酒杯,淡然道:「侯大將軍,說完了嗎?」

    侯玉看似強行壓制着怒氣,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道:「有些事我本已忘懷,既然此刻你再度提起,那我便捋一捋是非對錯。」

    「李家三郎欺我年輕,想要跟我玩請客吃飯收下當狗的把戲,我沒有當場還他兩個耳光,已經是看在左相為國操勞一生、沒有空暇管教家中子弟的面子上。」

    「三皇子因為此事逼迫我向李雲義賠禮致歉,這更是荒唐無知之舉。你前面說的沒錯,我當時只是區區一個校尉,可是你別忘了,隨後我便因為軍功獲封開國縣男之爵。簡單點說,我為大齊流血犧牲捨命殺敵,他李雲義只是一個橫行霸道欺壓良善的紈絝,讓我給他賠禮致歉?侯大將軍就是這樣帶兵的?」

    陸沉這幾段話說完,侯玉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尤其是最後那句話猶如一根尖刺扎進他的心裏。

    軍中最講究護短!

    若讓沒有過錯的部屬給權貴低頭賠罪,這樣的主將根本沒有資格帶兵。

    雙方氣勢逐漸逆轉,陸沉繼續說道:「至於今夜之事,我方才已經說得很委婉,顧及郭樞密的面子才沒有太過直接。侯玉,我們是陛下任命的大將軍,執掌京軍要向陛下負責。你要弄清楚一點,似傅家這種門閥世族暗中拉攏京軍主帥,究竟暗藏何等齷齪心思!」

    侯玉大怒道:「你莫要誇大其詞肆意誣陷!」

    「呵。」

    陸沉輕笑一聲,緩緩道:「回到最初的問題,你說我有倨傲之心,有不臣之意,這話聽起來真可笑。我對陛下忠心不二,卻不知還要對誰效忠?三皇子?還是你們江南世族?」

    郭從義臉色大變。

    「你若只是對我個人不滿,大不了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可是你若想污衊我對陛下的忠心,不妨放馬過來,讓我看看你這位成州都督究竟有幾分能耐。」

    話音落地,陸沉猛地抬手,上玄經精深的功力瞬間灌注右臂,隨即便見他一掌拍在桌上。

    「砰!」

    圓桌瞬間垮塌,杯盤碗碟碎落一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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