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駕明日回京,所以今晚京城依舊戒嚴。
停在碼頭的樓船上亮着燈火,偶爾傳出些許笑聲,但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安靜的船艙里,吉祥看着上官月手中捏起的一支香。
「公子,你真要用這個啊。」他再次問。
今天一大早,公子突然吩咐找一種能讓人昏迷不醒,又不太傷身體的東西。
這種東西倒也不少見,從茶到藥水到迷香皆有。
公子最終選了一支迷香。
但以為是給別人用,沒想到是公子要用。
「公子,你身體剛受過傷。」吉祥提醒,「而且是煙毒。」
雖然說這迷香不會傷人性命,但是藥三分毒,更何況這本就不是善物。
公子用這個太冒險了。
「我就用一次試試。」上官月說,輕嘆一口氣,「總比真瀕死要好吧。」
瀕死是什麼意思?吉祥沒聽懂。
上官月卻不多說:「我這幾天睡得不好,實在熬不住了,你放心我就用一次,絕不多用。」
睡得不好嗎?吉祥驚訝又恍然,這幾日公子白天睡晚上睡,一副睡不夠的樣子,原來是因為睡不好所以才這樣啊。
「好。」他點點頭,「奴婢就在門外守着,會及時叫醒公子。」
屋門關上,船艙里陷入黑暗,上官月看着點燃的薰香,倒頭躺下來。
他認真想了,一直以來他是個不做夢的人,唯有兩次夢的記憶,就是白籬出現,而白籬一出現,他就瞬間夢醒。
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但猜測要想跟白籬多說幾句話,就要不醒。
「行不行得通,就看今晚了。」他自言自語一聲,閉上了眼。
莊籬再一次站在了窗口,聽着喧囂的歡呼聲,看着聖駕儀仗緩緩而過。
這一次她看向了對面。
對面的上官月抬着袖子打哈欠,然後在她眼神尚未捕捉的時候轉過身背對。
那邊公子們的嬉笑聲也再次傳來。
昨晚的夢境她直接略過了這一段,莊籬收回視線,看向走過來的周景雲,一如先前對她一笑,莊籬也再次一笑,還站在窗邊對周景雲擺了擺手。
其實要見上官月,還有一個場景,就是救他那次,但那次她在夢境中,而且那個夢境讓她覺得危險。
莊籬抬眼看街上,此時皇帝的車駕已經走過來,所有人都跪下叩拜高呼萬歲。
莊籬只安靜的等着白瑛的車走過來。
這次她沒有看其內的白瑛,而是越過白瑛看向對面。
上官月的一雙眼在昏暗的天地間宛如星辰,星辰越來越近,將整個天地都捲入其中。
莊籬閉上眼。
夜風似乎透過門窗鑽入船艙。
除了河水的濕氣,漸漸有香氣散開。
睡着的上官月鼻頭微微聳動。
好熟悉。
好熟悉的味道。
他不由用力嗅了嗅,眼皮開始顫抖,似乎要醒過來,但伴着室內彌散的迷煙,最終頭一歪不動了。
.
莊籬低頭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童。
這個無夢之境,是這個小童一層層睡夢堆積出來的,如果驚醒他,夢境也就不存在了。
也不是沒辦法,那就從他最深的那層夢境中喚醒試試吧。
莊籬向前撲倒跌落在小童的身上,宛如煙霧般消散。
莊籬一層層跌落,看到一個又一個小童安靜的躺在眼前。
上一次她其實只看了幾層,沒想到探究下去,宛如無邊無際。
這人真是個孩子嗎?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意識。
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意識混亂,導致一直在重複夢境的時候,腳底終於撞到了地面。
這一次她站在了小童身邊,沒有再跌落。
感覺比在夢裏跋涉千里還累,莊籬吐口氣,坐了下來,看着這小童,然後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臉。
一下兩下三下。
可能是疊加夢境太深,小童並沒有第一個那般靈敏,靠近就醒了,莊籬戳了幾下,直到捏住小童的鼻子,他才睜開眼。
當他睜眼的那一刻,莊籬不由緊張地看四周。
夢境似乎搖晃了一下,並沒有坍塌,她也沒有消失。
她收回視線再看小童,小童睜着一雙杏核眼也看着她。
如果不是在心海最深處,這雙眼應該很靈動。
但此時因為夢境深深,眼神有些空洞,茫然。
「你是誰啊?」他問,又喃喃,「我阿娘呢?」
口中喊着阿娘,小嘴一扁,眼淚就掉下來。
小孩子這麼容易哭嗎?可別哭,在夢裏哭,很容易醒。
「別哭別哭。」莊籬忙伸手撫上他的臉,輕聲說,「阿娘在。」
那小童抬手推開她的手。
「你不是我阿娘!」他說,呆呆地聲音有些起伏,似乎生氣了。
啊,沒變嗎?
按理說,她應該幻化成夢境主人想見的人或者害怕的人,就像薛夫人把她看成母親,林夫人從鏡子裏看到她是朱善這般。
不過,算了,這個無夢之境已經很怪異了,不能常理論之。
因為這一打岔,小童倒是不哭了,臉上掛着眼淚,眼神茫然,看上越發呆呆。
本是心海最深處,又疊加夢境太多,人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
莊籬問:「小孩,你是誰啊?」
小童呆呆說:「不得放肆。」
莊籬哈一聲,雖然意識遲鈍,但氣勢沒忘啊,可見刻在骨子裏了,果然非富即貴。
怎麼哄小孩呢?
莊籬想了想。
「你不告訴我你叫什麼。」她蹲坐看着小童,雙手抬起在臉前,一抓,「我就把你的阿娘吃掉。」
伴着這句話啊嗚一聲。
如果是在正常的夢境裏,此時此刻她會在對方視線里變成老虎等猛獸。
這種事她從小就擅長。
晚上會跑到白天欺負她沖她扔石頭的小孩們的夢裏,變成老虎怪獸嚇唬他們。
可惜可能因為無夢之境的特殊性,她的臉皺巴巴擠在一起,還是人臉。
人嚇人,是不是少了點威力?
眼前的小童沒有大喊大叫跌倒,只是呆呆的流下眼淚。
「不要吃我阿娘。」他說,「阿娘——」
哎哎又哭了,小孩怎麼這麼愛哭,眼淚比上次還要多,泉涌而出。
莊籬忙伸手給他擦淚:「別哭別哭,別怕別怕。」她說着將手用力一揮,「放心,我把猛獸趕走了,我會保護你阿娘。」
小童呆呆地眼神看向她,裏面有神采閃爍。
「真的?」他說,「你要保護我阿娘。」
是一個跟娘親很親親的小孩子啊,莊籬看着他,臉上的笑變得輕柔,用力點點頭:「我一定會保護你阿娘。」
小童站直身子,對她鄭重一禮:「謝謝你。」
莊籬心裏嘆息一聲,不再逗弄這個孩子了。
「是誰在謝謝我啊?」她含笑說,看着小童,「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童抬起身,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我…..」他似乎在努力的想,慢慢吐出一個名字,「我叫,李余。」
李余?
不是上官月啊。
莊籬想,可能是夢境裏看上官月,隔了一層,最終沒能跳進他的夢裏吧。
雖然沒能找到上官月,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把這個無夢之境標記好,以備下次在遇到帝鍾或者其他危險時來避險。
「李余,余,這名字….」莊籬坐下來看着小童,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好奇問,「你家中是不是兄弟姐妹很多呀?」
小童也不知道是年紀小,還是因為是心海最深處的意識,呆呆聽不懂,只說:「我阿娘起的名字。」
可能這件事讓他很高興的事,呆呆的臉上浮現笑容,一雙眼也變得靈動起來。
是個跟阿娘很親親的小孩子啊,心海最深處留下的是阿娘。
阿娘。
莊籬抱膝而坐,誰不想跟阿娘親親呢,可惜她沒有阿娘。
「好名字。」她說,又看着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娘起的。」
小童哦了聲,又恢復了呆呆。
莊籬打量他,問:「李余,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說:「四歲了。」抓着身前一個珠串,呆呆的臉上又露出笑容,「阿娘剛送我的生辰禮。」
莊籬忍不住湊過去,伸手撫上這個珠串,眼中浮現羨慕。
「真好看。」她說。
這一次她沒能說自己也有阿娘送的禮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娘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娘的命換來的。
莊籬收回手,抱住膝頭,將頭埋在臂彎里。
她為什麼要出生呢?
世上要是沒有她就好了。
不止害死了娘,還天生怪物。
她常常神魂離體,好多次被當成死了,死了又突然活過來,帶來驚嚇。
等長大些,更多怪異呈現。
很多人看她,看到的不是她,導致失魂落魄,受驚恍惚,婢女跌傷了腳,奶媽摔倒水溝里,就連父親,也幾次在戰事上因為恍惚而失利。
其實別說二姐厭惡她,她自己也很厭惡自己。
她剛懂事,又不太懂生死的時候,因為聽到家裏的僕從私下說三娘子要是死了就好了,當初生下來就該溺死,於是她真的去尋死了。
但對於一個孩童來說,尋死也不容易,吊死綁不住繩子,淹死夠不到水缸,想從房上跳下來,爬不上梯子,餓死,還被父親識破了心思。
「阿籬,你要是死了,對不起你娘!」
父親將絕食的她從柜子裏拎出來。
「誰都能死,你不能,你必須好好活着,帶你娘一起活着。」
她能好好活着嗎?人人都嫌棄她,人人都厭惡她,她看着父親。
父親將她拎起來放在肩頭上。
「能,當然能。」
「這世上,只要你不嫌棄你自己,就沒人能嫌棄你,你不委屈你自己,才沒人能委屈你!」
「阿籬,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她坐在父親的肩頭,慢慢張開口「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從含糊稚聲,到清脆明亮。
無所畏懼,百無禁忌。
莊籬動了動嘴唇,嘴角也微微彎起,但下一刻嘴角又垂下來。
但,最終白家還是覆滅了。
刑場上,大牢中,親人族人們心海翻騰悲哭恨聲,都是因為家裏有個喪門星。
「你在哭嗎?」
小童的聲音傳來。
莊籬回過神,抬起頭,對小童一笑:「我沒有啊。」
小童看着她臉頰上的淚珠,似乎有些疑惑。
莊籬伸出左右兩根手指擦着兩滴眼淚:「這是珍珠。」
可惜這個夢境不能隨心所現。
要不然現在應該真的變成珍珠。
結果依舊是眼淚。
莊籬能從小童呆呆臉上看出鄙夷。
不過這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沒有說她是個騙子,只是扭開視線,似乎想要尋找他的阿娘。
莊籬鬆口氣,可能在這個夢境裏不會隨心所變,她也隨心所欲起來,想一想曾經過去,失去的親人。
其他時候也不敢,免得迷了路,沉淪在夢境中再也不醒來。
「李余,你家住哪裏啊?」她繼續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這么小的孩子知道家的住處不?
看他穿着打扮,進出必然是車馬僕從。
小童看着其他地方,呆呆說:「永…」他似乎用力想了想,才接着說出來,「永興坊。」
莊籬來京城半年了,真實腳步走的地方有限,也不知道永興坊在哪裏,不過沒關係,她醒了可以問問。
接下來就是在小童身上種下印記,她在心裏翻看,今天借用的字魂里有沒有餘字,待會送給小童當做禮物。
她正翻找着,小童卻哭了起來。
「阿娘,阿娘。」
莊籬忙手忙腳亂拉住他安撫,但小童拒絕她靠近。
「壞人,壞人。」他呆呆的眼神中浮現驚恐,甩着袖子。
這小孩子,她哪裏像壞人?難道她在無夢之境不是她本人的樣子了?莊籬對他伸手:「你有鏡子嗎?你給我一個鏡子。」
小童戒備又不解的看着她。
「你知道鏡子嗎?你阿娘有鏡子嗎?」莊籬放緩聲音,比劃着問。
可能是提到了阿娘,小童對阿娘的事都很熟悉。
「我阿娘有。」他說,「有大大的鏡子——」
隨着他的聲音,空曠的地面上浮現一個華麗的妝奩台,台上擺着一枚大銅鏡。
原本昏暗的夢境變得華麗耀目。
果然是富貴人家啊,莊籬感嘆,小童已經跑到鏡子前,對着鏡子搖晃着。
「阿娘在外邊,我在鏡子裏。」他呆呆說,「阿娘在鏡子裏,我在鏡子外。」
雖然聲音和神情呆呆,但話語裏也透出歡快。
很顯然這是他和母親經常玩的遊戲。
莊籬似乎看到一個梳妝的貴婦人,攬着小童,對着鏡子笑。
真羨慕啊。
其實,小時候白瑛梳妝,她也會過去看。
每個孩子都對梳妝和鏡子好奇吧。
但坐到白瑛身邊是不可能的,她只會偷偷站在後邊,一探頭,被白瑛看到。
「快走開!」
她會跑開,然後又溜回來,再後做出鬼臉。
「白三!」
白瑛丟下挽了一半的頭髮,拎着裙子來追她。
莊籬不由笑起來,也蠻好玩的。
但小童此時看着鏡子哭起來「阿娘,阿娘——」
可能是因為怎麼搖晃,鏡子裏和鏡子外都沒有阿娘出現。
莊籬忙挪過來。
「不哭不哭,你用力想想,阿娘在看着你。」她輕聲引導着說。
小童直視她,不會把她看成阿娘,但通過他夢境中拿出的鏡子,也許能把她看成阿娘的樣子。
小童流着眼淚看向鏡子,莊籬也看過去。
昏昏的銅鏡里,女子跪坐,小童站在身旁。
莊籬對着鏡子歪了歪頭,鏡子裏的人也歪了歪頭。
莊籬向鏡子前挪了一步,好更能看清臉。
「李余,你阿娘長什麼樣啊?」她問,越過鏡子裏的自己看站在身後的小童。
小童呆呆在思索。
莊籬對着鏡子裏的他一笑:「是不是笑起來很好看?」
但不待小童回答,鏡子裏她的笑容凝滯。
四周變得昏暗,鏡子明亮,清晰的呈現她的臉。
她看到一葉細眉,一隻圓眼黑瞳,半隻微微翹的嘴角。
這是她熟悉的自己的面容。
而臉的另一半有一彎遠山眉,一隻秋水眼,半隻櫻桃口。
她是誰?
莊籬看到那半隻微翹的嘴張開:「李余,這是,你阿娘嗎?」
她抬起手指着另一半臉。
鏡子裏的小童伸手指着她大喊:「壞人——」
伴着喊聲莊籬看到自己的臉碎裂。
她伸手捂住臉,似乎要捧起這些碎片,下一刻整個地面陷落。
莊籬一聲驚叫,坐了起來。
入目昏昏,正是到了天亮前最黑的一刻。
她伸手扯開帳子,不知是起的太猛,還是下床倉促,被帳子絆倒,跌在地上,撞翻了一旁的桌案,茶壺茶水碎裂。
外邊燈亮起來,夾雜着急急的腳步聲,春月舉着燭火衝進來,一看到莊籬跌跪在一地狼藉中。
莊籬看到她,伸出手:「給我拿,鏡子。」
春月的聲音衝破喉嚨,劃破了夜色。
「少夫人——」
又一起更了,寫得多更得多,突然不想存稿了,就這樣搞下去吧,看看哪天會斷更。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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