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芳華已逝(二)
陳芳華左手熟練地動着筷子吃麵,歲月風霜在那隻手上留下的痕跡都看在陳超眼裏。
迄今為止,陳超上學的一切費用,都是陳芳華和家裏最小的妹妹陳慧踩縫紉機踩出來、每天出去賣菜賣來的。
最困難的日子並非最拮据的時候,而是陳芳華終於承受不住高強度勞動累倒的時候。
那時她手指腫得像一根根粗蘿蔔,每動一下都是對身體和意志的巨大考驗。
可是她不繼續起來幹活,就沒法供孩子上學。
陷入絕境的女人把目光放在三個女兒身上。
平常人都會第一時間勸大一點的孩子輟學幹活,供小孩子上去。
但陳芳華恐怕連這麼選的資格都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堅持幾年,而大女兒陳超需要繼續念書的日子比兩個妹妹短一些,所以
越早把大女兒送出農村,家庭條件就越早能得到改善。
於是她只能叫來小女兒陳慧。
多了一個女兒幫忙幹活掙錢,陳芳華的確輕鬆了些——也就那麼一點點,而已。
真正的結果是,兩個人的手都不行了。
陳芳華也因此遭受旁人指指點點。
可她不在乎。
又或者說,她沒有在乎這些的餘地。誰也不知道這個家還能堅持多少年,還是趕緊把大的送出去,少供一年書是一年。
碰到一些下雨天,陳芳華的手實在動彈不得,是陳慧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踩縫紉機做衣服,踩出供大姐上學的學費。
母親和小妹如此辛苦,陳超怎會不知道?但她也只能埋頭苦學。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是幫忙幹活,幹完活才點燈念書。
僅有的幾本教材翻來又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連哪個板塊被印刷在教材哪一頁的哪個角落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學習好,老師會獎勵一些小東西,筆、本子、幾顆糖這樣就能減輕家裏一些負擔。
相比之下,夾在中間的二妹陳智顯得渺小多了。
陳智也聰明,學習不比大姐差,但就因為家裏窮,學校里大大小小的活動一個也不敢報名。
運動會,春秋遊,別的孩子聽見了歡呼雀躍,唯有她把腦袋埋得很低、很低。
每天像個小倉鼠一樣縮在教室的角落,下課了同學們出去玩,就她一個人縮在座位上,不敢跟任何人搭話。
幸運的是,大家都表示理解。
日子熬一熬也算過來了,陳超中考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陳智的成績也不差,估計也能上個好一點的高中。
唯有小妹陳慧,剛上完小學就急匆匆地和母親一起幹活掙錢,早早斷了念書考試的出路。
「媽,以後多注意身體。」陳超怕眼淚繼續在眼眶裏打轉,趕緊低下頭,猛吃幾大口麵條。
「知道了,」陳芳華像是沒察覺到女兒心中酸澀,很豪氣地一擺手說道,「只要再堅持這三年,供你上到大學,就容易了吧!」
陳超勉強扯着臉笑了笑,又聽母親叮囑:「超啊,這高中可跟初中不一樣,你只要進去學了,就必須一口氣一個勁兒,堅持!不能像你初中那樣,中間還休學一年!」
「是是是。」少年連連點頭。
初二那年她生了場病,也恰逢家裏最最拮据的那段時期,乾脆休了一年幫家裏干農活。
她以為自己可能就要一直這麼幹下去了,但陳芳華堅決送她回學校。
還好大家都理解、也還好自己堅持下來了。
今天早晨的黃瓜多賣了點價錢,陳芳華便盤算着給家裏兩個小的帶點吃的回去。
之前有一次,一位親戚帶過來兩塊吃不掉的月餅,一家四口誰也捨不得吃,到最後眼看着月餅就要放壞了,不得已一起分着吃了。
就這樣,她們也覺得非常可惜。
這次也帶點月餅吧!陳芳華如是想道。
油紙悉心包裹三塊月餅,陳芳華本想給姐仨一人一塊,陳超卻只掰了一小半揣兜,剩下全留給家裏。
陳芳華拗不過,只好先回了家。
——
陳超被分進了二班,由於她向來大大咧咧、敢做敢當,老師一眼看中了她,同學們也對她當班長這事沒多大異議。
她很高興,沒想到第一天上高中就來了個開門紅!
而當手裏放進幾本不薄不厚的課本,這份喜悅又不得不深埋於心。
高中了,這些書肯定要翻的更多、要記得更牢,也就意味着更容易損壞。
為了省去修書的麻煩,陳超必須精心呵護每一張書頁。
她摸了摸包里九成新的鋼筆,東西還在,老師鼓勵她繼續往上走的話語言猶在耳。
「陳超,你要好好讀書,要往上走,如果止步於此的話,這輩子也出不了農村了!」
拆開鋼筆、取出小瓶墨水,小心翼翼地吸足了墨。
連這一小瓶墨水都是老師送她的,瓶子是嶄新的玻璃瓶,或許在別的同學眼裏平平無奇,在她眼裏卻好像散發着知識殿堂的聖光。
墨臭都可以是香的。
她只有這些東西。
手邊有的這些東西也是僅剩不多可以投入的賭注,賭一個更加光輝燦爛的人生。
此後,陳超開始了縣城農村兩頭跑的校園生活。
陳芳華不可能每天都接送,她就只能騎上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自行車,風雨無阻地騎。有時候雨下得大,得把背包死死護在懷裏,免得被雨水澆濕課本,等雨停了也免不了要拿出去曬一陣。
總之她變着法子從課堂和農活當中擠出一點時間,仔仔細細地咀嚼教材上的每一個字,認真揣摩這些字拼湊在一起的用意。
老師給她們做的習題,每一道都能從課本例題找到些許方法和技巧。
可能人和人的態度和天賦都是有差異的,陳超單靠一本課本就能把知識點吃得七七八八,有的人卻需要更多輔導。
作為班長,她自然要給不會做題的同學講解。
很快她便發現,自己給人講題的時候,對知識點的認知會更加深刻。
碰到機會就要好好把握,就這樣她安然度過了第一次測驗。
且不提別的學科,單數學一項,陳超獨佔鰲頭。
多年以後有人提起這事,她總會笑着擺擺手,說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會在意自己作為女生數學成績壓倒一片男同學有什麼特殊含義,只覺得學習是理所應當。
因為這曾是她唯一的賭注。
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感覺很難受,但這也許是我的母父曾親身經歷過的,只能堅持往下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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