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尺的個頭。
枯瘦的形容。
單薄的黑袍。
……
在四宗宗主的印象中,黑風老妖的樣子與當年相差無幾;稍許不同的是,嘴唇有些乾裂,頭髮更少了,眼眶也陷得更深。
但這副「尊榮」落在寵渡、甘十三妹與穆多海三人眼中,多少還是有些驚悚。
誰承想,老妖會是這德行?
不過,妖兵可不管什麼仙風道骨,畢竟是同族前輩甚而自家的老祖宗,再難看也是可愛的,成群地跪拜歡呼。
「恭賀前輩飛升入仙。」
「恭賀祖爺飛升入仙。」
「成仙尚早,孩兒們辛苦了,都起來。」黑風老妖端詳着自家的手掌,仿佛這反掌之間便有什麼不可為外人道的玄奧一般,「這就是飛升之上的世界麼?哈哈哈哈,當真神妙。」
此刻黑風的狀態,確實玄奧。
妖族飛升後,原靈蛻變為元神,一身妖性被鎖於其中不泄絲毫,妖元也盡數化作純粹靈力,若不現出原形,各方面與真正的人修已無二致。
「祖爺,」血蝠王湊上近前,望不遠處努了努嘴,「他幾人怎麼辦,要不滅了?反正憑吾族如今的力量,必是碾壓之局。」
「不急,我自有安排。」黑風搖了搖頭,轉而望着地面,道:「落雲小兒,今夜權且放爾等一馬,算是兩清,趕緊滾吧。」
此言一出,妖群里頓時炸鍋。
尤其十大妖王,更是不解。
「老祖請三思。」
「現在不殺,無異於縱虎歸山哪祖爺。」
「這些年來,吾族受盡道門欺壓,何不先出口惡氣再說,也顯顯祖爺手段,讓小的們開開眼。」
「老祖被封兩百載,此仇豈可輕了?」
這話若擱以前,實在是說到了黑風心坎兒里;但如今入了飛升境,對天地運轉、玄玄大道的領悟又深了一層,老妖看待諸事自不同昨往。
「仇,當然不可不報。」
「祖爺有何深意,不妨示下。」
「老朽若非被那四個老不死封在山中,日夜受地焰熏烤,也悟不出『火元之意』。」黑風老妖道,「一碼歸一碼,問心無愧方不亂我心,爾等可明白?」
包括牟臨川在內,無人應話。
「朽木難雕,無怪這兩百年來被道門壓得抬不起頭。」黑風氣得想敲人腦袋,無奈左右都是同族,不忍下手,猛而看見牟臨川,喜道:「你過來。」
「這老不死搞什麼么蛾子?」牟臨川滿腹疑竇,但懾於黑風修為,不敢違逆,又怕他暴起發難,只能小心靠上去,「道友有何賜教?」
「老朽說過會承你的情嘛。」黑風一個腦瓜崩彈下去,竟令牟臨川躲無可躲,旋即從不知何處掏出一條斷臂來。
「這是……」牟臨川瞠目結舌,饒是早已心堅如鐵,也壓不住那股激動,早忘了頭頂陣痛,「這是我斷掉的那條胳膊?!」
昔年封印大戰,牟臨川厥功甚偉,卻斷去一臂。黑風盛怒之下本想將斷臂毀掉,但回想此戰種種,便多留了個心眼兒。
原是牟臨川一身反骨,黑風料其或因殘廢錯失宗主寶座,暴怒之下庶幾叛宗,為了有朝一日能有與之合作的籌碼,故而特意將斷臂完好地保存至今。
後來的事情,果如黑風所料,牟臨川盜走淨妖宗禁器血靈鼎,另起爐灶自成一脈。意料之外的是,牟臨川居然自己找上了飛鼠山,與妖族聯手破印。
而今,黑風老妖順水推舟,決定接續斷臂,權作酬勞,就此兩清。
「兩百年時光,為續接新臂,想來任何法子你都已試過。」黑風嘿嘿笑道,「如何?」
「道友大能,我無計可施。」
「可知為何?」
「若所料不錯,斷口處下有禁制。」
「果然有些腦子,禁制之威關聯修為,只要老朽還在,你休想破禁。」黑風並指點在斷臂上,盪起陣陣漣漪,似戳破了一層無形屏障,「你看,這斷口還是新鮮的。」
剎那間,左臂上傳來陣陣劇痛,牟臨川拽住空蕩蕩的袖管,「刺啦」一扯,露出齊肩的斷口,——果然血淋淋的,仿佛那胳膊剛斷掉一樣。
這些年來,牟臨川為找到一隻合適的新臂,可謂絞盡腦汁,接骨續筋、活血化淤等相關的靈丹妙藥自是一應俱全隨身攜帶。
當下連滿額汗水也不及擦,牟臨川急忙運功止血,又掏丹藥內服外敷,望黑風道:「請前輩成全。」
「七日後再看,若無差錯,再一月方可大動。」老妖說着,將兩面斷口對接在一起,嚴絲合縫,又加以固定,助牟臨川行功通絡。
「多謝……」牟臨川感受着接口處即時傳來的火辣與麻癢,心知丹藥起效,斷臂正在恢復,頓時百感交集,雙眸瑩瑩險些掉下淚來。
苦尋兩百年無果,如今卻意外地接上了,且是自家的原臂。夙願得償對心神的衝擊,縱以元嬰老怪的心性,一時也難以招架。
又有幾人能招架呢?
其間,地面上的爭議尚無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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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怪居然放咱們走,是何居心?」
「該不會是欲擒故縱的把戲?」
「他說兩清,作何解釋?」
「爾等該慶幸他不動手。」
「前輩作何看法?」
「剛入飛升,黑風需及時鞏固修為,熟悉新境,若此時大動干戈,恐為日後埋下隱患。」白袍道人盯着天上某處,「短則三月,長則半載,留給爾等的時日並不多。」
「我看不盡然。」落雲子向來是四人核心,如今卻被道人宣兵奪主,自然不爽,「四家老祖至今尚未現身,黑風必是有所忌憚,故此罷手。」
「當有此因。」另三人紛紛附和。
「你呢,」白袍道人看向側邊,「有無想法?」
想法嘛,寵渡當然是有的。
除了幾人提及的兩點,寵渡還有另一個推測,只礙於身份,不便貿然插話,以免招來譁眾取寵之嫌;就算此刻被直接問到,也不免糾結。
便是這片刻的猶豫,那白袍道人已然有了判斷,道:「說也無妨。」甘十三妹與牟多海紛紛言道:「敢請老弟賜教?」「我也好奇你會怎麼想。」
寵渡莞爾,「道心。」
「道心?!」
「適才老妖渡劫時,有股玄奧氣息掃過,略帶灼意。」寵渡頓了頓,「想必便是前輩所言『道意』了。」
「咦,你如何曉得道意?」
「多海告訴我的。」
「接着說。」白袍道人頷首。
「據此易斷,黑風所悟乃『火意』。」
「極有可能。」沈道富岔道,「那山中地焰兇猛,黑風若無所感,豈不被白烤兩百年?」
「雖說四宗老祖當年的本意絕非如此,但既已成事實,就生出恩怨。」寵渡道,「所以黑風放我們離開,便是『報恩』。」
「此即『兩清』之語了。」道人笑道。
「修行不外修心,黑風騙不了自己,故而藉此了卻這樁因果,免生心結乃至魔障。」寵渡作結道,「無欠無愧,以全道心。」
話音落,唯靜默。
震撼。
驚疑。
欽佩。
憧憬。
……
七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寵渡,仿佛他是個怪物一般。
好個「修行不外修心」。
好個「無欠無愧以全道心」。
尋常人能想到這些?且僅憑火元道意這一點便能做此推想,該是何等縝密的心思?!雖然無從佐證,但就是讓人覺得,這才是黑風不下殺手最重要的原因。
落雲子四人再次感慨:白活數百年。
穆多海笑着搖頭。
十三妹眉目泛彩。
一時間,六人未發隻言片語,唯那白袍道人朗聲大笑,一連三嘆:「人才!人才!人才!」其聲震四野,引群妖側首。
「落雲子!」牟臨川吼道,「而今本座雙臂已全,不日化神,定也叫你嘗嘗百年斷臂之苦。」
斷臂,可謂壓在牟臨川心頭的一塊頑石,甚而動搖了道心,影響進境;而今心結既解,修為也近「假仙」之境,化神指日可待。
但落雲子全然不顧,不甘示弱地罵了回去,「好個邪逆!你勾連妖族助紂為虐,就為了區區一條斷臂?!」
「區區斷臂?莫說本座事先不知,就算真是以此做交易,你奈我何?」牟臨川冷笑一聲,「不過,聽師弟的意思,想來是不介意胳膊斷上個一兩百年的咯?」
「噫?!好想法。」黑風撫掌大笑,「牟道友可真是個妙人兒。」
「怎麼,道友改主意了?」
「你不介意?」
「親手斷他一臂的確更為痛快。」牟臨川笑道,「不過,那也是日後我與他之間的私憤了,今夜大局為重,還需道友主持。」
「說起來,」黑風點點頭,「還真有些餓了,要找點兒吃食。」
「祖爺,」血蝠王湊上近前,手指白袍道人,「這廝半路殺出,先封印了柳兄,又傷了牛王與老鱉,不讓我等破印,很有些手段,若不早除必成我族大患。」
「一個一個來,跑不了。」黑風臉色乍變,「不過在此之前,不妨先替吾族清理一下門戶。」
「清理門戶?」
「這不出了幾個敗類麼?」黑風目光游移,片刻後落在了雉雞精身上,催功傳聲道,「小山雞,今夜阻礙破印的,有你一份兒?」
雉雞精躬身一拜,「老祖容稟。」
黑風似笑非笑,「你說,你說。」
「今老祖出山,更破境飛升,有望一統百族重現輝煌,想必正是用人之際。」雉雞精諂笑道,「晚輩不才,願盡綿薄。」
寥寥數言,詮釋了「見風使舵」之真義。
想當初為不讓老妖出山,雉雞精曾夜訪落雲子告密,也暗助獵妖客突圍黑風寨,今夜又阻妖族破印;及至眼下,見局面已無可挽回,便起了歸附之意。
「好一顆牆頭草。」黑風滿臉戲謔,「若老朽沒記錯的話,你先前數落穿山小弟的時候,可是大義凜然得很哪。」
「此一時,彼一時。」
「嗯,有道理。」老妖晃着小腦袋,「不妨接我一招,——只一招,接得下活命,接不下認命,別說老朽欺負你、沒給活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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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祖成全。」雉雞精面色如常,心中卻罵娘,「你一飛升干我羽化,不是欺負是什麼?還有臉說什麼活路?」
再不情願,也無可奈何。
不同意,直接就死。
應下來,或可一搏。
雖只一招,卻必然極為兇險,雉山君不敢大意,當先釋放出全部氣機,將手中雞毛撣子緊了又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卻不料,穿山甲此刻跳將出來。
「老祖,請賜山君生路。」
「老朽話都說出口了,你當在放屁?」
「畢竟是同族,罪不至死。」穿山甲凌空跪下,「且山君不俗,實堪中興我族之大助力,不過一時迷了心竅。敢請老祖網開一面,容我勸他一勸。」
「哼!要麼陪死,要麼閉嘴。」黑風臉色冷得能滴出水來,令穿山甲陣陣惡寒,一時不敢再言,反倒是雉山君有些感慨,笑道:「得友如穿山兄,不枉此生。」
「你兩個倒是兄弟情深哪。」
「毋需多說,前輩請出招。」雉雞精攤掌一托,將手中雞毛撣子祭在上空。
說起這雉山君,也是個狠人,乃山間雉雞化形,只因當年找不到合適的寶材,把主意打在了自家身上,每年拔一根品質最好的尾羽。
後又得到一根接骨木,便將尾羽種於其上,刻好陣法輔以體內丹火溫養,累月經年下,才有了而今這件寶器。
此刻,雉山君妖力一催,那毛撣頓時流彩熠熠,旋轉着轟然暴脹,瞬間大如山頭。
隨着毛撣越轉越疾,彩羽受到牽引,漸漸飄起,拉伸,遠看仿佛一株參天古松,析出道道妖光。
那光形似羽毛,闊同展臂,五顏六色,斜射四野,密密麻麻猶如滂沱驟雨,將雉雞精罩得嚴嚴實實。
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黑風老妖這邊還沒動,光雨已落在了地面,開山裂石,轟隆隆的,妖兵驚哇哇叫着各找掩護。
道門這邊人少,又有五老怪化出的氣盾,倒不似那般慌亂,只是對眼下局面看不明白。
「怎麼自己人先槓上了?!」
「管他哩,打起來死兩個更好,左右便宜咱們。」回千朵笑了笑,「正好也瞅瞅,這傳聞中的飛升之境如何厲害。」
「落雲道友怎麼看?」
「靜觀其變吧……」落雲子仍自不信,「誰知道是不是這幫孽畜早就定好的苦肉計?」
「這妖光像雨簾一般將人護着,正面出擊十分不易,黑風一招拿下,怕是不能了。」沈道富偏頭看着,「前輩以為呢?」
「無用,這雉山君已是死雞了。」白袍道人搖頭嗟嘆,「不光是他,連你們都低估了飛升上妖的手段。『瞬閃』之下,非同境不可躲,我亦無把握。」
天地元氣融在自然氣息之中,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縫隙,仿佛一條條「通道」。利用這些裂隙,可以從一處瞬間閃現至別處。
故曰「瞬閃」。
此乃破境之後,天賦的一種身法。
飛升或化神,已完全堪破元氣運行之理,根本不用刻意尋找,這些元氣通道會自然而然會呈現在眼前;想要瞬閃,只需做一件事。
抬腳,邁步。
「確實只看過記載,不曾目睹。」
「到底如何?」
「來不及多說了,我必須馬上過去。」白袍道人頭一回露出了幾分緊迫,望四老怪道,「護好三個娃娃,我去也。」
「前輩要去何處?」
「去救那隻雞?!」
話音未落,便聽咻的一聲,乍起一縷輕風拂面,便見一尾流光拔地而起,卻非衝着雉雞精,反而奔向另一邊。
在那個方向上,寵渡凝眉眺望,見到姥姥與狼伯的身影,也自納罕:「這道人跑那邊去作甚?」
正想着,但聽回千朵一聲公鴨嗓,——「快看老妖。」寵渡下意識轉動脖子;同時,依稀聽得一聲奇異的破響,似把一件舊袍迎風抖來抖去。
撲——
前一刻眼角餘光還捕捉到黑風人影,等定睛看時,原地卻空空如也。
「祖爺人呢?!」
「在那兒、在那兒。」
「啥時候過去的?!」
妖多眼雜,迅速發現了老妖的蹤影。
黑風此刻,已杵在雉雞精身前二尺。
四老怪無不倒吸涼氣。
這便是瞬閃?!
怎一個快字了得?
令人根本無從反應。
場間同樣一片驚駭。
更別說身為當事一方的雉雞精,為了捕捉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特意將全部氣機壓制在方圓三丈範圍內,卻還是沒能察覺到半點蛛絲馬跡。
說時遲那時快,雉雞精一抬手,頂上雞毛撣「咻」的一聲飛下來,到手中時復作原本大小。與此同時,黑風一隻枯爪已經落在了雉雞精的天靈蓋上。
「雉山君——」
在穿山甲急切的吼聲中,那枯爪一緊,那撣子一剌,兩邊各說各話。
「吃我一撣。」
「可惜……」
話音未落,雉雞精顱內轟轟,頓覺頭頂突如其來一股無盡的吸噬之力,將全身皮肉筋血連同體內妖力往上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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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勢難止,直如洪水決堤,連泥丸宮中的原靈也無可奈何,鎮不住,遁不走,身不由己徑出頭頂百會而去。
「這便是飛升之境麼?……穿山兄……多保重……」雉雞精終於明白老妖在可惜什麼,眼前一黑,整個心神沉入無邊寂滅,再無動靜。
在旁人看去,在黑風老妖手掌落下的剎那,雉雞精的肉身迅速乾枯,萎縮,幾息間便化作一具肉乾,最後連骸骨也被吸食得一乾二淨。
屍骨無存,渣都不剩。
唯有衣袍碎成布片,隨風翻飛。
雉雞精雖死,但那雞毛撣還在,循着慣力落下,卻少了妖力加持,僅純粹一根撣子敲在黑風老妖肩上,「咔嚓」一下斷作兩截,劃落長空。
「斷了?!」
「這老妖怪的皮怎會這麼硬,難道是天劫之故?」
「飛升對肉身的增益真有這麼強?」
「咱們的寶器還如何傷他?!」
「也未必,那撣子落下時,僅剩三分餘力,又無妖元為繼,當然易折。
「此事先記下,回頭細商。」落雲子道,「當務之急是摸底,看看這老妖怪究竟還藏了多少實力。」
「言之在理。」
幾人望天,黑風已將雉雞精的皮肉筋骨血完全煉化,得此大補,氣色紅潤,皮肉充盈,整個人神采奕奕,與先前判若兩人。
「你卻不知,老朽此生最惡兩面三刀。」黑風拎着雉雞精的儲物袋咬牙切齒,隨即意猶未盡地砸了砸嘴,「只是半飽?……無妨,還有倆敗類,正好耍耍。」
言畢,又是一記瞬閃。
幾乎同時,姥姥與狼伯毫毛倒豎。
念奴兒刻的傳送珠雖然好用,但面對黑風這樣的飛升上妖,能不能開啟傳送陣都說不準,更別提藉此跑路了。
憑藉多年來養成的默契,二人背向而立,各持兵器,凝神戒備着任何方位上突現的攻擊,怎料心弦經繃之際,黑風的聲音竟然從身後傳來。
「嘿嘿,老朽在這兒。」
原來二人之間尚留有一個身位,老妖神不知鬼不覺地鑽了這個空子。
姥姥用劍,狼伯使一根骨棒,聽聲辨位,同時甩在身後,當的一響,棒劍相交,一圈巨大漣漪散蕩開來。
叵奈黑風老妖高不及五尺,身板兒本就矮一截,電光石火間又下蹲半尺,所以完全避開棒劍之威,根本不受影響,只頭上幾根毛兒隨風舞了一陣。
老妖指背一敲,震開棒劍,指尖一束妖光抵在骨棒上逼退狼伯,側頭回望姥姥,一臉笑意,「噫,小狐狸,兩百年不見,出落得越發水靈了。」
「『小狐狸』也是你能叫的?!」
「脾氣倒沒變,老朽——」
「看劍,丑鬼。」
姥姥大怒,提劍便刺。老妖屈指一彈,將劍震偏。姥姥一劍刺空,順勢前撲,身後騰起九條巨大狐尾,不捲黑風,反而交織成團將自己圍裹起來。
「天真。」黑風嘴角一咧,手掌猛地騰起烈焰,似柄尖刺,直接扎進狐尾中。
哧哧……
尾壁眼見着被燒穿,透過那窟窿,姥姥原本緊閉的雙眸猛地一睜,一圈粉色的眼波轟然盪開。黑風驟然一僵,頓如魔怔一般,滯了片刻。
「老雜毛。」狼伯自後飛起,並指一揮,碎月牙迎風疾脹,化三丈寬一道弧光斜切過去,無奈老妖皮硬,入肉不及半寸,僅得一條淺痕。
「嘖嘖,好厲害的媚術。」黑風本就在飛升境,又受此衝擊,登時醒轉,揮袖間將牙刃招來,繞着手指轉了兩圈,朝狼伯就是一甩。
老狼心念微動,想將迎面飛來的牙刃移開,卻發現自家溫養了百十年的寶貝竟然斷了感應,悚然大驚下雙手握住骨棒,掄圓胳膊猛拍上去。
當!
牙刃剛被拍飛,不等老狼穩住身形,黑風已閃在近前,一手攝住反彈開的牙刃,一手掐住老狼的脖子,惡狠狠言道:「以為自己為何還留着狗命?」
「咯……」狼伯喉頭髮緊,有口難言。
「不過陪你兩個耍耍而已。」黑風起腳破掉護體妖光,踹在老狼胸口上,回頭看時,卻見姥姥手勢變換,正掐着不知名的法訣。
一股神秘氣場驟然降臨,老狼覺得似曾相識,循息四顧,晃見姥姥手中的動作,心頭乍緊,「『祭青丘』?!」脫口吼道:「寨主,慎重啊。」
「神通?!」黑風也品出苗頭不對,且看架勢與老狼的反應,其代價雖大,但威力絕對不容小覷,「老朽只是活動筋骨,你兩個卻想要老朽的命?」
正在此時,姥姥身後隱隱約約浮現出一片山丘,高低錯落綿亘無涯。黑風突感一股瀕死危機,腳下頓挫,眨眼間出現在姥姥身側,扣住玉腕猛勁一催。
一股霸道靈力,經腕口侵入體內,姥姥臟腑震盪運功立斷,「噗」一聲噴口血箭,切齒言道:「挪開你的髒手。」
「成全你。」黑風扣住玉腕順勢一扯,將姥姥甩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撞在飛撲而來的狼伯身上。
噗!
老狼本就重傷,又沒避開,被撞得連噴鮮血,就此昏厥。老妖揮袖揚手,牙刃破風激射,劃出一條弧形軌跡,直奔姥姥與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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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二人均已傷重,身不由己倒飛半空,竟止不住那墜勢,一時動彈不得,只聞耳邊風聲呼呼。姥姥把心一橫,正要現原形,冷不丁斜刺里閃出一道身影。
蒙面的白袍道人。
對戰老妖,非全力不可為。道人不再藏鋒,卸掉了所有偽裝,整個人氣息大變,此刻灌注真元,橫劍迎將上去。
叮!!!
清脆的撞擊聲,仿佛落在心坎兒上;疾速的下墜中,姥姥只來得及朝道人晃一眼,——只此一眼,整個人卻僵住了。
她認出了那把劍。
天罡劍。
那個人的劍。
那個人的氣。
他來了?
他回來了?
歲月流轉,百餘年折磨,心中的恨意卻在此刻煙消雲散,思念與歡喜如山洪暴涌將人吞沒,只因那個魂牽夢繞的身影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這是夢麼?
淚水,模糊了視線。
晶瑩的淚珠猶如凸起的鏡面,將一切放大:道人收了碎月牙,轉身時被亂流刮飛了蒙面的黑紗,露出一張溫潤如玉的臉,伸長的手臂在淚光中越來越近。
在那一剎,仿佛連時光也放慢了腳步,世界一片清寂,姥姥情不自禁抬起玉臂,被道人扣住手腕拉了過去,耳邊響起輕柔的呼喚。
「小狐狸……」
「老……老狐狸?」
他摟着她的腰。
她依偎在他懷。
他為她擦去眼角淚花。
她撫着他斑駁的鬢角。
二人凝望着彼此,深情相擁,打着旋兒在風中飄舞,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存在,就算此刻共赴黃泉也無懼無悔。
借着清幽的月光,遙感着那熟悉的靈壓,寵渡看清道人的面容,心中也起了波瀾,「竟然是他,那位胡先生?!」
萬妖山中荒廢的石洞。
白羽弓與黑水箭。
半部遁影殘訣。
初遇當日白狐的種種異常。
胡離今夜為何而來?
……
諸多頭緒於此時串成一線,寵渡恍然大悟:原來這兩位是一對兒,難怪白狐之前要吼黑風一句,——「『小狐狸』也是你能叫的?!」
這「膩歪」的呼喚,當然專屬於老狐狸。
「你陰悄悄地笑什麼?」甘十三妹問。
「美,」寵渡望着天上二人,「不是麼?」
「是啊……真美。」
美則美矣,卻往往是短暫的。
「氣煞我也,氣煞我也。」黑風當頭暴喝,「老朽沒來找你,你卻急着跳出來。好好好,那就送你三個一起上路。」
「交給我。」胡離將暗自催功,將姥姥推向老狼一邊,起手並指間,從丹田處召出一方手帕來。
姥姥借力一盪,接下老狼,一指點過老狼眉心,抬掌按在老狼背上,將自身妖元度了過去,再看胡離時,那手帕已然脹大,變得近乎透明,似結界一般將三人裹了進去。
前後腳的工夫,黑風瞬閃而至,探手就抓,落在手帕上,沒抓破,反被彈開,脫口驚呼道:「仙寶?!」
「嗯,壓箱底的。」
「送寶來的?」
「就看道友手段了。」
「這等天物竟落爾手,簡直暴殄。」黑風喜怒交加,「老朽還就不信破不開,看你區區元嬰撐得幾時。」
一束黑光,從老妖指尖射出。
一道白芒,被胡離打入寶帕。
兩股真元落在同一點,隔着手帕,針尖對麥芒,激起元氣漣漪,一圈圈、一浪浪朝兩邊擴散,頓時黑白交替,燭照八方。
誠如黑風所言,元嬰圓滿與飛升雖只半步之遙,但這半步便是天塹,可調用的元氣不單數量上存在天壤之別,就連品質也分高低。
一袋煙的工夫,胡離額頭沁汗。反觀老妖,冷哼着把一道火意附着在黑光上,「滋滋」聲中,將寶帕灼出縷縷白煙。
所幸在此期間,老狼醒了。
「我、我就說嘛,」老狼望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背影,縱然渾身劇痛也忍不住咧嘴開笑,「胡先生……是一定來的。」
「你這意思,早見過他?」
「嘿嘿嘿,寨主恕罪……」
「怎不告訴我?!」
「哎?寨主慢些,我、我錯了。」
姥姥本就激動,當下聽說這消息,心緒起伏間,手上一時失了輕重,不免將妖元灌得猛了些。
老狼暗自叫苦,又不好明言,只說:「寨、寨主,我自行調息即可,胡先生怕是頂不住了。」
「你行麼?」
「死不了。」
「好……」
鑑於形勢,姥姥也不矯情,撤功來助胡離,將一身妖元打上去,寶帕泛出淡淡粉光,愈發流光溢彩。
二對一看似強勢,卻也彌補不了修為上的鴻溝,不過撐得久一些,到底免不了被破。地面上幾個老怪看在眼中,有的焦急,有的明哲保身。
「一起上吧,如何?」
「不可。」
「道友也該看得出來,前輩撐不多久了。」
「咱們要是動了,天上那幫孽畜會袖手旁觀?」落雲子一臉冷色,「若是因此惹毛了黑風,你真以為他不敢下殺手?」
「可是……」
「目前局面,只能看他自己。」
幾人話間,情勢愈發危急。
真元對撞的地方,出現了些許裂紋,寶帕被破,便在頃刻之間了。卻在此時,胡離沉聲吼道:「老爺子!再不出手,您這寶貝可就被收走嘍。」
聞聽此言,場間俱是不解。
這喊的是什麼話?
都這節骨眼兒了,還能有什麼救兵?!
眾自驚疑間,憑空響起一聲嘆息。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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