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三人成虎
卻說童泰幾人搶先一步趕回神照峰,在落雲子跟前七嘴八舌描了一通兒。拋開當中明顯添油加醋的部分不看,其所述基本事實與林通密報倒也對得上。
關於寵渡的底細,落雲子就此疑慮更甚,同時也看出童泰幾個陰謀搞事,索性將計就計,臨時將原本的內堂私議改作殿外公審,並詔告全宗。
一來借眾施壓,只望寵渡不堪其重自露馬腳;二來順帶看看倒魔一黨謀略幾何。
須知修行艱險,絕非一帆風順的坦途,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這樣的戲碼實屬家常便飯,若沒點心機與城府決計走不長遠。
所以不單他落雲子,近乎所有世家豪門及名山大派但凡希望後繼有人,就不吝下一代經受各種苦難,甚而刻意添置考驗與麻煩,藉以磨礪子孫或門徒儘速成材。
遠的且不題,連續如何?算是天驕中的天驕了吧,不同樣被身後的神秘勢力打發出來歷練?
個中大意,不外「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又比如近在眼前的斬妖試煉,也非修為高就必勝;若不多動腦子,是絕難撐到最後的。
因此,落雲子素日裏非但不介意門下弟子耍耍手段,吐吐壞水兒,反而有意縱容這一類齷齪;——只要注意分寸,適可而止就行。
即如當下,自從倒魔殘眾將寵渡未死的消息傳開,淨妖弟子一早就等着他回山交代;之後又有宗門詔令,除閉關破境者,其餘弟子手頭再忙也顧不得,此刻齊聚議事殿外,摩肩接踵翹首觀望着。
落雲子端立高台,台下除了王山未至,何侍勞、陳詞、柳暗花等一應議事長老分兩路逐次排開。
穆清與蘇雪自也在其中。
為免寵渡無法自圓其說教人抓住破綻,加之自家一雙兒女機緣巧合牽涉其中,夫婦倆擱下刻符煉器之要務特意到場,以便在緊要關頭打打圓場,緩和僵局。
童泰之流則聚於右側階下。
皆是久候神色。
自寵渡率先冒頭,所有人便齊刷刷看過去,目不轉睛。成百上千束目光在十三人身上肆無忌憚地掃來掃去。
犀利利,有如無形的飛刃刮皮剜肉。
酷烈烈,一似伏天的熾陽燎毛煮血。
置身其間深感其氛,縱如棲霞「公子哥」穆多海見慣了大場面都忍不住頻咽唾沫,其餘魔徒更是心口狂跳,「咚咚咚」如敲鑼打鼓;步態虛浮,輕飄飄如腳踩棉絮。
反觀寵渡:
身子還是那麼挺拔。
步伐照舊那麼堅定。
氣息依然那麼平穩。
舉止仍自那麼從容。
沒心沒肺的樣子,就很「老魔」。
畢竟如此場面已非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與上次初審不同的是,審議的地方由殿內挪至殿外,除宗主長老鎮場以外更有數百弟子旁觀。
然而寵渡完全無感。
卻非裝模作樣的強自鎮定。
他是真不慌。
陣仗再大又如何,大得過盤古開天闢地?小爺還目睹過宇宙生滅呢!即便加上其餘三家來個「四宗會審」,小爺也不帶怕的,遑論眼下僅你一個淨妖宗。
身後魔眾見狀,各自捫心:老魔頂在最前都這般氣定神閒,我等若是露怯豈非自砸了「獻寶黨」的招牌?
頓似打了雞血般,魔眾強撐一口氣隨寵渡至垓心停步,這才覺着有些頭重腳輕;但晃見前面那道不動如山的雄壯背影,又不由抖擻精神齊聲高呼,拜道:「見過宗主。見過諸位長老。」
彎腰半晌卻不見落雲子有回應,魔眾心下起疑,先後晃眼觀瞧。好傢夥!老魔竟然沒作揖,反直挺挺杵着,筆桿子也似。
落雲子面露慍色。
眾長老各有所慮。
圍觀人群私語竊竊。
冷不丁淡淡響起一問。
——「你為何不拜?」
漫不經心的語調夾雜着特有的冷傲與漠然,寵渡根本不消看——哪怕之前是蒙着眼讓人領上山的抑或本就眼瞎看不見——單憑聲音便能斷定是誰開腔。
連續雖是晚輩,卻與落雲子同台而立。
關鍵這樣的站位這並未引發任何非議。上起丹境長老、下迄尋常弟子,周圍所有人都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明顯早對此事習以為常,近於天經地義。
「來頭大就是好,與元嬰老怪都能平起平坐。」寵渡收束心神,淡然地望着石台,道:「師兄貴人之多忘事久矣。」
卻說自打迴廊初遇開始,他兩個就在「拜與不拜」這件事上較勁。
連續此番回山途中突發奇想,有意藏在落雲子身後伺機「沾光」:指不定例行參拜時,寵渡不察之下就把自己也給拜了呢?
很明顯,據老魔過往顯露的機敏與急智來看,這想法更似出於某種惡趣味的心血來潮,幾無實現之可能;卻無礙連續自得其樂,乃至為此與薛燦燦用一塊靈石作賭注小開一局,以為情趣。
而今果如所料,被寵渡一語道破。連續非但不惱,反有些莫名的愜意與滿足,嘴角不自覺地咧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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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道子贏了呢。
老魔品行難逃吾掌。
「那我走?」連續一邊笑,一邊走到前台與落雲子並肩而立。
落雲子壓根兒不吱聲,只冷眼看着台下黑壓壓的人群,靜待局面走勢。場面頓陷僵局,不待穆清夫婦發話,卻讓有心人覓得發難契機。
倒魔黨適時跳將出來。
「果是個狂狷之輩。」
「宗主在上。師兄為長。爾不過新入山門,何以不尊不敬?」
「就憑那身糙肉麼?!」
「焉能因你個人好惡而罔顧師道?」
「早先倒賣丹典攪亂蚤市,轉頭兒就毀了不器院,日前招來天譴崩滅丹谷,下回又是啥么蛾子?」
「還有以後呢?」
「該不是把護山大陣給收了?」
「這廝就是災星。有他在山上一日,咱就難免無妄之災。」
混雜在各處的倒魔分子一早得了童泰等人授意,此刻帶頭喧嚷,極力鼓吹「災星」一說。
想想不無道理,寵渡進城伊始便是非不斷,入宗之後的種種有目共睹聊且不論,單是還沒上山那會兒就很能折騰,從盜酒到叩賞之夜再到靈田紛爭,凡此種種鑄就了「最有價值散修」的名號,教一干魔徒想賴都無從辯駁。
也就不知有隻志在「搶遍山中無敵手」的烏鴉早將諸事匯編成冊,不然眾人必將《魔師本紀》奉作經典廣為印發,爭相傳閱。
饒是如此,也架不住人多勢眾,你三言我兩語將寵渡「劣跡」梳理了個遍,頓時人心惶惶,愚眾對「災星」一說越發深以為然。
「非但如此。」某處角落裏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叫清晰地鑽入每隻耳中,「據我所知,這魔頭還與妖族有染。」
此言一出,嗡嗡有如蜂巢的廣場頓陷死寂,轉瞬又爆發出更為猛烈的喧囂。
「嚇?勾連妖族?!」
「當真?!」
「這樣的話,那身紅皮就有說法了。」
「虧我信了他的鬼話,還以為真是功法之故。」
「我之前說啥來着?區區嘍囉如何在萬妖山中獨處近倆月,最後還安然無恙出來?明顯有鬼嘛。」
「不至於噢。炎窟山破印那會兒,若非寵師弟一斬劈開妖族結界,我等庶幾殞命。由此足見其心,又怎會輕易叛道?」
「還有還有,當初擊退黑風追兵替穆師兄解圍的也是他呢。」
「退一萬步講,就算他是妖族細作,那也需查實再論;僅憑呼延師兄一家之言我是斷然不信的。」
些許「公道話」看似幫腔,但稍加查察便不難發現,發話弟子皆與倒魔黨有着或深或淺的干係。
顯見此亦童泰等人事先謀劃的暗手,主打一個「以退為進」,尤其夾雜其中的某句話陰陽怪氣,盡顯欲抑先揚之精髓。
——「不易叛並不意味着不叛。」
只此數字果然招致眾人逆反,當即就有弟子放言道:「哪兒就恁巧。誰敢斷定不是苦肉計?」聞者蹙眉,心說還真有這可能,無不悚然。
「呼延八道。你到底如何聽聞此事?」
「可敢擔保?」
「有何不敢?」呼延八道一本正經,「今日我等依例再往遺谷探尋這魔頭下落,半路上巧遇被他扮鬼嚇退的師兄弟。為探究竟,我幾個悄然摸至外圍,恰見那廝正與三人秘語,似在傳遞消息。」
「那三人雖是人形,」有自稱同行的弟子接過話頭,「但渾身焦黑如炭,一看就來路不正。」
「其中有名獨眼瘦漢着實駭人,我等權衡再三後一致認為,其靈壓……或與宗主相當。」
「彼時宗師兄他們也在場,卻不知為何至今對此事不管不問。」
「莫非受了威脅?」
「如然如此了。」
一時全場譁然,所有目光悉數落在丹墀之下。童泰作勢扼腕,道:「確有其事。然我等緘口不言並非受了要挾,而、而是查無實據;既如此又豈能妄加揣測以致冤屈小師弟?」
「意即寵渡『涉妖』屬實,只不過缺乏相關證據?」
「這……」童泰面露難色。
「呔。」葉舟義正辭嚴插話解圍,「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位師弟切莫無緣污人清譽。」
「對對對。」童泰如蒙大赦的樣子,「似此無稽謠言,諸位同道勿造,勿信,勿傳才是。」
「看看幾位師兄品德,這才是吾輩楷模啊。」
「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寵渡老魔。且認了吧。」
「爾一山野匹夫,無非空有一身蠻力罷了,德不配位難怪災殃頻頻。」
「眾師兄分明曉得實情卻苦於沒有證據,寧肯憋死也不妄作構陷。高山仰止之德、嚴謹審慎之態實令人感佩。」呼延八道鄭重作揖,「相較之下是我孟浪了。慚愧慚愧。」
「話不是這麼說。」另倒魔黨徒嚷嚷道,「既有疑惑自該儘早弄清,就怕真有其事遺害無窮,進而耽誤肅妖大局。」
「此言極是。」
「妖戰在即,不容有患。」
「今有宗主親自坐鎮,料他任何邪魔外道也翻不了身。諸位同門若有善策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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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殺之一勞永逸。」
「不妥。」宗文閱終於開口,「上天猶有好生之德,我名門正派又豈可無緣無故妄造殺孽?」
「那便如何?」
「莫如……廢去修為逐出師門?既能以儆效尤,又不傷天和。」
「還顯我玄門氣度。」
「照我說還是輕了,理應寧殺錯不放過。且近朱者赤,那幫魔黨都不是甚好鳥兒。」
「除惡務盡。」
「魔頭賜死。」
「魔眾廢功。」
「噫。此法周全。」
「玄門敗類。該斬!」
「人族雜碎。當誅!」
有道是三人成虎無中生有,只因倒魔黨死命鼓譟混淆視聽,致使真假難辨虛實相間,至此大部弟子或不明是非,或純粹不嫌事大瞎起鬨,或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總墮入童泰等人彀中,視寵渡如洪水猛獸。
災星。
人奸。
大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原來老魔之罪,罪在無據。
聲討之勢一時沸反盈天,局面隱現失控之勢,遠超落雲子等人的意料。
及至不知是誰挑頭高喊:「恭請宗主剪除隱患,揚吾道威。」頓時景從雲集山呼海嘯:
「請宗主剪除隱患,揚吾道威!」
「請宗主剪除隱患,揚吾道威!!」
「請宗主剪除隱患,揚吾道威!!!」
連續笑了。
童泰笑了。
落雲子笑了。
寵渡……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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