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一年,九月二十,應天。
應天府衙內堂,知府賈雨村坐在上首,廳內還坐着二十幾名官員,分別是府衙屬官和下面的知縣。
拿出一份奏章,賈雨村笑着說道:「諸位,耗費半年多時間,咱們總算不負聖上之重託,把應天土地清丈完成!」
「原在冊耕地三百餘萬畝,現丈得四百五十餘萬畝,一應細目皆已列於章奏之中,今日請諸位來便是聯名上奏!」
賈雨村只有一個人,要完成清丈他主要是起督促作用,具體差事都是由下面的人完成。
如今聯名上奏,自然是要責任共擔,賈雨村可不是願吃虧的人。
只見他拿起筆署名後,然後就起身走到了一旁,並將筆遞給了同知張方仕。
後者也不遲疑,接過筆後快速寫好,然後又遞給了下一人。
眾人籤押之時,只聽張方仕說道:「府尊清丈土地三堂也受了皇命,此奏想來三位堂官也該連署!」
既然要責任共擔,那就該貫徹到底,張方仕這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此事我明白!」賈雨村應了一聲。
張方仕又問道:「府尊何時將此奏送往布政司?」
這顯然是信不過賈雨村,以為他是在搪塞,所以才要他給個明白話。
「就今天!」賈雨村皺眉道。
「好卑職願隨府尊同往!」
聽到這話,在場其餘官員心裏安定了許多,而賈雨村卻覺得格外面上無光。
於是他沒有再接話,而是冷哼了一聲出去了。
待其離開後,便有知縣伸出大拇指,讚許道:「張大人,可真有你的!」
「咱們都是奉命行事,天塌了也該有高人頂着才是!」
「行了,都少說兩句吧,府尊也有他的難處!」張方仕嘆息道。
眾人說話之時,賈雨村來到了衙門後方,這裏便是他起居的官邸。
「老爺,薛家大爺來了!」
「薛家大爺?」賈雨村重複了一遍,然後才想起來是誰。
「他在何處?」
「就在外廳,說是找老爺有要事!」
「嗯!」
賈雨村來到外廳,果然見到薛蟠在內,此刻正把玩着架子上的玩器。
「薛賢弟大駕光臨,着實令寒舍蓬蓽生輝!」賈雨村迎了進去。
如今薛家出了王妃,薛蟠成了親王的大舅哥,僅以這層關係賈雨村就不敢怠慢。
「賈知府,你太客氣了這次在下過來,是為求您幫忙的!」薛蟠很直接表達了目的。
示意薛蟠落座之後,此刻已有僕役端上茶來,賈雨村方才問道:「賢弟遇着了什麼麻煩?」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有一個朋友,前幾日販私鹽被上元縣給扣了,所以想請府尊幫忙轉圜一二!」
「府尊放心,絕對不會讓您白幫忙!」
這次薛蟠還真就是受人之託,此刻他拿出的五千兩銀票,便是被抓那人家裏給拿的。
販賣私鹽這種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如果是別的什麼人來求,賈雨村說不定也就高抬貴手了。
然而如今整個金陵官場,因有朱景洪特意打過招呼,所以不會有人賣薛蟠的面子。
不但不能賣,被其找上為自證清白,官員們還會更嚴格按規矩辦。
「賢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徇私枉法!」
賈雨村嘆了口氣,說道:「賢弟,這些銀票你還是收回去吧!」
居然又碰壁了,薛蟠心中怒火上涌,收起銀票後直接就走,此番行徑是格外的失禮。
薛家的生意想要免關稅碰壁,薛家看上某富戶園子想強佔碰壁,如今求賈雨村放人又碰了壁
想起最近發生的事,竟比寶釵選為王妃之前還多,連銀票都失去了應有用處,這讓薛蟠想起來就覺得糟心。
再說賈雨村,在家裏坐了一會兒,感覺心態平復後他便返回了府衙,此刻眾人皆已籤押完成。
查看確認無誤後,賈雨村方才拿起章奏,就要先往布政司去。
臨走之時,賈雨村停在上元知縣身旁,吩咐道:「伱們近日抓了販賣私鹽的賊人?」
「確有此事!」上元知縣答道。
「此案要嚴辦!」
吩咐完這話,賈雨村走出了內堂,同知張方仕還真就跟了上去。
先去布政司,然後按察司,最後才是巡按衙門,雖然這三處相隔不遠,但也夠賈雨村好一陣忙碌。
且說薛蟠回到府中,此刻的他是越想越氣,然後就忍不住摔了東西,然後就被薛姨媽叫去訓斥了一番。
在母親面前,薛蟠自是不敢反駁。
但在薛姨媽訓完之後,薛蟠便問道:「娘我們何時去京里?」
「去京里?你不是說要在金陵打理家中事務?」薛姨媽冷聲道。
那是薛蟠此前的想法,他覺得仗着親王的大舅哥,可以在金陵地面上吃得開,可現實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所以現在他又覺得,自己應該到京城去,那裏或許能借親妹妹的勢,至少不會比在金陵更差。
見親娘心有疑慮,薛蟠又說道:「母親可別忘了,兒子也老大不小,如今婚事也該加緊了!」
「而且戶部官身之事,到現在也還沒個結果,兒子若繼續在金陵廝混,又如何對得起祖宗!」
你說這廝不聰明吧,他又知道找這些理由。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此刻薛姨媽很自然被說服。
無論薛蟠娶親還是獲得官身,對她而言都是一等一的大事。
「那你收拾打點一番,把各項事情安排妥當,咱們就入京城去!」
「孩兒遵命!」
此刻十七八的薛蟠,就真跟個大男孩一樣,哈哈笑着往外跑了去。
但等他把族人召集起訓話時,卻又是另外一番樣子,至少薛家沒人敢輕視他,更無人敢質疑他的安排。
大房出了個王妃,無論薛蟠在家裏怎樣胡來,所有人都只能忍着再忍着。
當薛蟠安排人手準備進京時,他卻不知因自己一番插手,導致官府嚴格進行審案。
然而這一審可不得了,竟牽出了通倭舊案來,導致錦衣衛金陵千戶所介入。
而最終的結果則是,那位初次參與家族事務的公子哥,死在了金陵千戶所大牢裏。
本來因為清丈的事,金陵就變成了個火藥桶,此事一出暗中就有人推波助瀾,最終竟鬧成了官府殘害良民,以至於在應天府激出了民變。
九月二十五,大批在清丈中損失利益的平民,外加大戶人家煽動的佃戶們,好幾萬人出現在了應天府城外,要求官府給個明白說法。
好在官府反應及時,關閉了城門才沒讓亂民闖入城內。
群情激憤之下,應天守御千戶所的兵卒,外加各官署的差役們,全都被派到了城牆上去。
而此番蝴蝶效應的始作俑者薛蟠,早在三日前就踏上了進京之路。
金陵都指揮使司,內堂值房之內。
「大人,按察司又來了公函,希望咱們從鎮江衛、滁州衛儘快調兵,加強應天防務!」
聽到下屬稟告,都指揮使王全義不為所動,只是說道:「那就回復他們就說調兵之事關乎重大,如今局勢還在掌握之中,不宜妄動刀兵!」
如今百姓圍城,但局勢依舊可控,只需令各衛加強戒備即可。
安撫百姓乃是官府責任,王全義根本不想摻和此事。
如果因為增派兵力,導致情況失控乃至發生沒必要的死傷,御史言官彈劾下他王全義就得出來擔責。
所以即使按察司第二次來函,王全義仍毫不猶疑拒絕。
「是!」
待這書吏離開後,都指揮同知孔金山開口道:「大人,只怕咱們也要早做打算!」
「若真讓暴民佔了城池,咱們可沒法兒交代!」
「那就先傳令給滁州衛和鎮江衛,讓他們各準備兩千軍士待命,一有情況立刻開赴應天!」
正常情況即使都司也不能隨意調兵,眼下暴民圍城卻不在此列,所以王全義才能下這道令。
緊接着孔金山又說到:「或許還可知會孝陵衛,讓他們也準備好守城!」
「嗯!」王全義也很贊同。
孝陵衛不歸金陵都司管轄,所以他們不能直接發令,而是要相互之間配合。
「這幫人,搞出亂子來,給咱們也惹了麻煩!」王全義忍不住痛罵。
應天府近半年發生的事,王全義大致也清楚,他明白是士紳富戶在搗鬼,把百姓的仇恨引向了官府。
此刻按察司衙門內,藩臬二司長官和在衙屬官們,此刻都聚集在了內堂議事。
「諸位眼下引出了民亂,這可是了不得大事!」
「輕了說是我等教化無方,重了說就是作亂造反!」何顧謹語氣格外嚴厲。
「無論怎麼說,你我都辜負了聖上重託,都該為此事承擔責任!」
話雖是這樣說,但肯定是何顧謹與鄭顯林責任最重,所以在場屬官們並不緊張。
「百姓本在鄉野,如此迅速集結起來,背後定然有人煽動,我所慮者是你我之間出了蠢人,和這本地士紳穿一條褲子!」
「去年錢瑞明的下場,想來諸位還沒忘記,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即便現場有人與本地士紳勾結,此刻也不可能主動承認,所以何顧謹只希望能勸這些人收手。
「諸位你我皆為外官,實話說與本地士紳全無干係!」
「何大人推心置腹,是沒把諸位當外人,你們可得考慮清楚!」
鄭顯林環顧眾人,接着說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等事後錦衣衛嚴查,只怕就無轉圜餘地了!」
這時底下一人說道:「鄭大人既把話說明了,那卑職也有話要說!」
此人是布政司參政王信,管着一省的土地田籍,對應天清丈之事了如指掌。
「你說!」鄭顯林平靜道。
「今日之事,表面是因私鹽案和通倭案,實則卻是本地士紳撩撥,意圖攪亂應天清丈之政!」
「所以卑職的意思是,擒賊先擒王只要拿下了應天那些大戶,此劫或可迎刃而解!」
「無憑無據抓人,如此難以服眾!」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此議或可參詳!」
聽着底下人議論起來,鄭何二人心中皆感憤怒,這些人很明顯是看熱鬧的心態,否則不會提出這等莽撞的要求。
如今只是應天地面上動亂,真要是把城裏這些大戶平白抓了,自絕於士林到還是後話,只怕整個金陵都得亂起來。
「你怎麼看?」鄭顯林看向何顧謹。
「此事說穿了,百姓是被人蒙蔽,方才把矛頭指向官府,只要把事情解釋清楚,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百姓定是損了利益,你如何能解釋清楚?誰又能解釋得清楚?」鄭顯林沒好氣說道。
他二人談話時,下方幾人也都安靜下來聽着。
當何顧謹目光掃來時,這些人都把頭轉到了一邊,生怕此時被點了將去安撫百姓。
「那自然是誰引來的禍水,就讓誰去!」
「你是說賈知府?」
「嗯還有上元那個知縣!」何顧謹點了點頭。
「可若他們勸不下來,又該如何?」鄭顯林問道。
如果賈雨村勸不下來,又要繼續勸的話,就得要更高官職的人出現。
而在場所有人的官職,都比賈雨村要高。
幾位參政參議,副使僉事看向了屋頂,這個時候沒人願意趟這渾水。
「賈雨村勸不下來,我再去勸!」何顧謹冷着臉說道。
「暴民行事蠻橫,若是有個差池」
沒等鄭顯林把話說完,就聽何顧謹說道:「既然如此,老鄭還是你去吧!」
「這我就更不行了,你瞧我這身子骨」
見鄭顯林擺事實講道理,何顧謹也就沒跟他多廢話。
「對了,如今之事得向聖上陳奏,你我聯名上奏吧!」何顧謹沉聲說道。
「本該如此」說完鄭顯林又補充道:「還應讓趙巡按署名!」
「正是如此!」
眾人各自忙碌起來,大概半個時辰後,賈雨村收到了三堂聯合籤押的公函,要求他向百姓解釋情況,並設法勸其回鄉歸家。
「哼這幫人,一個比一個是縮頭烏龜!」
「此事緣起如何,他們難道不清楚?解釋案子解釋得再清楚,這些人難道就會回去?」
此刻他不在府衙,而是在相隔不遠的巡鹽御史衙門,他的抱怨林如海全都聽見了。
林如海嘆道:「他們就是太清楚,這背後牽涉的干係所以才一個比一個躲得遠!」
他的身子一向不太好,前些日子還暈死了過去,這一年他又是熬過來的。
「林兄,你說我該如何處置?」
「勸吧能勸走固然好,勸不走再上報三堂,讓他們傷腦筋去!」林如海答道。
按此前皇帝給的權限,賈雨村可以揪出幕後黑手,繩之以法以儆效尤。
但如今上司不給力,他也就只有依令而行,蠻幹或許可以化解危局,但風險卻會陡增到壓垮他的地步,賈雨村自然不會走這條路。
只聽林如海笑着說道:「賈兄,此番清丈之事辦妥,只怕你也該高升了!」
賈雨村搖頭道:「唉能安穩度過這次劫難,我就謝天謝地了!」
收起公函,賈雨村起身道:「林兄好生歇息,在下先去辦事了!」
「我送送你!」
「留步留步!」
看着賈雨村離開的背影,林如海嘆了口氣,而後說道:「官場越來越不好待了,今年再上一道疏辭官吧!」
跟一幫鹽商鬥智鬥勇,林如海本以為就夠難了,但和賈雨村如今相比卻又算不得什麼。
至少他不用擔心士林風評,不用擔心事敗而後被清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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