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兩天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三十。
乾清宮暖閣之內,朱咸銘坐在御案後,正在翻開司禮監送來的奏章。
能擺在他面前令其親自批覆的,自然是最為要緊的軍國大事。
比如此時朱咸銘手裏,拿的便是藏地安都土司遞來的奏疏,其稱今年糧食收成減產,希望朝廷能減免攤派徵收的錢糧。
朝廷在藏地設立了青海行都司,下轄衛所的錢糧供應事宜,全攤派到了各個土司頭上。
比如上奏的安都土司,每年要向青海行都司轉運糧食四千石,外加七千石的馬料。
「安都土司說收成不行,南鎮撫司可有奏報?」朱咸銘沉聲問道。
而南鎮撫司對外,各藩屬國和各部盟和土司,他們都安插有密探線人,幾乎每天都有情報傳回。
此刻被詢問的,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呂通,對皇帝的問話他早有準備。
「回陛下,從四月至七月奏報中,並未提及安都土司收成不好!」
聽得此言,朱咸銘也不多想,提筆便寫道:「錢糧已有定數,安可隨意更改,你部當竭力供給,此請駁回!」
批覆完畢,朱咸銘將奏章放到了一旁,緊接着又拿起了下一份。
「陛下,這是建安伯吳昌輝所奏,其稱狼台吉部盟和恰台吉部盟,所派輪換軍隊多為老邁之兵,難堪大用」
呂通口中這位建安伯,乃是正三品威遠將軍,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現任安西行都司都指揮使。
在呂通介紹時,朱咸銘也在認真看奏章。
看完後朱咸銘得出了結論,吳昌輝已難轄制西北藩屬。
事實上,在去年他就想過撤換吳昌輝,但因擔憂西北會起戰事,朱咸銘最終打消了這念頭,畢竟臨陣換將並不明智。
可如今,吳昌輝已難料理西北之事,便讓朱咸銘重新考慮起這件事。
要撤換吳昌輝容易,可換誰上去又成了問題,很快朱咸銘把能用的人過了一遍,然後他便確定了兩個人選。
但這件事不能倉促,他還得親自考教兩位候選人,再最終決定誰去上任。
所以吳昌輝的奏疏,朱咸銘提筆就批了,內容是令吳昌輝嚴加督促,讓各部盟重新篩選合格士兵。
批完之後,朱咸銘又拿起了另一份,卻是應天知府賈雨村所奏。
應天作為陪都,知府地位自然樞要,故而能夠直接向皇帝陳奏,何況如今賈雨村在負責清丈之事情。
「主上如天之德,百姓無不感召,今清丈之事推行已深,已有五成民戶上報土地,當前施政順暢」
在賈雨村奏章的前半截,把應天的情況描繪得很好,清丈之事亦是進展順利。
只是在奏章後半截,這廝就開始提出困難,主要是各大家族推諉,麾下部署陽奉陰違
當然了,賈雨村的抱怨不是目的,最終是為向皇帝要便宜之權。
本來朱咸銘對賈雨村的抱怨不滿,可看完發現這廝是要權時,他的臉上便露出了笑容。
此人可堪大用朱咸銘如是評價。
願意提起屠刀為皇帝辦事,連自己的名譽都不顧的官員,哪怕此人私德有缺,在朱咸銘看來也完全不是問題。
只見他在奏章上寫了「准」字,正當他要將奏章放到一邊去,緊接着他又提筆寫了起來。
「朝廷名位皆有定論,卿雖為忠正勤勉之臣,亦不可妄稱『主上』,望爾誡之!」
「主上」這一稱謂,唯內廷二十四衙門和上直親軍二十二衛可稱,這些是皇帝的絕對信賴的心腹家臣。
賈雨村在奏疏里稱「主上」,文官罕見有人這麼幹,也可見此人確實沒下限。
可越是這樣的人,朱咸銘也就越是喜歡。
然而他才將奏章批覆完畢,外面就有小宦官進來稟告,稱是皇后娘娘來了。
幾息之後,不等朱咸銘傳召,楊清音就進入了暖閣里。
「叩見皇后娘娘!」在場一眾內侍盡皆參拜。
「嗯!」
應了一聲,楊清音走到了御案前,看向了正忙碌的皇帝。
抬起頭來,看向結髮之妻,朱咸銘笑道:「皇后可難得到這乾清宮來!」
楊清音未接這話,語氣不善道:「陛下日理萬機,當真是辛苦了!」
在她說話之間,呂通很自然的搬來了凳子,讓皇后娘娘可以安然落座。
「誰說不是呢!」朱咸銘應了一句。
「陛下雖然忙,但有些事卻不該忘!」
「何事?」
楊清音面帶不愉道:「今日已是老十三成婚第三日,陛下該下詔冊封王妃了吧!」
雖然婚禮已成,但這隻代表寶釵是朱景洪的妻子,沒有冊封就不能說是大明的王妃。
放下手中奏章,朱咸銘徐徐說道:「此事朕另有安排!」
「如何安排?」
似乎知道楊清音會來,朱咸銘亦是早有準備,便從書案一側拿出了一道諭旨。
從呂通手中接過旨意,楊清音看完之後面露古怪,而後說道:「這隻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順手又拿起一份奏章,朱咸銘接着說道:「老十三既要犯渾,就不可能不受懲處!」
「再者朱家的兒媳婦,也不是那般好做,且看那丫頭如何表現,若好朕自當下旨冊封!」
這話反過來的意思是說,如果薛寶釵表現得不好的話,就要拿掉她的王妃之位。
見楊清音還在思索,朱咸銘笑問道:「如何?」
嘆了口氣,楊清音說道:「就如此吧他倆若真能攜手同心,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得到了妻子的支持,朱咸銘吩咐道:「叫程英來,讓他傳旨去!」
「是!」
很快程英喊了過來,接了諭旨後便離開了。
站起身來,走到了御案一側,楊清音平靜問道:「陛下為老十三考慮如此周全,想來已經不生他的氣了?」
「此事既然已經發生,這小子又是一根筋的執拗,我又能拿他如何?」
端起茶杯,朱咸銘喝了一口,便嘆道:「他雖混賬,但畢竟是咱們兒子,也只能選擇原諒他了!」
這番話若讓太子跟睿王聽見,那絕對會心生嫉妒,他們臣子的身份明顯多於兒子。
然而朱咸銘話音才落,便見他突然變色道:「你們這些混賬,還不趕緊給皇后上茶!」
因這帝後二人談話,旁人哪敢隨意上來遞茶,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一眾宦官膽戰心驚之時,只聽楊清音說道:「行了,我可不是來你這兒喝茶的,伱既如此忙碌臣妾也就不便打擾了!」
「陛下,臣妾告退!」
「皇后慢走!」
待皇后離開,朱咸銘思索一番後,最終無奈一笑,搖了搖頭便繼續翻閱奏章。
襄王府,存心殿內。
朱景洪坐在書案後,正趴在桌上搭着積木,這是他從庫房裏淘到的東西,乃是忠順王府送來的賀禮。
雖說是積木,實則乃是玉石精雕而成,按照圖示可搭成一座宮殿,只是需要格外有耐心才成。
寶釵一直很有耐心,但今日她卻有些心神不寧,所以沒有和朱景洪一道玩耍,而是坐在了書案一側的椅子上,拿着一本書似讀未讀。
這時朱景洪說道:「寶釵是你的跑不了,你又何必着急!」
「話雖如此,可我總有些不安!」
「那你得跟我學,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這才是成熟穩重的表現!」
然而朱景洪話音落下,外面就有宦官來報傳旨欽差來了。
「你看這不是來了嘛!」
只見他站起身來,拿起一旁冠帽戴在頭上,說話就要往外面走去。
「等等」
被寶釵叫住,朱景洪停了下來,目光中略微帶有疑惑。
便見寶釵走到他面前,踮起腳伸手給他調整了冠帽,而後才說道:「走吧!」
朱景洪笑了笑,然後就領着寶釵出門去了。
接旨是在承運殿,這裏早已設好香案儀仗,只等着傳旨欽差的到來。
朱景洪二人趕到時,程英一行已經到場。
讓其疑惑的是,程英雖是帶着聖旨來的,隨行人員卻沒有帶其他東西。
寶釵也發現了這一點,傳旨欽差沒把王妃冊寶帶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正當朱景洪要詢問,就聽見程英說道:「十三爺,接旨吧!」
「兒臣叩問父皇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領着寶釵拜下,朱景洪準備聆聽聖訓。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詔書用以頒佈全國通行政令,制書則用來向文武百官宣佈重大事件,敕書則是給個人的訓誡或指令。
「朕久有歸農之意,然則國事纏身,實難稱心所欲,實為此生憾事」
聽到這裏,朱景洪抬起頭來,他以為程英是念錯了。
有歸農之意,皇帝老子想去種地,這不是開玩笑嘛!
「皇十三子洪,朕之嫡嗣也,當有純孝之心,以全為父之志!」
啥啥啥?我去成全老頭兒?這什麼意思?朱景洪越聽越覺得離譜。
「上林苑設有御田,乃朕親耕之所,望爾入住此間,躬身於農事,周全打理,潛心」
聽到後面,朱景洪完全都懵了。
按照老頭子的意思,接下來他要去上林苑務農,無召不得私自離開。
「欽此!」
念完之後,程英笑着說道:「十三爺,請接旨吧!」
「程公公,此事我娘可知?」
但問完朱景洪便知說的是廢話,這件事就不可能瞞得住皇后。
「此事娘娘知曉!」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有改變的可能,顯然選妃這事還沒過去,這是老頭子給的懲罰朱景洪如是想到。
「兒臣領旨!」
待他接過聖旨之後,程英便立刻上前來將他扶起。
「程公公,我爹真讓我去種地?」
「臨走時主上還說,如今快到播種的季節,希望您不要誤了農時!」
現在是播種的季節,那說明種的是麥子,今年九月種下來年六月收穫。
換句話說,即使只幹這一次收成,他都得在上林苑待近半年。
我可不能被老頭兒限制住,得想辦法脫身才行朱景洪暗暗想到。
訓練軍隊和製造武器,是朱景洪兼領的兩件差事,偏偏都在上林苑內進行,他想要脫身其實很不容易,因為連像樣的藉口都還找不到。
而且他還不能耍賴,否則讓皇帝老頭兒消不了氣,後面還能設法整治他。
種地嘛,種出花兒來不就行了朱景洪暗暗想到。
在孤兒院時他沒少干農活兒,種地經驗大致也有一些,何況二十一世紀是信息時代,各種亂七八糟的知識點都能學到。
見朱景洪面露思索,程英又說道:「主上還說,接旨之後即刻出發,萬望十三爺不要誤了時辰!」
就在這時,跟在朱景洪身側的寶釵問道:「敢問公公,不知王爺此行,可否有人隨行!」
程英答道:「既是歸農,便不可帶人服侍,且御田那邊已安頓妥當!」
寶釵又問道:「我可否隨王爺一道?」
「這主上並未吩咐!」程英答道。
老太監知道這是皇帝設下的考點,如果寶釵不主動提一起過去,那麼她直接會被定為不合格,後期找個藉口就能將其罷黜。
「那我隨王爺一道過去!」
按照皇帝授意,程英說道:「此去御田,勞作艱辛,王妃不必受此苦楚!」
其實當寶釵提出一起去時,一旁的朱景洪也意識到了,這很可能是給他們兩個人的考驗。
寶釵神色莊重道:「勞煩公公轉奏父皇,所謂夫妻同心同德,兒臣既已嫁於王爺為妻,豈可獨享尊榮坐視王爺辛勞!」
「娘娘這是何苦」程英繼續套話,他也在完成自己的任務。
「我心意已決,還望公公轉奏父皇!」
點了點頭,程英徐徐說道:「娘娘既有此行,老奴豈敢置喙,如此就與十三爺一道去吧!」
說完這話,程英看向朱景洪問道:「十三爺以為如何?」
朱景洪面帶笑容,看向寶釵道:「寶釵你可得想好了!」
寶釵笑道:「夫唱婦隨這難道還用想?」
朱景洪笑容更甚,隨後說道:「那咱們就去上林苑住幾天!」
程英當即說道:「十三爺,既然如此現在就啟程吧!」
「現在?」
「正是!」
雖然有些驚訝,但朱景洪還是說道:「待我收拾一番!」
程英笑着答道:「十三爺,一應吃穿用度,上林苑那邊都已備好,您直接過去就行,馬車已在外面候着!」
事出反常必有妖,現場這種情況已顯得詭異,讓朱景洪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我們總得帶些換洗衣物!」
程英當即答道:「都已準備好了,十三爺只管去就行!」
「那好我們走吧!」
於是朱景洪與寶釵一道出門,便上了程英帶來的一輛馬車,在大批軍卒護衛下朝皇城而去。
半個時辰後,坤寧宮內。
襄王府的消息已傳回來,得知情況後楊清音滿意點頭,看向一旁皇帝問道:「若薛家丫頭自己不提同去,真就要廢了她?」
朱咸銘沉聲道:「她若不提,便失了為妻的本分,如此還留她作甚?」
「只是你設下的起居飲食,未免太過於嚴苛艱苦了些!」楊清音面露心疼,那畢竟是她親生的兒子。
「艱苦?不就是吃點兒苦而已,算得了什麼?」
看向髮妻,朱咸銘坦言道:「當初我起事,拴着腦袋奪位,你不也舍了命追隨,與此相比他們吃的苦不值一提!」
當着楊清音的面,提起當年東華門的事,朱咸銘從來不藏着捏着。
「行了行了當年之事少提,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楊清音神色黯然,她想到了自己那兩個兒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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