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源稚生與橘政宗在四壁都赤金色的龍膽花家徽的屋子裏對坐,兩個人的中間是一張小小的橡木几子。
從背後那堵落地窗外新宿區的景致可以判斷這裏依舊是源氏重工。
源稚生將這次會面的地點選在了執行局局長的辦公室,在這裏他就是絕對的權威,整個家族最大的暴力機構完全聽命於這個稱得上有些沉默寡言的年輕人。
但此刻的源稚生緊緊地抿着嘴,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一臉的肅穆決然,鋒利的眉眼末梢微微挑起,像是將要出鞘的利劍。
這麼安靜坐着的時候就可以看出源稚生和源稚女確實有幾分相似了,只是哥哥看上去更加嚴肅也更加堅硬,而弟弟則跟女孩子氣一些。但都是很倔強的人,認定了的事情那就死也不會更改。
「老爹喝酒。」源稚生兩隻手從小几上端起一盞清酒抿了一口,辦公司里就燃着並不明亮的長明燈,那些長明燈的燈芯浸在鯨油中,可以一直燃燒,而且加入了某種植物的香料,淡淡的香味隨着直直上升的煙飄散向整個房間。
偌大的辦公室里因為有落地窗在透進新宿夜間的光火所以並不顯得昏暗,但真正籠罩着源稚生和橘政宗的就只有這盞孤燈的光暈。
清酒瓶子就被放在源稚生的身邊,只有一碟干牛肉和納豆作下酒的小菜,橘政宗注視着源稚生那雙壓迫性十足的邪眼,雙手舉盞一飲而盡。
他們周圍的黑暗中佇立着巨大的青銅半身塑,半身塑做出憤怒或者猙獰的表情,但沒有四肢,像是在地獄裏的惡鬼們在貪婪地窺探人間。
它們的影子落在滿是龍膽花家徽的牆壁上在火焰搖曳中翩翩欲舞,氣氛森嚴中又有些可怖。
「稚生,你不準備抬頭看看周圍嗎?那些都是家族中的先賢,他們的骨骸千瘡百孔,死去之前用身體阻塞地獄通往人間的黃泉古道,死去之後依舊用站立的姿勢下葬在白羽狗神社用這種方式支撐起家族的繁榮。」橘政宗端坐在古銅色的半身像包圍中,火光在他的臉上搖曳,變幻莫測的陰影讓這張平日裏溫和慈祥的臉恍惚間像是惡鬼。
「我在看。但是時代已經不同了老爹,今天的蛇岐八家不再是過去可以比擬的,我們可以決定自己將要死在哪裏也可以驕傲地在死去之後告訴我們的祖先說戰場上我們沒有後退,」源稚生點燃一根煙,細長的雙眉皺起來,
「可是我們能決定的只有自己而已,今天我們有什麼權力去主宰其他人的命運呢?」
橘政宗愣了一下。
他離開這個家族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但源稚生已經好像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作為蛇歧八家的大家長橘政宗在芝加哥同美國人的談判中落了下風丟掉了家族的尊嚴,橘政宗的威嚴已經受到了打擊。而源稚生的身體裏流着皇血,是這一代的天照命,日本人信宿命更信天命,橘政宗離開時的權力真空期已經讓源稚生在無意中樹立起了威信。
日本人就是這麼奇怪的民族,他們的骨頭在面對使自己蒙羞的痛同伴時很硬,但在面對無法擊潰的敵人時又很軟。
橘政宗已經意到源稚生在家族中擁有了強大的號召力,甚至在法理上來說他應該才是最合適的大家長。
「家族的祖先在這片土地上為了大義死戰,蛇歧八家在很長的時間裏守衛着光與暗的界限,是絕境中的長城。在這個族群里誰都是可以犧牲的,只要能貫徹我們的大義。」
橘政宗的身體姿態比源稚生顯得更加輕鬆,但他給了源稚生巨大的壓迫感,那張老邁的、皺紋橫生的臉從未有過的嚴肅。源稚生抬眼去看自己對面的老人,他穿着黑色的和服,身體依舊非常挺拔,和服裏面是條紋布的素服,因為東京天氣逐漸轉冷的緣故在外面又罩了一件黑色的羽織,雖然只不過是最稀鬆平常的日本老人的裝束,但穿在他身上卻讓人覺得在仰望一座高山。
不管橘政宗如何將自己展現為如何平和的老人模樣,他終歸多年來掌握着名為權力的利劍,這把利劍懸掛在蛇歧八家乃至於整個日本陰影社會所有人的頭上,誰都要仰望他,誰都要畏懼他,只要有一天橘政宗還在這個世界上,社會的陰暗面就有他的一張王座。
源稚生沉默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橘政宗的長眉蹙起來,羽織似乎隨着火光的搖曳而搖曳。
其實橘政宗並非在給源稚生臉色看,他只是因為發生的事情感到震驚,不知道源稚生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
為什麼會把上杉繪梨衣交給學院的人。
要知道對家族來說繪梨衣並不僅僅意味着一個女孩、一個吉祥物般的家主,她更是家長們視之為屠龍寶劍的武器,這件武器已經被溫養了很多年,眼看就要派上用場了,卻被源稚生親手送了出去。
即使橘政宗曾說希望繪梨衣能夠在死去之前感受到自由的味道、感受到被人愛過的滋味,可他依舊從沒想過要把她託付給那個來自本部的專員。
源稚生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最後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煙。
「我會始終堅持我們的正義,老爹,可繪梨衣她是無辜的,她不該被捲入這場紛爭中來。」源稚生輕聲說,他的表情雲淡風輕,語調也平靜得像是沒有被風吹起波瀾的湖面,可這個年輕的上位者下意識摘下了叼在嘴裏的紙煙,連着燃燒的煙頭與灰燼狠狠在掌中碾碎。
「這場戰爭中沒有人是無辜的,神、蛇歧八家、猛鬼眾、卡塞爾學院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目的,我們始終恪守祖先的遺志守衛這個國家,因為這個國家庇護了我們也讓我們成長、繁盛。為了殺死神為了從密黨掌握中解脫我們所有人都可以去死,我可以,你可以,犬山賀可以,風魔小太郎也可以,繪梨衣不該是這個例外。」橘政宗冷冷地說,他很少用這種語氣和源稚生交流,很多年來橘政宗在家族中的形象一直是慈祥的老人,從不會嚴厲地苛責年輕人。
「你以前並不那麼在乎繪梨衣,她在伱心裏的位置遠沒有稚女那麼重要,甚至可能比不上那個叫矢吹櫻的女孩,是什麼讓你改變了想法?」橘政宗的目光簡直像是能刺穿人心,那雙已經逐漸有些混濁的漆黑瞳子裏看不出情緒的變化和感情的波瀾。
不知道是因為從橘政宗的口中聽到了源稚女的名字,還是因為這個老人提起了那個連源稚生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某個女孩在他心中佔據了很重要位置的事實,源稚生緩緩地佝僂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橘政宗簡直覺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個能夠在執行局中叱咤風雲的天照命,而是很多年前自己從山裏帶出來的少年。
那個少年有很乾淨的眼睛,也很倔強,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從不服輸,也從不屈從於與自己的正義相悖的東西。
「路明非問過我一句話。」源稚生轉過身去,看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夜間的新宿,燈火通明,井然有序的車流像是燃燒起來的大河。源稚生的視線從那些密集的高樓上越過,眺望很遠很遠的天地相銜處,
「他問我,在我那些要去往法國天體海灘的構想中,我有任何一次想過要帶上繪梨衣嗎?」
橘政宗握住酒杯的手掌忽然停頓在半空,他看向源稚生,那個一直都很堅強的年輕人此刻居然有些落寞。
「我想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她的結局,你也是,對嗎老爹?我們早已經做好了讓繪梨衣死在某個戰場上的準備,所以我們的未來中從沒有過她的位置。」源稚生的聲音居然有些疲憊,他的臉上倒映着新宿夜間的光火,像是流淌着微弱的火河。
其實源稚生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但他知道如果不這麼做一定會後悔。他堅守的正義第一次受到衝擊,而這衝擊來自於那個他一直視作妹妹的女孩。
源稚生和繪梨衣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山中的白羽狗神社,那時候他從山中出來才很短的時間,心中有很大的抱負,在見到繪梨衣的前一天橘政宗帶源稚生在龍吟酒店吃大餐,源稚生也是如今天這般眺望東京的夜晚,但是表情看不見一絲落寞,只是希冀,連瞳孔都好像亮起來。
源稚生那天對橘政宗說他要在這座城市裏出頭,他要每天都能喝最好的酒下最貴的館子,要成為老爹一樣頂天立地的男人。橘政宗就哈哈大笑說頂天立地的男人要承擔很多責任,源稚生你真的準備好了嗎?源稚生已經忘了自己的回答了,只記得第二天一早橘政宗就開着那輛很有些歲數的奔馳帶他進了山里。
那天大風吹落着漫天的櫻雪,繪梨衣被從神奈川的監護室轉移到白羽狗神社,小小的女孩全身都是素白,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機,雙眼沒有多少神采,只是遠遠地凝視着山中的方向。
橘政宗拍拍源稚生的肩膀上說這是上杉家的後裔,她的血統強大但並不那麼穩定,精神狀況也有問題,家族已經認可了她的血脈傳承,所以慶賀吧稚生,繼源家之後蛇歧八家補回了內三家的最後一塊拼圖。
源稚生倒是並沒有覺得有多開心,他只是走到病床邊看着這個看起來發育得很健康卻眼中無神的女孩,她的頸部纏着繃帶,據說那是她失控掙扎的時候自己弄傷的。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看到比自己弱小的就會產生共情,源稚生那時候已經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原本應該已經將心臟淬鍊得像是鋼鐵那樣堅硬,可是那天病房裏安靜得只能聽到心跳儀器單調得滴滴作響。他想這個女生看起來很漂亮,可她一定很孤獨吧,永遠都只能被困在某個小小的房間裏聽着這永無止境的滴滴聲。
於是源稚生摸摸繪梨衣的頭髮說你別怕以後我會保護你的,繪梨衣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些神采,她看看源稚生,點點頭。
某種類似兄長的感情在心臟中醞釀着,源稚生覺得自己是愛繪梨衣的,是兄長對妹妹的愛,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弟弟,空缺的位置需要一個妹妹來補足。
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回到家族、接受源家的法禮、加入執行局源自身的成長一天比一天迅速,他也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一天有人說他是天照命,他是生來就要做皇的,他總有一日會是這個他所能看見世界的主宰。
源稚生最開始很欣喜,他發誓一定會做得很好,做得比老爹還要好,他也確實做到了。
可是源稚生好像忘記了那個大風吹落漫天櫻雪的下午他在白羽狗神社中對繪梨衣許下的承諾。
他的未來已經沒有她的位置了,她已經是一件註定要折斷的武器了。
這些日子繪梨衣變得有些任性,她有時候會吵着要離開家裏去找那個姓路的小子,可是源稚生覺得這樣很好,這樣她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女孩子了。
懂得撒嬌懂得生氣也懂得愛。
他才是註定該死的人,繪梨衣如果能跟着路明非,或許會活很久吧,說不定還會有孩子什麼的。某一天源稚生的腦子裏浮現這樣的想法,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我比你更在乎繪梨衣,可是我們的自私會醞釀巨大的災難。」橘政宗慢慢地為自己斟滿清酒,他也看向窗外,蒼老的麵皮抖了抖,
「神的歸來迫在眉睫,猛鬼眾已經按捺不住了。我們必須把神按死在神國中,這是蛇歧八家的宿命。我們也必須從卡塞爾學院的手中重新奪回自由,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宿命。」
「你真的已經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嗎,稚生?」
「沒關係,老爹。」源稚生垂着頭,「我向路明非提出了條件,他得和我一起將稚女再殺死一次,猛鬼眾的威脅會迎刃而解的。而神」
年輕的男人忽然抬起頭,他的眼睛裏好像有金色的曼陀羅在緩緩旋轉,金色的光火如此絢麗又如此威嚴。
「神的遺產只會是家族的,昂熱已經老了,如果這之後我還活着我會用絕對的力量讓他們知道蛇歧八家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蛇歧八家了。如果我已經死了,那神也一定已經死去了,至少我們的宿命在此刻被終結。」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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