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7章楊太真
嗚!
激烈風聲從頭胄側畔飛旋而過。
昏沉沉的天地在張方着甲驅馬奮力狂奔之際,亦變得更加昏暗而模糊――張方被這副畫了符咒的山紋甲冑包裹着,越發能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安全感支撐着他,他此時篤信,廟裏那位手段恐怖的郎君所承諾的每一句話都非虛言!
有這副甲冑相互,他完全可以不懼厲詭。
覆於張方面上的面甲微微晃動,他通過面甲眼部的孔隙,看到自己身前這個一身沾滿污漬的黃黑袍子、袍子上還有些錯疊的紅綠幾何圖形的騎手,騎手身側掛着一柄鑲着寶石的彎刀,一陣陣羊膻味從騎手身上傳進了張方的鼻翼間。
西域人?
張方聯想到對方方才吼叫出的、有些生硬地漢話,再看其一身異域服飾、腰上彎刀,對其身份便有了基本的猜測。
這個疑似西域出身的騎手被他包裹鐵甲的雙臂緊緊箍在懷中,西域人的身量也不算瘦小,但在張方身上披覆的這副盔甲映襯下,便顯得尤其『嬌弱』了,張方微微轉動頭顱,去看身後的情形。
身前的騎手向他大喊着:「唐軍――我是拔汗那老王的親隨,吐蕃軍侵擾我們的國土,殺了我們的國王。
他們的僧侶金剛三藏,把我們國王的頭頂骨製成了法器!
我們聽說金剛三藏前往大唐來了――我們來奪回老國王的頭頂骨……我們對於大唐沒有侵擾之心……」
「金剛三藏……」張方揚了揚眉毛。
最近他倒經常聽說這個吐蕃僧的名字。
今時之大唐,萬邦來朝,那些來自不同地域、信仰不同宗教的人們,在此間落地生根,但諸般宗教之中,尤以『佛』『道』二門最盛。
道門因傳自『老子李耳』,而李耳又被指為李唐皇帝之始祖,是以地位崇高,對道門道士等眾的管理,皆由大唐『宗正寺』管理。
而『宗正寺』實是管理皇族宗室子弟事務之所,由此可見,李唐視天下道士為本家。
武周皇帝更推崇佛門,規定『自今僧及道士敢毀謗佛道者,先決杖,即令還俗』、『另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確立了佛門地位。
此後武周又敕旨稱『道能方便設教,佛本因道而生』,以『老子化胡論』確立『佛本是道』的體統,令兩教不得相爭。
至於今時,玄宗皇帝更崇道門,欲為『老子李耳』加皇帝位。
但佛門於民間盛行,根基益深。
佛門於民間如此盛行,而今又有吐蕃神僧遠赴大唐,民間自然傳揚出無數消息來,『金剛三藏』倒成了今時唐人議論的熱門話題之一。
畢竟,自此次佛道二門釋法比試以後,聖人大抵就要確立『治天下詭』的宗旨了,此中裹挾着天下佛道的利益爭執,更有九州萬方黎民的冀望。….
張方此次離開家鄉,遠赴長安,不僅僅是為了一睹佛道釋法比試的盛景,更希望在那『聖人治詭』的大世中,博取自己的未來!
「孝嵩將軍於吐蕃、大食侵略我國之時,率軍西出龜茲數千里,連下數百城,長驅直入,吐蕃軍、大食軍望風而逃……
我們不敢與上國為敵,上國馳援我國,對我們有大恩――」那西域人還在不停地說着話,但張方對其所言已不感興趣。
甚麼龜茲、大食、西域……而今之唐人,早已聽膩了這些屢被唐軍挫敗的外國故事,當下張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後――那黑漆漆的夜色下,幾道影子於風中飄飄蕩蕩,緊緊追在三騎之後。
倏忽有一道影子急突而進,張方藉機看清了『他』的形貌。
――那是個穿着古拙褶衣道袍的道士,道士背着一根乾枯的桃樹枝,露於袍服外的手掌、脖頸、面孔都是青白色。
倏忽臨近張方乘騎之馬,張方看清他的面容,也是面容清瘦,目若點星,分明就是個正常人!
這可是道士!
怎麼在西域人嘴裏反而成了厲詭?!
張方腦海里念頭正紛轉着,他身後驟起一道清光,清光大盛之下,穿着道袍的清瘦高道面孔上驟起一層層褶皺、裂痕――
緊跟着有一陣大風颳過!
直接颳走了那道士身上的那張褶皺開裂的皮囊來,露出其下一個渾身長滿毛髮,依舊穿着道袍,散播着陰冷詭韻的厲詭!
張方心下一寒!
他自己尚未做出甚麼反應,身上披覆的鎧甲猛地拉拽馬韁繩,驅策着坐騎又一次調轉方向,帶着另外兩騎傳入黑漆漆天地中――這下子,張方與厲詭『照過面』,總算明白前頭的西域人所言非虛了。
他埋着頭,恨不得叫坐下馬兒長出八條腿來,趕快回到小廟去!
但他身上那副甲冑,又好似只有今時這點兒能耐一般,令他始終不能完全脫離厲詭的追索,他便這樣吊着那幾個『道士詭』,一直被動地『勾引』着幾個厲詭,將幾個厲詭待到了破爛的小廟前。
先前隱去的明月,此時又顯於雲層之外,灑下皎皎光華。
白月光將破廟廟門更映襯得黑漆漆的。
那兩扇廟門關鎖着,從外面根本看不出裏面有任何動靜。
張方懷抱着那個異域人一下滾落馬來,撲入廟前頭的草叢中,他看着前方如鐵一般沉凝着、封鎖着的廟門,又轉身看到後頭飄遊而進的幾個厲詭,莫大的寒意在此時籠罩了他的心神――
只聽了那郎君幾句話就信了他!
萬一他要是說假話呢?
聽說有一種『山君惡詭』,以人作食,但食人之前,又需叫人經歷種種情緒,以倀鬼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終使人自覺走入那『山君』口中,山君也常在山野孤廟之中出沒……….
破廟裏頭的那位郎君,會不會就是『山君』?
後頭跟着的那幾個披着道士皮的厲詭,則是它的倀鬼?!
張方一念及此,心中寒意更甚!
他正胡思亂想之際,前頭的兩扇廟門倏忽打開了――明黃如跳躍火焰般的亮光里,一頭滿身明黃條紋,體型若山般的猛虎正盤坐在孤廟之中,它朝廟外伸出了一隻手爪。
那手爪也遮天蔽日,頃刻間籠罩了廟前這塊空地!
真是山君?!
張方眼睛發直,心頭恐懼更重!
這時候,那廟裏的『山君』眼神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山君』化作了一身玄色衣裳的蘇午,蘇午旁邊坐着一個白髮蒼蒼又偏偏渾身筋肉虬結的老者,那老者盤好頭頂髮髻,拿一根樹枝作簪子簪好了頭髮,其看也不看張方,聲音卻落入張方腦海里,並且叫張方知曉,這個『聲音』正是老者傳給他的:「你腎精過盛以致虛火太旺。
所以常有無端之想、紛繁雜念。
此雜念叢生,最易為你自己招來禍端。而若遇見心識強橫之人,旁人一念便能叫你生出萬般無端想,叫你深陷幻覺之中――『相思病』亦與此同類,我傳你一道觀想法,此法每隔兩日,便會顯現於你之腦海當中。
你屆時觀想其中圖形,排解腎精,止住無端之想罷!」
那老者的聲音倏忽而止。
緊接着,張方聽到一陣書頁翻動的聲音,他在那書頁翻動的浮光掠影之間,隱約看到了一個個風姿撩人的美人……
觀想此書來排解腎精……張方一念及此,他忽然明白了甚麼。
而腦海里的那部書冊此時完全合攏了,又隱在他的識藏深處,只會在固定時間才能打開來,由他飽覽一番。
他的目光從廟裏頭的枯瘦僧侶、白髮老者、方臉中年人、抱着錦雞的美貌女子,以及蘇午身上掠過,越來越覺得這幾位甚為怪異,行事離經叛道,他都覺得有些不可理喻。
而在此時,蘇午瞥了陶祖一眼,在兩扇廟門打開之際,邁步從中走了出來。
那不斷追迫着張方以及幾個異域人的厲詭,陡然見到蘇午從破廟中邁步而出――還披着人皮、作漢朝道士裝束的那幾個厲詭,紛紛面露驚容,竟都不約而同地轉身欲要退走!
連那個顯露出渾身毛髮的厲詭,當下也飄忽而退,直接放棄了它們追殺的這幾個異域之人!
蘇午早就在此等候着它們,卻也不能令它們就此逃脫了。
他心念一轉,腦後驟然浮顯一個火洞,火洞中,灼灼東王公神韻流轉不休。
遍天間,一盞盞猩紅燈籠乍然飄上高空,遮住了那頂明月,灑下滿地緋紅!
那幾個厲詭,在此般緋紅光芒下,盡皆被定住身形,動彈不得!
它們身上穿着的道袍、披覆的人皮,於這緋紅光芒下,似蠟淚般融化去,顯出各自的厲詭本形!….
這三道厲詭本形,在天下紅燈籠倏忽『熄滅』,四下歸於一片寂暗之際,猛然間變作三道金紅符,欲向遠天飄蕩而去!
符!
厲詭怎麼變作了符?!
張方看着這一幕,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他無法將厲詭與專門鎮壓收攝厲詭的道門符聯繫起來――蘇午卻更清楚個中因果。
季行舟曾經說過,想爾被封押於天門之中的時候,便藉助天門中收攝的諸多漢時道士性魂以及符,化身於人間。
『龍虎山授事件』,導致遊客帶回家中的各種號稱有『消災除厄增福』之效果的符,其實皆勾連着一個個厲詭――這件事的根源,亦在想爾的身上。
想爾不過是又把這般手段運用了一回而已。
只是這些穿着『漢時道士』衣衫的厲詭,根因又在何處?
黑天之間,三道厲詭符振飛向的虛空中,驟然浮顯出一顆白骨骷髏頭,那雪白頭骨張開口齒,一剎就將三道厲詭符吞吃進嘴,它在虛空中彈跳着,接引來不知從何而來的身軀骨骼,蹦蹦跳跳地回到蘇午身後,隱形不見。
蘇午口吐出了那三道厲詭符,『因果神咒』在他身畔驟然轉動――
三道厲詭符之上,一根根未來得及消散的因果絲線,盡數暴露於蘇午眼下!
那一縷縷因果絲線,勾勒出三個現代人的面容身形,又頃刻間穿過了那三個現代人,穿梭向極遠之地……
三縷因果最終纏繞在了一個小女孩的手腕上。
――那是化作了失蹤女孩模樣的『想爾』!
蘇午以故始祭目去看想爾,便看到他手腕上纏繞着數之不盡的因果絲線,每一縷因果絲線,都好似勾連着一道『厲詭符』!
『他』與蘇午對視着,身形忽然開始縮小。
由女童轉作嬰孩,最終被一個綢緞面的襁褓包裹了起來……
嬰童看着蘇午,咯咯笑着,搖晃着滿手藉助在群山上遊玩的遊客性命,得以降化的厲詭符因果……
蘇午看着那個被背對着自己的窈窕婦人抱起的襁褓,心識間驟然響起一句句詩詞:「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楊玉環,開元七年夏時生人。
曾出家為道,拜入道門,又稱『楊太真』……
而今才只『開元五年』,楊太真便已經降生了嗎?還是說,這又是想爾對自己的一重誤導?
蘇午念頭紛轉。
那襁褓里的嬰兒搖斷了從蘇午這方牽引而去的三根因果絲線,彼方情形,蘇午再難望見。
蘇午垂目看向手中的三道厲詭符,久久未有言語。
而那三個一路奔逃而來的異域人,看到廟裏的眾人,又將目光停留在一身甲冑的張方身上,他們朝着張方不斷磕頭跪拜,口中連連出聲,倒是講明白了自己為何會被幾個漢朝道士厲詭追殺:「我們從一條大河邊經過,那黃色的河水裏,就飄來了一隻小船。
小船上就坐着這三個道士……
它們乘船而來,也不和我們搭話,踩着水面上了岸就殺了我們十幾個人……那船上的道士也有十幾個,我們被它們殺了的兄弟,後來又都活過來,卻四散去了……那些厲詭披着我們兄弟的皮囊,到處遊蕩去了……
最後只留下了這三個,追着我們一路到了這裏……」39314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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