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夫人帶着些微恐懼的眼神投向了黃六子。
黃六子聞言看向妻子,看到對方臉上的神色,他忙起身走過去,攬住了妻子的後背,低聲向其解釋着,把自己今夜的種種經歷盡都告知了妻子。
「那幾個勾欄女子,都懷了孩子。
她們落水以後,肚子就一個接一個地大了起來。
我起先設法將一個人拖回了岸上,但她緊跟着又自己跳到了江里——那時我身上已經沒力氣了,怕再跳進江里把自己的命都折進去,江水湍急,那女子跳進江水裏,幾個眨眼的功夫就被卷進了水底,不見蹤影。」再一次提及前事,黃六子面上尤有慚愧之色。
因為自己未能成功救人而深感自責。
其妻搖了搖頭,握着黃六子的手掌,默默垂淚:「六子,你不知道,我今晚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你這次去縣裏跑船,你的船翻了,你沒能從岸上游回來。
——我當時便暗暗向五通神許願,只要你能平安歸來,神靈叫我做什麼,哪怕因此折壽,我都願意……
那幾個勾欄女子,她們未能活下來,責任不在你。
你好好地活着,我和肚子裏的孩子才有依靠……」
「翠兒……」黃六子輕輕拍着妻子的肩膀,一時間默默無言。
「方才在路上,六子哥也與我說過,你們同在五通神廟裏許願,因而嫂夫人有了如今腹中的胎兒,六子哥,你還提及過——那幾個淹死的勾欄女子,同樣都曾在五通神跟前許過種種願望。」蘇午在這時出聲說話,打斷了黃六子夫婦間的片刻溫存。
聽得他的話,黃六子眼神有些不解,向蘇午問道:「道長應該不知道吧?我們這裏逢年過節,開工做事之前,都會拜一拜五通神,在神前許願。
每年開春和過年的時候,都是五通神廟最熱鬧的時候。
五通神巡遊會也是在正月里舉行。
這種事情每個人都在做,應該沒甚麼不妥吧?」
蘇午搖了搖頭:「妥當與否,當下亦非是我一人能夠說定。」
他抬頭看向站在妻子身邊的黃六子,接着道:「六子哥死裏逃生之後,第一時間便跑到五通神廟去,請廟祝幫忙聯繫紅頭師公,為那幾個淹死的勾欄女子做法事以求心安。
緊跟着便要回家查看嫂夫人的安危。
——那是什麼讓六子哥覺得,嫂夫人可能會有危險的?
是什麼讓六子哥產生了嫂夫人可能會有危險的聯想?」
黃六子皺緊了眉頭,喃喃道:「我看那幾個妓女一落入水中,肚子立刻就變大了——因而想到自己的妻也已有了身孕。
當時我總覺得是閩江里有甚麼怪異的東西,叫那幾個妓女一落水後,才剛懷孕不久的肚子就變大……
我害怕那東西會打我妻子的主意……」
「是以,雖然現下嫂夫人看起來無有不妥,較為健康。
但六子哥亦不能保證,危險就此已經遠去。」蘇午站起身,注視着黃六子的眼睛,道,「為防萬一,還是讓我給嫂夫人把一把脈,看一看她腹中胎兒今時情形如何。
如此,你們也能安心!」
黃氏妻聞言眉頭微皺,有些猶豫不定。
倒是黃六子立刻點頭答應,他握着妻子的手,低聲安慰道:「讓這位道長給你看一看,沒事就最好——萬一要是有甚麼事情,咱們也好早做準備!
孩子沒了可以再要,人沒了,那就真是什麼都沒了!」
他勸解了妻子幾句,終於把妻子說動。
如此,
蘇午便與黃氏妻相對而坐。
他伸手搭在對方手腕上,看似一本正經地為對方『號脈』,
實則眉心意能量流瀉而下,剎那間籠罩四周,聚集在黃氏妻的腹部——洞開血肉屏障,照見幽微——黃氏妻的腹部之中,未有任何胎兒的心跳!
甚至於,蘇午的意根本未有照見黃氏妻的肚子裏有胎兒肢體!
懷胎三月,已經有胎兒的完整肢體了!
可黃氏妻的肚子裏,卻是只有一團混沌——那團內在並不明晰,似血肉又似虛無的組織牽連着黃氏妻的血脈精氣——三個月以來,黃氏妻都是把自身的骨血精氣都供養給了這一團似血肉組織、又似虛無縹緲之氣的東西!
它與黃氏妻的血肉精氣緊緊相連!
蘇午當下以意直接切斷它與黃氏妻血脈精氣的聯繫固然簡單,但就怕這一番切割下來,會引發其他連鎖反應,導致黃氏妻就這麼死在自己手上!
他皺緊了眉頭。
一旁的黃六子見蘇午皺緊眉頭,頓時大驚:「道道道、道長——我的妻,情況怎麼樣啊?」
黃氏妻亦是一臉擔憂地看向自己的肚子。
「嫂夫人的肚子裏,並未見胎兒蹤影。
我未有感應到任何胎兒的脈搏。」蘇午思忖片刻,還是向黃氏夫婦直言相告,黃氏妻體內的情形拖延不得,他若是為了安慰兩人,儘量粉飾黃氏妻腹內的真實情形,反而可能叫二人拿不定注意,就此延誤『病情』,那才壞事!
黃氏妻聽得蘇午所言,一時間臉色煞白。
她想要反駁蘇午的話,但仔細一想,旁人懷胎三個月,好似就能感覺到腹中胎兒的些微動靜了——可她至今甚麼都未感受到,好似自己肚子裏只有一團空氣一般!
這般一思慮,黃氏妻頓時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那該怎麼辦啊?
她肚子裏不見胎兒的蹤影——偏偏肚子還這麼大,這該怎麼辦?」黃六子一時間也是六神無主,儘管自妻子『懷孕』以後,他就開始渴盼這個新生命的到來,但眼下既知夫人腹中並沒有胎兒蹤影,他就更擔心起妻子的身體安危來。
「嫂夫人身體情況,我自感有些棘手,無法解決。
六子哥,今時還是快些收拾收拾,帶上嫂夫人與我師父匯合——他必定有辦法解決嫂夫人這種疑難病症。在此期間,我要告戒兩位一句——切不可再與五通神照面。
不要再與之有任何牽扯,
更不要有『還願』之想!」蘇午神色嚴肅地向黃氏夫婦告戒道。
黃氏妻在拜過五通神以後,才懷了這個『胎兒』,幾個妓女拜過五通神後,也是各自突然懷孕,吃落胎藥都不能將胎兒落掉——她們腹中孕育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嬰孩,落胎藥又怎麼可能管用?!
幾個妓女乘船往下游的縣城而去,
卻在沙溪河匯入閩江的河口翻了船。
——閩江之中,傳說無數,『真閭山』傳聞就在閩江之底,群石匯集之處!
而巫教的『虺神』傳聞中盤繞着『真閭山』,其鬚髮延伸在每一個閩人的血脈之中,『虺神醒而閩人亡盡』!
再兼蘇午與赤龍真人初臨閩地,就已經聽聞『真閭山』即將從閩江中浮出的傳聞——
那幾個妓女的殞命、五通神、黃氏妻向五通神許願因而懷孕等種種事,皆可能與行將浮出水面的真閭山有關聯!
蘇午言辭嚴肅地告戒兩夫婦,他話語中自有一種力量,讓人不自覺就對他的言辭產生信服。
黃氏夫婦連連點頭下來。
隨後,黃六子將倉屋中的板車拖出來,黃氏妻按着蘇午的吩咐,抱出幾床被褥鋪在板車上。
蘇午將板車套上壯馬,牽着馬,拉着板車上的一對夫婦,就此脫離了金溪村,尋赤龍真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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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風浩蕩,寒冽透骨。
五通渡旁幾座年久失修的茅屋被江風不斷捲起棚頂茅草,隨風四處飄拂。
幾匹壯馬被北閭山的道童們牽着,聚在這幾座年久失修的茅屋旁。
一滿頭亂髮、滿臉絡腮鬍須的高大道士從一輛板車上跳下來,轉身喝停了門下眾弟子,乃道:「把馬拴在這裏,板車上的屍首安置在旁邊的空地上!」
「是!」
道童們紛紛應聲,忍着不適,把一具具乾癟的、身上不斷淌出腥臭水液的女屍從板車上搬運下來。
有人在旁邊的空地上鋪開草蓆,
一具具屍體就被擺在了草蓆上。
「喝!」
大鬍子道人-赤龍真人抓起幾根火把,衝着火把勐喝了一聲,幾根粗製的火把頂上就湧出蓬蓬光火,被瞬時點燃。
他將火把分給眾道童,
自己背着手走到了停放屍首的空地旁。
蹲坐下來,
仔細檢查着一具具乾癟的女屍。
此間停放的屍首,足有二十具,有些屍首身上的衣衫已經破爛朽敗,有些屍首的衣衫則依舊有艷麗色澤,未見損壞。
赤龍真人的目光停在女屍的腹部。
——所有女屍皆有一個共同點,她們的腹部褶皺頗多,這種褶皺不是經水長時間浸泡後產生,而是她們腹部皮膚都曾在一段時間內膨脹開,又在短時間裏腹部皮膚迅速收縮,因而留下了這種褶皺。
「怪事。
在短時間內腹部膨脹隆起猶如身懷六甲,又在短時間腹部迅速收縮。
架瓜、瓜熟、蒂落的過程都在短時間內發生……
她們肚子裏都曾孕育過什麼?」
赤龍真人喃喃自語。
眾道童各自撿拾柴禾、修補茅屋,始終無有一人往他跟前湊,不願與滿空地的乾癟女屍有任何基礎。
這時,
江風捲動間。
河堤上一匹馬拉着板車從河坡處徐徐而下,拉着壯馬的紫袍道士把馬韁繩交給了源清老道,將馬車上的兩夫婦也一併託付給源清等人照料。
其背着一柄以破布包裹的寶劍,徑自朝赤龍真人走來。
「可有甚麼發現?」
赤龍真人看了那跟從源清往茅屋裏走的夫婦一眼,轉而向紫袍道人問道。
紫袍道人-蘇午點了點頭:「黃六子的妻子腹內孕育的,並不是胎兒——其腹中孕育着一團血肉與虛無之物交相結合形成的組織。
那虛無之物,似一種『氣』,又似與人魂相通。」
蘇午神色嚴肅,接着道:「另外,五通廟裏的老廟祝死了——被剜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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