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到丹徒便要分別了,葛如亮、獨孤楚、湘兒和李騰空、葉清杳轉向東行去曲阿,江朔則和渾惟明、南霽雲則繼續北上。江朔與獨孤湘依依惜別自不待言,葉清杳卻一直噘着嘴生悶氣,不來與江朔話別。
江朔等北上再行得四五十里,便到了一處渡口,江水原本寬闊,但此地江水成喇叭狀向東展開,對岸若隱若現,直是寬闊如海,然而江面雖闊,江上船隻更多,艨艟巨艦往來不絕,竟還覺得擁擠。渾惟明對葛如亮向來有所忌憚,既離了葛如亮,他登時就活泛起來,拿馬鞭一指對岸道:「少主,此地便是潤州京口渡,過的江去是聞名宇內的瓜州渡了。」
江朔舉目遠眺,果見對岸桅檣如織,旗帆如雲,真是從未見過的熱鬧景象,他問渾惟明:「渾二哥,我們怎麼過去?」
渾惟明笑道:「少主放心,揚州江面上的船工到有一多半是我震澤幫眾,盟主要渡江還怕沒有船麼?」
正說話間見一條輕舟破浪而來,渾惟明道:「我們先坐小舟過江,今夜宿在揚州,明日在茱萸灣換舟北上。」
江朔見操舟之人正是昨日渾惟明身後的馮季、康謙二人,知是他心腹,小舟載了三人,向對岸如飛駛去,到了瓜州渡,岸上已有震澤幫眾在等候,江朔見震澤人數既多,除了為首幾個頭目衣着錦繡頗顯富貴以外,身後大批幫眾卻都是麻衣葛衫,下着犢鼻褌露着一雙泥腿,這幫人渾不似武林幫派,直如一個貴賤雜處的大商隊。
眾人都上來和江朔見禮,看來江朔做了江湖盟主之事已傳遍江南了。
江朔在眾人簇擁之下繼續向北行了三十里,才見到揚州城郭,這揚州城郭好不廣大,卻不甚高,只一丈出頭而已,看着還不如一般州縣的城牆堅固,全無「淮左名都」的氣派。
渾惟明見江朔對着城牆張望,笑道:「揚州古稱廣陵,隋稱江都,分為南北二城,北為子城,乃是廣陵故城,又稱「衙城」,是衙署聚集之地,甚是無趣,我們現在要去的卻是南面的羅城,也稱「大城」,乃是商賈雲集之處,揚州繁華富庶,有唐以來已擴建了五次,更兼天下承平日久,因此這城牆越修越是敷衍。」
其時日已西斜,眾人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打馬入城,江朔見羅城與其他州城縣府大相徑庭,一般城中橫平豎直分割為里坊,只設一、二坊為商市,這羅城之內卻是店肆林立,商賈如雲,酒樓舞榭,比比皆是,尤其是沿運河沿岸設有長街,運河內的船隻和岸上店鋪之間全無坊牆阻隔,可隨意上下,他正訝異,渾惟明對他說:「少主是在想,這九里長街與運河無坊牆相隔,如何實行宵禁?」
江朔點點頭說:「是啊,船隻往來水面無法禁止,難道河裏每艘船都要派兵把守麼?」
渾惟明哈哈大笑道:「羅城水畔長街卻沒有宵禁,唐皇治下獨此一處!走,少主,我們上此間最着名的何遜樓去。」
這長街好不繁華,渾惟明對此地甚熟,伴着江朔邊走邊說,哪裏是絹行彩行、哪裏是衣肆靴坊,又有果子鋪椒筍行一應吃食,最新奇的卻是波斯邸,賣的儘是南洋來的奇異玩意兒,江朔遊走其間不覺流連忘返,看哪裏都覺得新奇無比。
這樣走走游游,黃昏時分才走到長街中心一座大酒樓前,這酒樓佔地廣大,九脊頂高聳,想必便是何遜樓。何遜樓樓臨運河而建,有八九丈高,共是三層,每層都有重檐飛翼,設有朱漆柱子的迴廊,顯得頗為壯觀,此刻樓內已經掌燈,迴廊檐下掛滿了燈籠,運河水輝映之下,一片光華璀璨,直不遜於鄂州黃鶴樓,東陽八詠樓。
渾惟明讓幫眾自去周圍食肆就食,隱隱也有圍護策應之意,他自與南霽雲陪着江朔步入樓內,江朔見一層當街臨水兩面開門,乃是買酒的酒壚,甚是開闊大氣,羅城沒有宵禁,雖是掌燈時分,樓內卻依然人頭攢動,毫無即將歇業打烊的樣子。
眾人信步登上二樓,見二樓乃是食肆,早已高朋滿座,店伙兒來往穿梭,好不熱鬧,二樓裝飾較之一樓更為富麗堂皇,柱子皆施朱漆,地板磨的鋥明刷亮幾可照人面目,頂子卻是淡湖綠色的,與運河水波相應,又以金粉繪製了纏枝蓮花圖案,頗為華麗,樓梯前設一漆木屏風,上以螺鈿鑲嵌成文字:
兔園標物序,驚時最是梅。
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
枝橫卻月觀,花繞凌風台。
朝灑長門泣,夕駐臨邛杯。
應知早飄落,故逐上春來。
南霽雲贊道:「這樓果然氣派,主人才有『何遜之有』的底氣。」
江朔笑道:「南八哥,你可鬧笑話了,這何遜乃是梁朝尚書水部郎,何水部工於鍊字,寓目即書文不加典,格調清新婉轉,尤善寫景抒情,屏風上的五言古詩便是他所作《揚州法曹梅花盛開》詩,卻不是『何遜之有』的意思。」
南霽雲贊道:「少主,看你年紀不大,學問卻不小,比我們這隻識得幾個字的武夫可是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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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道:「我隨太白先生久了,對於詩文自然知道的多些。」
卻聽樓上有人喝彩道:「小郎君見識廣博,令人佩服,請登閣一見。」
渾惟明道:「原來此間主人也在,少主,我們上去吧。」
三人登上三樓,但見此處比之二樓更為雅致,所用木料皆是本色,但構造精巧,猶如美人不施粉黛,更顯清麗脫俗,原來卻是閣子雅間,所有閣子都用夾絹的門屏遮閉,只一間閣子門大開着,門口一小廝叉手恭請道:「主家請諸位入內。」
三人入內一看,這閣子頗為軒敞,以素色絲絹做裝飾,顯得既雅致又華貴,頂上掛着許多八寶琉璃盞,將閣內照得通明,絲絹掩映之下又多了一分旖旎風光。內里已坐了不少人,主位卻坐着一位儒雅的中年文士,此人穿着寬袖大裾的青綠色袍子,頭戴官樣巾子,用料雖然考究,款式卻簡約,透着一股名人雅士之風。渾惟明卻認得他,上前引薦道:「少主,這位是揚州長史竇庭蕙,竇郎乃慶陽竇誡盈三子,竇家指掌着揚州城內的絲綢生意,實海內聞名的巨賈,這何遜樓也是三郎的產業。」
竇庭蕙笑道:「渾幫主說這些做什麼,平白讓少主取笑了,今早聽說江湖盟有了個新盟主,不想這麼年輕,竇三這廂有禮了。」說着避席拱手下拜,江朔連忙回拜道:「原來是竇別駕,失敬,失敬。」
竇庭蕙擺手道:「哎……你就叫我三郎,切莫以官職取笑,還沒有請教少主台甫。」
江朔叉手道:「我名叫江朔,表字溯之。」
竇庭蕙道:「溯之,你甫一任盟主就來揚州,不知有何見教啊?」
渾惟明忙道:「少主此番北上是為了拜見前盟主李使君,卻不特為來的揚州。」盟內出來叛徒又攪的天翻地覆,實在不是什麼光彩事,因此渾惟明不提程昂之事,只說北上去拜會李邕。
竇庭蕙點頭道:「即使如此,竇某當盡地主之誼,溯之快請坐。」
竇庭蕙拿眼示意,立刻有人讓出主賓位置給江朔等三人坐了,小廝上前移案,重新佈置碗筷肴饌,剛要倒酒,竇庭蕙卻道:「貴客至,怎再能飲尋常酒?快換鬱金香。」
不消片刻,小廝以一方銀盤呈上玉瓶玉盞來,正要上前倒酒,竇庭蕙身邊卻站起一人,是竇庭蕙方才示意讓位三人中的一位,那人生的高大,環眼戟須,相貌甚是粗豪,上身只穿一間半袖,下着一條束腿的緄襠絝,乃是武師的打扮,道:「鬱金香酒乃蘭陵所產,兄弟也是蘭陵人,就讓兄弟做半個東道,為江少主斟酒。」說着一把奪過小廝盤上玉瓶,大踏步走到江朔面前,便要向他盞中斟酒。
此人名叫蕭大有,他出身草莽,自稱蘭陵蕭氏,只怕也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做不得准。
運河上船運繁忙,需要大量的船夫勞力,久而久之便結成了幫會,渾惟明震澤所轄多為江南吳越人,在揚州以南,水路上稱他們為南幫,蕭大有卻是河南道的領袖,船民多居運河以東,稱為東幫,東南二幫都在運河上討生活,自然多有齟齬,而震澤地處江南,毗鄰揚州佔了地利,更兼渾惟明精明強幹,武功既高人又精明,因此南幫這些年頗壓着東幫一頭。
蕭大有見今日渾惟明帶了個十幾歲的少年說是盟主,偏偏大主顧竇庭蕙還對着少年禮遇有加,實在氣不過,心想我鬥不過渾惟明還治不了你個小孩子麼?便借斟酒之名,想要尋江朔的晦氣。
蕭大有右手抓起江朔面前酒盞胡亂斟了,向前猛送,道:「少主請飲!」這一送哪裏是奉酒,簡直就是拿酒盞當兇器只錘江朔面門,江朔若不加抵擋,酒盞撞在嘴上只怕門牙都要敲掉幾顆,如果出手遮攔將酒盞打碎,那便是駁了他面子,也有動手的口實。
竇庭蕙見狀驚呼:「蕭郎不可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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