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棲曜怒道:「叛軍為害天下,都什麼時候了,老腐儒還管什麼權力轄屬?」
獨孤湘皺眉道:「這賀蘭進明是何人,怎的大敵當前,還說話這麼陰陽怪氣?」
尚衡道:「賀蘭進明原是冀州信都郡太守,與顏公平原太守官職相若,安賊起兵時,他不戰而逃,非但未受責罰,反被任命為北海太守,他安安穩穩地躲在大河南岸,卻對顏公獲封河北招討採訪使十分不服氣。」
王棲曜啐道:「顏公首倡大順,挽狂瀾於既倒,河北半壁仍歸朝廷,全賴顏盟主之力,賀蘭老賊有何功勞?有甚不服的?」
顏真卿卻道:「進明好古博雅,經籍滿腹,不過是用兵謹慎了些,如今進明執掌淄青雄兵,若他能放下一己私怨,為國鋤奸,我這招討採訪使的虛名便讓與他又有何妨?」
尚衡道:「顏公何必替他說話?賀蘭進明一介文官,既無容人之量,亦無統兵之能,如何做得了招討使?」
顏真卿笑道:「尚義士此言差矣,應方本也是一介書生,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你又如何能斷言進明做不得招討使?」
尚衡被顏真卿這一說到也一時語塞,顏真卿接着說:「我這便修書一封,言明我無意河北招討採訪使一職,前幾日探馬來報安賊派了李懷仙、楊朝宗、謝元同等率兵四萬餘人萬大軍東來,以我平原軍民之力只怕難以抵敵,若進明發兵渡河北上方可策萬全,若他能為河北蒼生出力,我便將此職讓與他又有何妨?」
說到此處,顏真卿真的坐下,刷刷點點寫起信來,江朔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贊道:「顏公所書愈發的氣勢雄渾了,下筆圓轉藏鋒,蠶頭燕尾,方端如篆籀,其中端凝氣象與當年朔之所見又有了不同的氣象。」
顏真卿笑道:「彼時應方循張旭門徑,所書以健立骨,追求的是『雄』中有『媚』,如今卻是持中不欹,不以疏宕取秀逸,究字內精微,求字外磅礴。」
江朔如有所悟道:「顏公所書多用中鋒,與武學中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似是一理。」
顏真卿笑道:「溯之,你這話出自《道德經》,讓習武之人做了練武的歌訣,可見書畫、文武多有相通之處……」
尚衡和王棲曜見二人談論書法之道,聽得一頭霧水,禁不住面面相覷,尚衡終於忍不住,叉手道:「顏公真書為天下之雄,不過再好的字,一封書信怕也難以觸動賀蘭老賊,江少主,你還是勸勸顏公,朝廷正授的官職怎可舉手與人。」
顏真卿道:「哎……尚郎此言差矣,一來讓賢之事我自當上表奏明今聖,二來范陽叛軍勢大,我輩只有同心協力才有獲勝的可能。」說話間他已書罷信箋,落封時有意不用河北招討採訪使之印,只打了平原太守的鈐印。
說話間又有一風塵僕僕的騎士策馬直入院中,到了大殿階下,才翻身下馬,對顏真卿拜道:「報顏公,現已探明李懷仙所率四萬大軍出東都後並未北上,而是南下直取雍丘!」
顏真卿先前說燕軍直撲平原時都談笑風生沒有絲毫懼意,此刻卻面露焦急之色,道:「啊呀,不好!」
獨孤湘不解地道:「燕軍打不下潼關,守不住河北,怎麼還有閒工夫南下?」
顏真卿道:「安祿山這些年來一直陰養私兵,此番反叛人馬不下二十萬,僅河北一道的錢糧不足以供應如此龐大的軍隊,為此他一邊在其所佔之地大興苛稅,一邊縱兵擄掠所佔州城府縣以補其不足,如此一來大失民心,各地義軍四起,長此以往定然後繼無力,然而若被他們奪了江南……」
江朔接口道:「江南富庶,若被燕軍得了江南的錢糧鹽鐵,可就對朝廷大大的不利了。」
顏真卿道:「不錯,雖然此刻漕運為叛軍所阻,朝廷也得不到江南的資貨,但若叫叛軍得去,此消彼長,可就大大大的不妙了。」
獨孤湘道:「如此說來,雍丘是南下的門戶咯,這麼重要的地方朝廷自也會派重兵把守吧?」
顏真卿苦笑着搖頭道:「朝廷自顧不暇,哪還有什麼『重兵』可以去把守雍丘,現下守在雍丘的是長史張巡所率的兩千軍卒而已。」
江朔叉手道:「顏公,既然雍丘如此重要,朔願往雍丘助張長史守城,不叫叛軍得逞!」
顏真卿道:「我知溯之神功無敵,但叛軍四萬對兩千義軍,你再怎麼神勇,怕也無濟於事。我本欲分兵助你,卻又怕史思明、蔡希德再度來犯,這可如何是好……」
江朔笑道:「無需顏公分兵,雍丘以南還有十萬大軍可供調遣。」
顏真卿一愣,道:「我怎不知朝廷在江南還留有大軍?」
江朔道:「非是軍戶,而是我漕幫和江湖盟的十幾萬弟兄,我欲學顏公,廣發英雄帖,召集江湖弟兄到雍丘,協助張巡守城,非但要擊敗李懷仙,還要殺奔東都雒陽,殺了安祿山這狗賊!」
顏真卿聞言喜道:「河北舉事的義士就多有漕幫弟兄,可惜尚未擰成一股繩,若溯之能登高一呼,江湖人士群起抗賊,平叛指日可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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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得顏真卿讚許,大受鼓舞,也坐下就着顏真卿所用墨筆刷刷點點寫下書帖,召集江湖豪傑齊聚雍丘,不過所書不過堪稱工整而已,比之顏真卿的筆體可就大大不如了,江朔寫就後,取出江湖盟主之寶的銅鏡,古鏡正面所覆的新鏡已破,但背後的古奧圖案仍在,江朔以之押印作為憑記。
王棲曜自告奮勇,為其傳書,他是漕幫中的小字輩,江朔不需和他多做客套,道:「曜郎機敏,正堪此任。」便將書函交於王棲曜,轉身對顏真卿請辭道:「事不宜遲,我也即刻出發前往雍丘。」
尚衡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河南道往來交通,熟知燕軍佈置,我來為少主帶路。」
這時一旁的何千年上前一步道:「某也願隨江少主前往,此去雍丘是打仗,尋常江湖人士可比不得訓練有素的曳落河武士。」
此時北地義軍對何千年一干人等的戒心早已大大降低了,雖然平時仍將曳落河鎖拿羈押,但儼然已將他們看着戴着枷鎖的精銳之師了,於是顏真卿欣然應允。
曳落河原本都被繳去了軍械戰馬,此去雍丘有八百里之遙,靠兩條腿要走到何時,便給他們重又配發了軍馬,卻不發兵器。
顏真卿把江朔拉到一邊,耳語道:「奚人性黠,不可不防,溯之務要小心謹慎才是。」
江朔應了,便由尚衡領路,江朔、獨孤湘兒、羅羅、王棲曜及何千年所率兩百多曳落河武士一齊出城南下,此刻剛過了凌汛方國,春汛未起,大河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大河雖寬卻淺,眾人打馬徒涉十分輕鬆,再過一旬大河便會重新變成濁浪滔天的天塹,再要回到河北可就千難萬險了。
只是此刻卻顧不到這許多,渡河之後,王棲曜轉而向東,先到北海替顏真卿傳書賀蘭進明後,便擬轉往東魯、洪澤、震澤等處,向漕幫及江湖盟各堂口傳達江朔的召集令,江朔知道路途遙遠,便將乾草玉頂黃借與他騎乘。
王棲曜也不推辭,徑和江朔換了馬匹,馬上叉手告辭,便策馬轉向東方,老馬頗通人性,知道主人心意,任由王棲曜驅策,如飛疾馳,不一會兒便成了驛道上的一個小點了。
餘人繼續南下,尚衡果然熟悉路途,帶着眾人避開燕軍控制的城塞,輾轉不過三日,便到了雍丘,雍丘在汴州陳留郡東南,緊鄰宋州睢陽郡,雍丘城在汴水之西岸,睢陽在汴水之東,相距不過五十里,如雙重鎖鑰,控扼住了沿大運河南下的道路。
江朔當年從揚州北上河陰時,曾坐在歇艎支江船上走馬觀花地路過此地,今日再度到此卻與記憶中的景象全然不同,大運河溝通南北的河道稱為「通濟渠」,說是「運河」其實並非全由人力開鑿而成,很長一段便借用了汴水稍加修鑿便成了漕運的通渠,江朔記得汴水沿岸無論大小城鎮皆十分繁華熱鬧,雍丘尤其叫人印象深刻。
雍丘乃古之杞國的都城,杞國因其國中多杞柳而得名,當年路過雍丘時,但見兩岸古柳成行,商鋪酒肆掩映其中,雖處北地,其風致卻也不亞於揚州金粉之地。
然而此刻沿河古柳或被砍伐用作攻守雙方所用的器械,或是慘遭兵燹被焚為了灰燼,至於從雍丘城迤邐到河邊商肆酒鋪此刻連殘垣斷壁都稱不上,直如被碾為齏粉了一般。
戰爭之酷烈更勝河北,更見了無數曝露荒野的屍骨,有燕軍的也有唐軍的,但最多的還是蒼頭百姓,江朔和獨孤湘看了不禁心中悲憫,眼淚在眶中打轉。
正在唏噓之際,尚衡指着前方道:「雍丘城到了!」
這日是一個陰天,江朔和獨孤湘險些沒看到那城,只見徹地連天的陰雲之下,一座灰色的小城似乎退去了所有的色彩,隱入天地間的煙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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