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騎馬的漢子原本已經抱着腦袋,閉目等死了,沒想到只聽到稀里嘩啦的碎石墜落之聲,過了良久再未聽到別的聲響。他睜開眼看時,只見滿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在他和方才來拽他的小女子身旁圍成了一圈,偏偏五尺之內一塊碎石都沒有。
此人雖未目睹江朔擊碎巨石,以及獨孤湘抵擋飛石,但知道此二人定有不凡的手段。他好不容易從糾纏的馬韁中掙脫出來,向江朔和獨孤湘叉手道:「多謝二位,若非二位仗義相救,岑某今日可就有死無生了。」
獨孤湘一挺胸脯道:「岑夫子且放寬心,有本女俠在,怎會讓人無辜慘死?」
獨孤湘見這姓岑的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留着長髯,衣着是一副文士的模樣,因此稱他為「夫子」。
這時葉護也趕了過來,連連道歉道:「其實……這巨石滾落,是我造成的……」
沒想到那岑姓漢子卻似乎完全沒注意他在說什麼,自言自語道:「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獨孤湘笑道:「剛才的落石倒是大得很,不過碎石大如斗可就有點誇大其詞了……至於風吹石動麼……」
她本想說「更是無稽之談」,但一想如此一來,這位岑夫子就不會把落石的責任怪到他們頭上,豈不是好?於是話鋒一轉道:「……也不是沒可能。」
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隨身卷子,拿出一杆毛筆,放在嘴裏舔了舔,借着月色,把剛才的句子飛快地記錄下來,道:「偶得兩句,這險也不算白遭。」
江朔道:「原來閣下也是一位詩人。」
「嗯。」那人轉身問江朔:「尊駕也寫詩麼?」
江朔忙搖手道:「不是,不是,我曾經的主人也是詩人。」
那人打量了一番江朔,見他衣着富貴,並非僕役的打扮,道:「看來小兄弟和回紇人生意做得不錯,現在不需再聽人使喚了。」
他一眼看出葉護是回紇人,還道江朔是和回紇人做買賣的漢人。
葉護忙解釋道:「這位江少主,是江湖豪俠,並非商賈,岑夫子切勿誤會。」
彼時商人雖然有錢,但屬賤籍,因此時人寧可說自己是遊手好閒的失地農人,也不願被人說是商人。那人一笑,叉手道:「原是在下孟浪了,江少主勿怪。」
江朔連忙搖手,說他的馬受了驚,不如在地毯上稍作休息,等馬兒緩過勁來再走,那人欣然同意,他從馬身上摘下一個大葫蘆,裏面居然裝的是酒,三人見了大喜,也不需杯盞,每人輪番拿酒葫蘆喝上一口,頓覺清涼解暑,好不暢快。
獨孤湘問道:「岑夫子,你從何處來啊?」
這時酒葫蘆正好傳回到那人手中,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忽然吟唱道:「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原來他是從東面來,往西面去,獨孤湘又問:「岑夫子,你要往何處去呀?」
那人原本就是和獨孤湘打趣,聞言又吟道:「仍然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
江朔心念一動,道:「岑夫子這是要從軍西征,一路向西翻越蔥嶺麼?」
那人頗為意外,道:「江少主,你果然是懂詩的,閣下有什麼大作,何不吟出來品評品評?」
這時葫蘆又傳到了江朔手中,他臉一紅道:「我不會寫詩,但我的家主的詩,確是天下聞名。」
「哦……」那人忽然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道:「你的前主人的詩你還記得麼?念兩首出來聽聽。」
江朔聽他詩中儘是大漠沙磧肅殺蕭瑟的描寫,十分悲壯雄闊,不禁想起李白當年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時所作的詩篇,這還是他在北海看邸報時看來的,江朔有過目不忘之能,更何況他所讀到的李白的詩篇都被他記錄在時刻不離身的隨身卷子上,此刻心有所感,立刻從心中湧出此篇,先猛灌了一口酒,道一聲「獻醜了」,低聲吟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
念到此處,那人已立起擊節,江朔念完「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之後。
那人跟着踏歌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接着喊道:「你真的曾是李太白的從人?」
江朔插手道:「不敢相瞞,我們是太白先生的書僮,四明狂士賀之章賜名江朔,表字溯之。」
那人避席再拜道:「原來你就是江湖盟主江朔江溯之,我在中原聽過尊駕的傳奇故事……」又叉手道:「在下仙州岑參。」
江朔只覺「岑參」這個名字十分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忽然一拍大腿想了起來,道:「原來閣下是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府掌書記,右威衛錄事參軍岑參!」
岑參又打量了一番江朔道:「在下正是岑參,江少主與高節度使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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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道:「我並不認得高節度使,不過高節度使帳下大將李嗣業是我結義大哥。」
岑參心道李嗣業的歲數做這青年的阿爺怕也夠了,二人怎會結拜?自己和李嗣業也算相熟,怎麼從未聽他說過有個結義小弟。
江朔問道:「岑參軍,你不在安西幕府,怎麼會在此地?」
岑參道:「去歲高節度使連戰連捷,擊破朅師國和石國,俘虜了朅師王勃特沒、石國國王車鼻施及其部眾,並在返程途中,擊破突騎施,俘虜了其可汗移撥。今歲高節度使入朝,獻所俘三國王,聖人以其功勳卓着,加授開府儀同三司,任命他為武威太守,並代安思順為河西節度使。高節度使自回龜茲去了,留下我在河西交接。」
江朔道:「原來高節度使已經回河西了。」
他心道若高仙芝到了河西,接替高仙芝之人不可能立刻出兵蔥嶺以西,便不怕消息傳遞得晚了。
沒想到岑參道:「安思順在河西經營已久,河西羌人、鐵勒、党項各族堅決挽留安思順,以至於此令未能實行,聖人改任高節度使為右羽林大將軍,仍然鎮守安西,我本已經回到長安,一個月前收到高節度使的信,說蔥嶺以西吐火羅地各國仍未臣服,要再度發兵討伐,讓我儘快回安西去。」
江朔急道:「啊呀,這是陷阱!」
岑參不解道:「什麼陷阱?」
江朔道:「昭武九姓的背後是黑衣大食人,他們想把唐軍引入陷阱再四面圍殲。」
岑參聽了卻絲毫不緊張,道:「高節度使早就知道黑衣大食在背後攛掇蔥嶺以西各國脫離大唐,早做好了部署,要將計就計徹底剿滅大食軍邊軍。」
獨孤湘道:「朔哥你可是白擔心了,原來高節度使早有準備,這次大食人可是自投羅網咯。」
葉護卻不無擔心地道:「黑衣大食源自蔥嶺以西的呼羅珊,安西四鎮距離長安三千餘里,戍衛自然可稱為邊軍,但大食軍可不是邊軍,若以石國為決戰之地,距離呼羅珊總督行轅不過一千里,大食人對吐火羅地可謂志在必得,如果以為這次設伏的只是邊軍偏師,輕敵必敗。」
岑參不認得葉護是誰,捻須笑道:「尊駕不要小看了唐軍斥候諜報之能,高節度使早知道大食人在吐火羅地集結了重兵,除了唐軍,更從各羈縻州和西域各國抽調精銳組成聯軍,伺機與大食決戰!」
江朔和獨孤湘對視了一眼,道:「原是我們太自以為是了,其實我們能知道的消息,高節度使又怎會不知?此番怕是不等我們到安西,高節度使的報捷文書就傳回來了。」
岑參笑道:「不瞞三位,我星夜兼程趕回高節度使身邊,就是為了給他寫報捷的文書呢。」
葉護卻不依不饒地問道:「聯軍中可有回紇?」
岑參拍拍額頭道:「我記得聯軍中沒有回紇……」
葉護這才稍稍放心,回紇沒有參加,說明大食或者沒有去找父汗,至少現在單于城應該是安全的。
岑參補充了一句道:「北邊有一大國派兵參加了,名喚『葛邏祿』,彼國的兵力未必在回紇汗國之下。」
葉護本已放下心來,聞言一拍大腿道:「不妙!」
江朔急問道:「怎麼了?」
葉護道:「當年突厥白眉可汗帳下,有左右兩廂,我爺爺為右殺,葛邏祿汗王稱左殺,左右二殺相當於唐人左右二相,權利極大,兵力亦強。只是這葛邏祿人反覆無常,常隨東西突厥之興衰而叛附不常。」
岑參道:「你的意思是,葛邏祿可能會在戰場上突然反戈一擊?」
葉護道:「當年我爺爺能以少勝多打敗後突厥,殺了末代可汗白眉可汗,其中就有葛邏祿突然反叛突厥的原因在。」
岑參此刻已經有點冒汗了,六神無主地問道:「葛邏祿侍奉節度使甚恭,唐軍對他們毫無防備,這可如何是好?」
江朔道:「為今之計,我們儘快趕到吐火羅地,希望不會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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