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轉頭望見路邊真有一片竹林,正在夜風吹拂下娑娑作響,江朔聽那一聲長嘯,心中一喜,道:「沒想到這裏還隱藏了一位高人。」縱身一躍,從竹林頂上飛過,他足尖不斷踏在竹枝之上,伴隨着吟唱聲變換身形,向着彈琴吟詩之人方位尋去。
卻見竹林中果然有一方空地,有一五十歲上下的飄逸隱士,峨冠博帶,身披長袍,膝頭橫擱着一副古琴,看着倒像前朝魏晉名士一般。
江朔忙落地向他叉手道:「在下江朔,拜見前輩。」
那人見江朔飛臨,微微一愣,卻不慌亂,吟完這段五言絕句,右手掃弦發出「錚錚」兩聲,才停住琴音,抬頭問江朔道:「小友是何人?深夜造訪輞川別業,有何見教?」
這時聽到竹杆搖晃的聲響,安氏兄弟和王棲曜撥開竹叢來到這裏,安慶宗率先叉手施禮道:「摩詰居士一向可好,慶宗有禮了。」
原來這位彈琴復長嘯的長者就是摩詰居士王維,王維卻認得安慶宗,道:「哦,原來是太僕寺丞安二郎……」哂笑道:「今夜可真熱鬧,二郎難道有什麼緊急公務要處理麼?」
聖人為顯對安祿山的信任,特進安慶宗入朝為官,朝中這麼多衙署可選,安祿山卻偏偏選了太僕寺。太僕寺掌車輅、廄牧之令,分為乘黃、典廄、典牧、車府四署及諸監牧,安慶宗在典牧署任太僕寺丞,是管理天下馬匹的六品官,而王維現任庫部員外郎,為兵部庫部司次官,掌管武庫,管理軍械、鹵簿儀仗等事,從六品。
二人雖然分屬兩衙,但一個管車馬,一個管軍械,政務上倒也有些往來,因此王維才問他是否有公幹。以職銜而言,王維還比安慶宗低了半級,但他對安慶宗說話毫不客氣,因為安慶宗做官只是靠他阿爺的蔭庇,王維二十五年前就高中了進士,二人年資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安慶宗在王維面前表現的極為恭謹,叉手捧心道:「小侄仰慕前輩已久,今日特為來拜訪,並無緊急公務。」
王維點點頭,道:「如此,二郎請回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愣,沒想到王維態度會如此生硬,安慶緒不滿道:「王員外,我阿兄特地來拜訪,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他故意以王維的官銜相稱,那是故意貶損王維,安慶宗雖然和王維分屬二衙互不隸屬,但終究是高了半級的。
王維卻只當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冷冷地道:「若是公務,維自然不會拒人千里,不過這裏是輞川別業,令兄又說無有公務,我們素無交情,又何必虛意逢迎?」
安慶緒聽了眼眉一立就要發作,安慶宗連忙拉住他,道:「哎……只怪我們是雜胡之後,武人傳家,摩詰先生看不上我們也在情理之中,我們這便走吧。」說着拉着安慶緒就要轉身離開。
王維卻道:「慢來……」
安慶宗忙轉身叉手道:「先生還有何指教?」眼神中竟帶着驚喜的神情。
王維卻仍是冷冷地說道:「我叫住你是要告訴你,請你們立刻離開不是因為你是雜胡,維曾入河西節度幕為節度判官,與昭武九姓也好,鐵勒諸部也罷,都有維之密友,我今日逐客全是因為不屑汝父親為人。」
他不等安家兩兄弟還口,繼續道:「安祿山此人精於算計,聽說他覬覦軍馬,便讓自己兒子做了掌管天下軍馬飼養的典牧署丞,今日又讓你們來拜見我,難不成是又缺兵刃軍械了麼?」
江朔心道原來王維曾在西軍任職,東西二軍素來交惡,難怪他對安家沒什麼好感了。
安慶宗忙叉手道:「今日前來拜訪先生全是因為仰慕先生詩名,絕無所求。」
安慶緒卻道:「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入西軍幕府不過一兩年的時間而已,何必捲入東西軍的衝突之中呢?東軍短缺軍馬器械,請朝中各署多多相助,又有何不可?」
王維聞言哼了一聲,安慶宗卻驚恐地望着安慶緒道:「二弟,你只說陪我來拜謁摩詰先生,我還道你是顧念兄弟情義,沒想到是肩負着父帥的使命?」
安慶緒道:「阿兄……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你一人來此,不過,阿爺仰慕摩詰先生也是實情,順帶一提又有何不可?」
王維轉頭捻動琴弦調試,不看他兄弟二人,道:「諸位都請便吧。」
安慶緒還帶要講,安慶宗卻狠狠一拉他的手臂道:「二弟,別說了,我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快走,快走……」
江朔在一旁道:「摩詰先生,安慶宗雖然是安祿山的長子,但他行事與他的阿爺頗不相同,還請勿要不分青紅皂白就趕他走?」
王維斜睨他一眼道:「小友,你又是何人?知道些什麼,竟還在此替人說情。」
江朔臉一紅,他雖然年紀輕輕,但因身負神功,江湖人士都對他客客氣氣,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以教訓的口氣訓斥,囁嚅道:「我……我在雒陽曾遇到過安郎,他確實醉心詩書,為了得草聖張旭的書帖,也是花了大力氣的……似乎,似乎……不是作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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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又斜了他一眼,正要出聲挖苦,卻聽一人郎聲道:「阿彌陀佛,摩詰居士,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的少年英雄,怎麼今日見了卻又如此輕慢呢?」
不知何時林中進來一位老僧,這僧人長的高大奇偉,正是菏澤神會大和尚。
王維此前對眾人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此刻見神會到來,卻立即方才膝上的古琴,起身叉手道:「不知道大師到來,未及迎迓,恕罪,恕罪。」
江朔忙向神會叉手道:「大和尚怎麼到了此處?」
神會笑着向他解釋:「郭軍使被擄走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我們怎會不知,但我們找到那邊院子時,你們已不知所蹤了,我們便分頭尋找,我恰走的這一路,才遇到你們。」
江朔心中頗感驚訝的卻是先前王維表現的甚是清高,對誰都不冷不熱,卻沒想到他對神會極為謙恭。
神會似乎看穿了江朔心中所想,道:「去歲天寶四載,摩詰居士時任侍御史,出使榆林、新秦二郡,老衲從曹溪輾轉北上住持菏澤寺,在南陽郡巧遇居士,在彼地盤桓過幾日。」
王維道:「大和尚所言禪宗至理,至今言猶在耳,深深為惠能祖師的『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等哲思所折服,參禪方法從漸轉頓,對維之詩畫都有極大的啟迪。」
神會擺擺手道:「居士過謙了,都道你畫中有詩,詩中有禪,本就成就極高。不說我們的事啦……」指着江朔道:「這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少年英傑,江朔,江溯之,你怎不記得了?」
王維一拍額頭道:「啊呀,原來這位小友就是新任江湖盟主啊,溯之,你只說你是江湖盟主便了,通名報姓我一時想不起來,又因你和安氏弟兄同來,我一時不察,怠慢了,還望勿怪。」
江朔忙叉手道:「摩詰居士萬勿如此,我只是一個小輩,因為一些奇遇成了江湖盟主,可沒什麼值得吹噓的,不似摩詰居士,詩畫雙絕,還有如此了得的內功。」
王維和神會聽他這樣說都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神會道:「王摩詰確實稱得上詩畫雙絕,不過他可不會武功,更沒什麼內力。」
江朔奇道:「那剛才的長嘯……」
王維笑道:「某長嘯之是學的魏晉古人人之法,《世說新語》中記載,阮籍嘐然長嘯韻響嘹亮;劉琨趁月登樓清嘯退敵;謝安吟嘯風浪氣定神閒;陶淵明登皋舒嘯臨流賦詩。其中最着名就是阮籍拜謁蘇門先生損登,阮籍找孫登求長生之術,孫登不應,阮籍長嘯而退,走到半路,聞有聲若駕鳳之音,響乎岩谷,乃登之嘯也。這可都不是什麼武功哦。」
江朔心生嚮往道:「這嘯聲抑揚潛轉,氣沖熛起。雖比不得神會大師的少林獅子吼,但聞之仍讓人心生傾悚,實有蕩滌之功。」
王維笑道:「這清嘯之法史書記載得語焉不詳,維也是遍歷古籍參詳許久,才略有小成,依此法發妙聲于丹唇,激哀音於皓齒;協黃宮於清角,雜商羽於流徵。飄遊雲於泰清,集長風乎萬里;曲既終而響絕,遺余玩而未已。溯之你若想學,我定傾囊相授。」
江朔大喜,叉手道:「朔兒願學,還請先生教我。」
王維道:「好說,好說,只是此處野外什麼都沒有,不如隨我入輞川別業奉茶,我們挑燈夜談,明日我親自帶你和神會大師四處走走參觀一番。
卻見安氏兄弟仍然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安慶宗是見神會到來,王維與神會、江朔所探所論與前大不相同,他心中頗為嚮往,不願離開。安慶緒則是見到神會到來,不禁頭皮發緊,雖然此前江朔說今日不會動手,神會和尚可沒做過承諾,如他出手,自己可也毫無勝算,但若現在就跑料也走不脫,雖然心中驚惶卻也不敢遽然行事。
神會卻對王維道:「阿彌陀佛,這位安慶宗卻是雅好文藝,安祿山確實派他和劉駱谷進京拉攏朝中貴胄,但西京長安一直是劉先生在跑動,安慶宗卻避居東都,與文士結交,你看他結交的張旭、吳道子這些人,書畫之名雖然遠播,但與邊鎮節度使又有何助益?居士也是朝中清流,我看慶宗拜訪想來也真是仰慕,並非別有所圖。」
王維此刻全副熱情都集中在江朔身上,對二安兄弟的去留毫不關心,道:「既然神會大師這樣說,便請同入山莊奉茶,不過麼,政事休也再提,否則別怪維翻臉無情。」
安慶宗萬千之喜,千恩萬謝,恭恭敬敬跟在眾人身後,安慶緒雖然心中不屑,但也不敢獨自離開,當然也不敢再說調撥軍械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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