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灣內大船隨着河水漲落輕輕晃動,江朔非但沒有任何不適,反而睡的極好,一覺醒來,頓覺神清氣爽,幾日來的疲憊全消。
他走出艙室,見船民們早已上工了,正在甲板上鋪排整理繩索。陽光照在河面上,如同給濁黃的河水披上了一層金色的鱗甲。葉清杳也早已起身,見江朔出來了,給他端來了洗臉水,讓他洗漱了,江朔從未給人這樣照顧過,江湖豪客固然不會照拂他的生活起居,獨孤湘大大咧咧和男孩子沒什麼兩樣,也想不到這些,唯有葉清杳會細心的預備。
江朔頗為不好意思地洗漱了,對葉清杳道:「清杳妹子,你待我真好,此前你對我不理不睬,我還以為你再不理我了呢。」
葉清杳輕輕哼了一聲,道:「此前你有湘兒姐姐作伴,我又來湊什麼趣。」
江朔頗為尷尬,又想到湘兒此刻生死未卜,不禁又心情憂鬱起來,葉清杳轉頭看他愁眉苦臉,好像要哭的樣子,心下不忍,柔聲安慰他道:「好啦,我和你說笑,你怎麼當真了?湘兒姐姐機靈聰慧,不會有事的。」
江朔道:「是了,我去找丁大哥,問他可能送我們渡河北上。」
丁鯤自己卻先來了,向江朔叉手道:「少主,我們這隊漕船本是要溯水北上向京城運送秋獲,冬季水淺無法溯行,便在此等候春汛,昨日測得水漲可以出發,好巧少主要來渡河,正好送你們一程。」
江朔道:「原來這是漕船,只是怎麼沒有押運的士兵?」
丁鯤笑道:「現在各地府兵都缺額嚴重,轉運使衙門也是無兵可調,除了運錢、帛、鹽、鐵的漕船還有那麼幾個水軍看守,其他的都是咱漕幫兄弟自家運輸。衙門只需上下船時勘核一下即可。」
江朔心道:原來現在中原缺兵已經這樣嚴重了麼?當年自己隨着賀知章、李白一起溯漢水北上時,船工水手還都是軍卒呢。要是安祿山真的反了,中原如此空虛,卻如何抵擋?他心中想着這事,口中卻道:「那可太好了,不過此處河水湍急,丁大哥你們怎麼能溯水而上呢?」
丁鯤指着岸上道:「看,仟夫來了。」
見遠處走來數百人,這些人身穿短褂,下着犢鼻褌。為首之人來到船前向着丁鯤叉手道:「丁堂主請了,這便動身麼?」
丁鯤向江朔一讓道:「我漕幫大把頭江少主在此,一切皆聽少主吩咐。」
那人聽了一愣,上下打量了兩眼江朔,終於還是向江朔叉手見禮道:「在下老煙子,拜見江少主,何時動身還請示下。」
葉清杳見他疑惑,輕聲耳語道:「此人姓陳,船民忌諱陳沉同音,因此以老煙代替。」
江朔點點頭,向陳、丁二人叉手道:「我年輕不通船務,還是請丁大哥發號施令。」
丁鯤也不再謙讓,對陳頭領道:「老煙,這便出發吧!」
仟夫首領叫一聲好,轉身呼喝幾聲,眾仟夫居然開始脫衣服褲子,先脫了褂子,又除了鞋襪,緊接着竟然把褲子也都脫了,不一會兒一個個都脫得赤條條,葉清杳嚇的「呀」地一聲驚叫,捂着臉躲回艙室里去了。
江朔頗感奇怪,問丁鯤道:「丁大哥,他們為什麼都脫得一絲不掛,是要下河洗澡嗎?」
丁鯤道:「少主有所不知,仟夫在河灘上做工,縴繩磨肩因此不能穿上衣,河灘砂石磨褲襪因此不能着下衣。」
江朔道:「怎麼也應該穿條褲子啊,把褲腳挽起來不就好了?」
丁鯤道:「汗水河水侵浸之下,布料不需月余就泡爛了,仟夫都是貧苦人,可捨不得一個月換一條褲子,因此才脫了個精光。」
說話間其他船上的船工除了操舟的少數幾人,也都脫光了跳下船和仟夫一起挽起船上拋下的粗大的麻繩,所有縴繩都連在江朔他們所乘的第一艘大船之上,看來是要一艘一艘逐一拉到上游去。
江朔道:「原來船工也要下舟拉縴啊?」
丁鯤道:「那是自然,都是苦人兒,又不是老爺,難道在船上坐着看麼?」
江朔道:「那我也下去幫忙。」
丁鯤忙攔住他道:「少主,別看你神功了得,但你不通拉縴的手藝,下去也只能添亂。」
只見岸上仟夫已經排成若干個長列,縴繩其實不是一根長繩,而是一段段繩子互相套索在一起,每仟夫肩頭都掛着一個繩套。他們拉縴的的動作和江朔所想的完全不同,只見他們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向前爬行,不一會兒一條條縴繩都漸漸拉直了,仟夫的首領開始喊起號子,眾人一齊跟着呼號,縴繩繃得筆直,嘎吱吱的亂響,船上人用竹篙點擊河岸,大船離開泊岸,向着上游慢慢移動起來。
仟夫們用手、肘、膝、腳牢牢抵在河灘的砂石之上,渾身的肌肉緊繃着,隨着呼號規律地左右擺動,拉着縴繩前進,才不過走了幾十步便已經大汗淋漓了。
仟夫們幾乎貼着水岸邊前進,河水與汗水交織在一起,果然一個個都被都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濕透了,江朔這才知道果然不能穿一件衣衫,否則磨破了衣衫不說,裹着濕漉漉的衣服也必然非常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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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縴最難的是將船從錨泊地拖出,一旦大船逆水行走起來,反而沒有剛開始那麼吃力,江朔發現拉縴果然是個手藝,不是有傻力氣就可以的。
仟夫並不是直線前進,行進間,船上撐篙的船夫間或高喊:「穩住,穩住!」拉縴的首領卻喊:「閃避!閃避!」
原來是河中上游一層層濁浪拍來,其中最大的浪鋒稱為「水筋」,仟夫和船工通力合作擺動船身,調整船隻切入水筋的角度,來減弱河水的衝擊力,確如丁鯤所言,如果一味用蠻力拉扯,大船迎頭撞上水筋,輕則被推得逆行,重則船隻翻覆都是有可能的。
大船上行之際,張果先生也從艙內出來了,他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吧唧吧唧嘴道:「喲,向峽門去啦,丁老弟,今日走那個門啊?」
江朔不知道走哪個門是什麼意思,轉頭望向丁鯤,丁鯤對江朔解釋道:「少主,此處稱三門峽,河中有三座小山,據說原本是插入河中的一整座山,因其山頂平如砥石故名砥山,砥山幾乎將河水攔腰截斷,大禹治水時,大禹以神斧劈山通河,將砥山劈做了三段,這三座小島分別以『人、神、鬼』命名,形成了四條水道,其中貼着北岸的水道太過狹窄無法通船,其餘三條可以通船的水道稱為『人門』、『神門』和『鬼門』。」
江朔向前望去,見河中果然矗立着三座小山,這三座小山頂果然像砥石一般平整,高低又都差不多,看來確實如一座山被切成了三段一般,再看三座小山前的河水中還有一座小島,小島之南還有一座孤峰。
這孤峰傲然獨立於濁浪之中,將傾瀉而下的河水一劈為二,雖然與人神鬼三門比起來不算太高,但看來卻覺氣勢雄渾更勝三門,丁鯤見他看的出神,道:「此島名張公島,而這水中孤峰便是砥柱了。」
江朔道:「原來所謂『中流砥柱』就是此處啊。」
砥柱在河中靠近南岸的位置,內側清淺而外側渾濁,越是靠近三門峽,水流愈急,大船被水流推着不斷靠近砥柱,仟夫幾乎都被拽到水中,江朔見仟夫一個個弓起脊樑,渾身的肌肉鼓起,縴繩的拉力幾乎突破了仟夫的極限,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
這時從河中三門中最左側的鬼門北側河中山上拋下來三股長索,這繩索由多股麻繩聚成,粗如人臂,頭上繫着羊皮製成的浮筏,因此不會沉入水中,一路順流漂到大船下,船上船工用長鈎將其勾起牢牢固定在船頭的大鐵環上,固定已畢,前面山上響起了號子,江朔這才注意到山頂上有三個巨大的絞盤,每個絞盤配有三十個河工推動,絞盤絞動拖拽着大船向左側鬼門駛去。
得此絞盤長索的協助,大船向上前進的速度大大加快了,此處河水清淺,江朔忽然感覺道一陣隆隆的摩擦之聲,船隻劇烈地震動起來,原來大船已經刮底了,好在水底砂石經河水千萬年的沖刷,早已不復尖利,大船在眾仟夫的拉拽之下竟然擦着河床向上艱難的前行。
靠近砥柱時,江朔見砥柱經過千萬年的激流拍打、風雨侵蝕,早已沒有草木,只留下了一個光滑堅挺的巨大岩柱,陡峭的崖壁上有歷代留下的摩崖石刻,其中最中間的兩行刻的最大,用描着紅漆,江朔見是:「
仰臨砥柱,北望龍門。
茫茫禹跡,浩浩長春。」
丁鯤道:「此乃大唐太宗皇帝御筆《砥柱山銘》,下面還刻了一篇《砥柱山記》卻是魏徵的手筆。」
江朔向下看果然見到數排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是離得遠了看不清寫的是什麼。他轉頭再看三門峽,南側鬼門水流湍急最是險峻,中間神門開闊,北側人門距離甚遠已看不清了。
大船只能貼着河岸前進,向着最險峻的鬼門衝去,江朔心道:中央天門最為疏闊,可惜仟夫無法把縴繩拉到這麼遠的位置。他思忖間,大船仍在不斷接近鬼門水道,越是接近峽門,水流就越是湍急,滔滔河水在船身下猛烈地拍擊,飛濺出無數的渾黃的水花如同陣陣黃煙。
船身在驚濤駭浪間穿行,卻漸漸沒了響動,顯然河水已經變深了,方才磨了半天底居然沒有受損,顯然頗為堅固,江朔這才發現此船前窄後寬,船頭高高揚起,船板堅厚,正適合穿浪而行,他忽然想起當年在揚州劉晏告訴他各處漕運所用的不同船隻,問道:「丁大哥,這莫非就是『上門填闕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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