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來做什麼的?」
有幾秒鐘的沉默時間,而後米凱爾平平淡淡地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看書否 www.kanshufou.com
華如夢初醒般抬起頭,沒有被劉海遮住的左眼中既有疑惑,也有悲傷、也有迷惘。
當然,在米凱爾的眼裏,她一向如此吧。
「我……」
是,她……是來做什麼的呢?
黑漆漆的小巷,少女急促錯亂的呼吸,強勁慌張的心跳,眼前張牙舞爪的怪物,高懸於頭頂卻灑不下多少光芒的月亮,以及……突然從身後出現的那道平淡又溫柔的聲音。
這絕不是她與他之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記憶,還帶上了兩個不相干的人,但這卻是她和他的初遇。
她失去的只是五萬年前關於米凱爾的記憶,在之後那漫長時光里的思念,她倒是還記得來着。是的,她其實並沒有全部忘記,至少在她「死」過一次之後,重新拾起了幾乎全部的記憶之後,她便可以藉助那漫長的五萬年中對於她與他的思念和回憶,去窺探二人之間原本的關係。
只是由於缺失了最開始的部分,導致這份思念在她看來也像是夢幻樓閣,水中倒影一般虛假。可就算在這虛假的思念中,她也幾乎不會回想到他們初遇的那一天。
她更多是會想,會去想自己毅然決然離開加入了沒幾天的逐火之蛾,發了瘋似地去追尋他這個律者的那個夜晚。會去想尋找千劫的路上兩人獨自相處的那短暫又漫長時光。會想起在他最痛苦的時候自己卻無能為力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他的那一天。更會想起,在p-21島嶼上的那一天,在他的見證下,她終於獲得了能夠改變什麼的力量,也背負上了或許本不用她背負的重量……
這些她其實都會去想,反反覆覆地想,像牛反芻一般,將記憶中的一切都榨取乾淨,直到記憶本身變成了乾巴巴的纖維,再心不甘情不願地咽回去。
只是,印象中,她從未回憶過兩人初見的那一天。
就算是回憶在長空市的時光……那也更多是他把抽煙的埃爾文趕出屋子的那一幕、是他搖下車窗,建議她和卡羅爾做朋友的那一幕,甚至還會想自己並未親歷,只是聽他轉述的,送走她們沒多久後被交警攔下來的那一幕。
唯獨沒有一切開始的那一幕。
為何會沒有呢?
直到那一幕以旁觀者的視角在她面前呈現,她才明白,這份從未出現在思念中的記憶,便是打開一切的鑰匙。
一時間,過去與米凱爾發生的種種依次浮現,又被嚴絲合縫地嵌入進她原本記憶的空白之中——不,不是嵌入。記憶的缺失像是一塊完整的大陸版圖出現了塌陷,大量重要的部分陷入海底,事到如今,原本陷入海底的部分再次上升,回到了本該屬於它們的部分,至此……
至此,跨越了漫長的五萬年,她再一次成為了華,完全的華。
沒有被燃燒的記憶,沒有回想不起來的事情,但當初失去這些時跟着丟失的沉重,也在這一刻去而復返。
是啊,她來這裏做什麼呢?
該說什麼,能說什麼呢?
米凱爾問的太好了——她是來做什麼的呢?
說到底,只是被那些記憶刺激,再加上識之律者在一旁不停地攛掇,最後意氣用事做出的決定吧。
五萬年的人生里,她意氣用事做出選擇的次數屈指可數,偏偏每一次在日後看來都是完全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那這一次的意氣用事,又會改變什麼呢?又或者什麼也改變不了,就是最大的改變?
不論結果如何,直到米凱爾問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想好自己是來做什麼的。
「轟隆——」
沒有雨,風在乾嚎。天色原本也算不上暗,突兀響起的電閃雷鳴卻將整個世界映照得慘白如紙——一同華的內心。
【老古董,你在幹什麼啊?別愣着呀!你倒是說話啊——你是來幹什麼來着?】
視線向着一邊瞥去,華看到識之律者的腦袋如同地鼠機里的地鼠一般向上拱了拱,但又很快縮了回去。
【我不知道啊。】
【啊?老古董你逗我玩呢?咱們都到這裏了,你沒話說也得有話說,不知道做什麼也得做點什麼啊?】
「我只是覺得,我應該來找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可不就是意氣用事的另一種說法嗎。
「應該……」
米凱爾笑了笑,轉過身去,邁着搖晃的步子,一步步走到搖搖欲墜的欄杆旁,毫不介意地將全身的重量都託付上去。
「來看這個,華。識之律者也別扒在牆上了,趕緊上來,高度只會越來越高,可別一個不小心摔了下去。」
華不知道米凱爾要說什麼,做什麼,但她感受得到,對方的笑容中……
怎麼那麼像王顧左右而言他呢。
一個晃神,識之律者已經站到了她身邊,也就是米凱爾的身後,頗有些不滿地挺起胸膛道:
「你剛才叫我啥來着?」
「識之律者啊,你不希望我這麼叫你嗎?我不應該這麼叫你嗎?」
「……」
識之律者的喘息聲粗重又漫長,她忽然冷哼了一聲,快步遠離兩人,走了大概有七八步遠,找了個牆角,雙臂抱住膝蓋蹲了下去。
華有些擔心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又因為米凱爾的開口,不得不將視線轉回到那個熟悉的背影身上。
「你說,這個世界還真是充滿了巧合啊。還記得腳下這一片土地嗎?已經過了五萬年時間,滄海桑田,雖然還叫長空市這個名字,但實際地域早就是兩碼事了。可是……來到這裏的那一瞬間我就感覺到了熟悉——誰讓我在這裏死過一次呢?」
「第三次崩壞的時候?」
華明知故問,腳步向前蹭了兩下,想要站到米凱爾身旁,最後卻仍舊落了他半步,與隨時有可能瓦解的欄杆之間隔了一條手臂的距離。
雲層在逐漸靠近,雷光在不經意間將身前的大樓擊碎,四濺的碎石塊如霰彈一般射來,華本能地抬起手想要硬抗,卻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攔下了一切。
視線向一旁偏了偏——到最後,居然還是他擋在了她身前。
「既然不待見我,為什麼還要保護我。」
「這是什麼問題?剛才我若是不出手,自己也會被砸傷啊。」
米凱爾依舊沒有回頭,順着他視線的方向,只能看到一條白色的巨龍自翻滾的雲層中落下,深藍色的量子之影如蝗蟲一般匯聚成烏雲的規模,於天空中四處掃蕩,只有在極其不經意間,才能看到一抹足以劃破空間的金光。
「這話說的,像是我在自作多情一樣。」
華用攥緊的拳頭掩了掩唇鼻,語氣勉強中又帶着深深的迷茫。
【喂喂餵老古董!你可別被這個傢伙騙了!你忘了是誰把那份記憶丟給我的?你應該比我更了解這個男人才對吧。他是怎麼想的我都看出來了,你看不出來?】
【……】
【他不就是……】
【我知道。】
華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間,大樓在引力的作用下前傾了一些,正好讓她在猝不及防下站到了米凱爾身邊。
【老古董,你支楞起來啊!你又不欠他什麼,有什麼就說啊!】
【你先不要說話。】
華轉過頭,認真地盯住米凱爾的側臉。
還是和以前一樣,好像所有一切都和以前一樣。窄窄的額頭,鬱結的眉心,算不得多麼挺拔的鼻樑,以及緊緊抿住沒有一絲縫隙的嘴唇——最後一點,直到被注意到時,華才發現,自己似乎也是如此。
「米凱爾,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
雙眼一下子瞪大,但下一秒,其中將出未出的光芒又急速熄滅了。
「我知道,這對於琪亞娜而言是相當殘酷的事情。但我們當初面對的一切又何嘗不殘酷呢?」
「你在說什麼?」
「如果有的選的話,我也希望她們這幾個女孩,也希望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夠享受平凡而安穩的生活。但是對於琪亞娜而言,這樣的世界也未必不好。」
乾澀的嘴唇蠕動着,不知怎麼回事,兩人便開始了一場各說各話的交鋒。
「……米凱爾,你一到緊張的時候,最開始,會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去摸鼻子,會用手去撓頭。」
「在一個和平而安穩,在一個只有美好的世界中,是不會有英雄存在的。英雄的存在,同樣也意味着惡人的存在。凱文說得對,沒有人能夠主動成為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是意外,只不過是災難發生的時候他們正好在那裏,在那裏選擇了將責任和沉重背負。」
「緊張加劇的時候,你會緊緊盯住對方的鼻子——其實最開始你是盯着別人的眼睛的,只不過蘇告訴你那樣對別人的壓迫感太強,你就改成了盯鼻子。」
「而對於芽衣來說,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也很難說讓人開心,但既然想要拯救琪亞娜,就不能將所有的努力停留在口頭,起碼此時此刻,我幫助她獲得了能夠改變什麼的力量,是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力量,也是這個文明即將迎來的第一個羽化的律者。」
「當你緊張到極點的時候,你就會像現在這個樣子,用後背對着別人,因為你不想要別人看到自己的神情、動作,但為什麼要這樣呢?我身上到底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讓你不得不擺出這樣的逃避姿態?」
米凱爾默默地別過了臉,用後腦勺堵住了華的視線。
但他的腦袋又很快轉了回來——無他,識之律者女士提前一步出現在了他左側,假若轉過頭去,就不得不直面識之律者更加犀利的視線。
從側面來看,米凱爾的神色沒有什麼波動,只是喉結一連滾動了兩下。
最終,他的腦袋向下點了點,在一個深呼吸之後,又將臉抬了起來。
華緊咬着下唇,也不由自主地向着欄杆外望了一眼,可她看到的卻是不斷閃爍着血紅色雷光的天空。
直到抬起頭時才發現,原來整座大樓已在不知不覺間掉了個個兒,但幾人卻沒有掉下去,甚至沒有感覺到重力的變化。
華的嘴角抽搐着,抽搐成了一個淡然的微笑。而後微笑又逐漸消失,只餘下兩片拉直成「一」字的薄薄嘴唇。
「芽衣她……芽衣她……對我來說,對她來說,也很重要。」
【老古董,他軟了,你快上啊!】
【……】
華扶住額頭,習慣性地借着這個動作掩飾自己的猶豫。
但識之律者可不會猶豫,更不會慣着這兩個拐彎抹角扭扭捏捏說了這麼多句話浪費了這麼多句口水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到點子上的傢伙。
「對誰?」
她刻意將聲音壓得低沉,本來她的軀體就是依照老古董的身體進行幻化的,改變一下發聲方式,模仿老古董的聲線與口吻壓根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她和華分別站在米凱爾的左手邊與右手邊,聲音的來源方向是截然不同的……但米凱爾就連這一點都沒察覺到,也有可能是察覺到了,卻也覺得無所謂。
不,應該不會無所謂。
華學着米凱爾的樣子,安心地將雙臂支撐在隨時有可能斷裂的欄杆上,雙手卻捂住臉,主動將頭扭向了一邊。
【老古董你又怎麼了?】
無視了識之律者在精神頻道中的狂怒,因為華直到,只要米凱爾說出那個名字,那麼繼承了她記憶的識之律者也一定會跟着蔫了……
「愛莉希雅。」
「……」
輕輕地念完這個名字,米凱爾試圖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雲層中划過的血紅色雷電上,但到了最後,他還是認命般地閉上了眼。
「哦——咳咳咳!」
短暫的愣神之後,識之律者向後退了一大步,高昂着下巴,攤平了雙手,張口剛想要說什麼,卻冷不防先因為太過着急嗆到了自己。
華的心猛地一沉,雖然只是幾天的相處,但識之律者的性格本身就很好琢磨,她已經預感到識之律者要說一些出格的話,但臨了了……
也不知道該說自己來不及阻止,還是……故意慢了半拍,故意沒有阻止……
總之,不管該說還是不該說,能說還是不能說,那些話都已經從識之律者口中蹦出來了——
「哦!哦!!我當是什麼原因呢,原來是因為那個女人啊!怎麼?在她活着的時候你能跟梅比烏斯搞在一起,等她死了,等她死了五萬年了,你就連給老古董一個回答都不行?你裝什麼好人吶你!」
「識之律者!」
憤怒地喊出聲的人是華,劉海長長墜下,只露出她顫抖的嘴角。突然,她輕咬了一下嘴唇,而後幾乎帶上了懇求的語氣——只不過接下來的話是對着識之律者去的。
「我們……還是走吧。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有他自己想要堅守的東西,我們……」
「別『我們』、『我們』的,老古董你要走關我什麼事?我就不信今天這話說不明白了!」
識之律者雙手一抬,耍流氓一般坐到了地上。
她並非控制不住……好吧,她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誰讓老古董已經露出那種神情了,卻滿腦子還想着逃避。
一個想着用沉默來逃避,一個想着用離開來逃避。
還好,還好,還有她偉大的識之律者女士在這裏,只要有她在,這個家就散不了,也別想散!
「要不說你們是祖孫呢?那個傢伙滿腦子是一個死了五百年的女人,你更是重量級——死變態,五萬年,五萬年了呀!雖然我這個意識的律者也搞不清楚你個死變態滿腦子在想什麼,但是老古董等了你五萬年,你要給不了肯定的答覆,拒絕一聲總行吧?」
「那好,我……」
識之律者「噌」一下從地上彈了起來,臉直接湊到米凱爾頰邊,看着他張開的嘴唇重新抿在了一起,而後從鼻中長長吐出一口氣,隨即對着華露出了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怎麼?拒絕不了是吧?就和你口口聲聲說不想讓老古董看到那份記憶,然後轉手就把它給我一樣,你不過是在克制自己的欲望的同時又不願意承擔失去某樣東西的責任罷了。說到底,相比於過去的那個你,現在的你究竟成長了多少呢?到底有沒有成長呢?起碼在這點子破事上是沒有半點成長啊……不,我覺得說不定還倒退了!」
「有道理……」
米凱爾緩緩睜開眼。他的回答依舊不急不徐,根本沒有半點被激怒的意思,這反倒讓識之律者感覺到了一絲絲不妙……
「所以,你是想勸我乾脆地拒絕華?」
識之律者的嘴角抽搐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拒絕也無所謂,讓老古董拒絕了這個死變態,大家各自都有光明的未來,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但是仔細想想凌霜所說的話……假若等待了五萬年的結果是拒絕,那麼老古董不會因為失去了活下去的盼頭然後……
不行!那種事情絕對不行啊!
她似乎用力過猛了,得把節奏掰回來!
可就在這時,那個明明是這件事的主角之一,卻毫無存在感地沉默了許久的人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了:
「好了識之律者,我們先終止這個話題吧。」
「老古董你怎麼又又又……你這個樣子拖我後腿我怎麼……」
「換個話題不代表就要離開。」
華輕柔地撥開劉海,左手抬起,遲疑了一瞬後輕輕握住了米凱爾的手腕。
「感情並非我們的全部,但我一直以來也有個疑問——米凱爾,既然你在上一個問題選擇了不回答,那麼這一個問題,就告訴我答案吧,好不好?」
連問題都不知道就盲目應下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可米凱爾卻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好,米凱爾……我能知道,五萬年前,從你和愛莉希雅結婚的那一天晚上一直到你以終焉的身份出現在月球背面的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米凱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的情愫也再不平淡——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識之律者,你看看。你的老古董心中還有一根刺呢,方才不管我說什麼,都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識之律者掛了面子,當然要反擊,但華又以平靜無比的口吻搶在她之前說道:
「米凱爾,你知道嗎,每當你被逼問得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就會用這樣浮誇又尷尬的笑容轉移話題。」
米凱爾的笑容迅速消失,沒過多久,他再次試圖擠出笑容,可無論唇中如何用力,臉頰肌肉如何向着兩邊牽扯,嘴角都翹不起來分毫。
眼睛睜開又閉上,眼珠左右轉移,但最終,他還是深深低下了頭。
「算了。」
要不算了吧。
當初之所以選擇隱瞞,就是害怕在終焉之繭上還存在有更高維度的意識,但整整五萬年的時間,他時而也會表露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意願,卻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存在以任何方式阻撓他。也就是說,或許並沒有更高維度的存在,或許更高維度的存在對他想要做的事情並無異議。
而且,倘若對方真的無所不察,那哪怕是深埋於心中的想法,也無所遁形吧。
倘若對方察覺不到內心的想法,那就是說,其實可以在識之權能的掩飾下說出什麼。
雖然僅僅只是說出什麼,但那也足夠了……
他已經……實在無法……一個人憋住這些了……
「識之律者……識……你來做,將我的那部分記憶同步給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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