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舞並不難,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方式。
近衛昭雪特意灑了名貴的香水,她是個很有韻味的美麗女子,近距離接觸很難讓人抵禦。
「你的眼神似乎在閃躲。」近衛昭雪說。
「我只是在觀察。」
「觀察什麼?」
「觀察奉系少帥,還有特斯拉先生,以及岩崎先生。」
「為什麼要觀察他們?」
「現在中國的形勢有些特殊,處在一個緊張的節點上,不得不保持高度的注意力。」
「你指的是餘波未平的學生和工人運動?」
李諭點點頭:「這是一次徹底掀翻中國人認知的大事,但中國的崛起,必然受到內與外各種阻力。那位少帥所在的奉系,就是關鍵內因之一,也是外因日本關注的重點。」
「原來你真的在觀察,」近衛昭雪語氣含糊,轉而說,「現在很多學生吵着要學習北邊的俄國,喊出了『聯合全世界的被剝奪者,為全世界全人類而戰,為正義人道而戰』的口號,你一點都不擔心?」
李諭問:「我為什麼要擔心?」
「因為他們要革階級的命,你也是被革的對象。」
「不,你理解的不完全,我是他們的朋友。」
「朋友?」近衛昭雪的腳往前輕輕跨了跨,「和他們做朋友,是很危險的,在他們眼中,不管英法美日的資本家,都是大敵。」
李諭微微一笑,推開她轉了一個圈:「因為我不是資本家。」
近衛昭雪轉回來,說:「你是的,我看得出。」
「那說明你還是不了解我。」
近衛昭雪抬起臉:「我想要了解一下。」
「了解什麼?」
近衛昭雪把手搭上他的胸口:「了解你的靈魂。」
「那裏是一片混沌。」李諭說。
「但你說過,混沌是亂而有序。」
「你對我的《分形與混沌》挺有研究。」
「我想通過你的作品,窺探你的靈魂。」
李諭眼光對上她,「你窺探到了什麼。」
近衛昭雪想了想,說:「窺探到了一個……黑洞。」
能說出這些在20年代極為冷門的詞語,說明近衛昭雪真的相當用心學習了。
李諭嘴角一揚,「你窺探得有幾分準確。」
「全是出於女性的直覺,」近衛昭雪說,「你是我見過最深邃的人,深不見底。我一凝視這個黑洞,裏面仿佛就有無數雙眼睛在凝視我自己,看得我無所遁形。」
李諭藉機說:「所以,你最好離黑洞遠一點,非常危險,它會吞噬一切,不吐骨頭。」
「真是嚇人,」近衛昭雪笑道,「我還想問一句,今年日食之後,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有了凍結時間的公式?」
她竟一直對李諭的這句話念念不忘。
「有。」
「真的?」
「但它並不能對應到某一個人身上,這個公式有奇特的相對法則。」
「……我不懂那麼多。」
音樂停下,張學良鼓掌道:「李諭先生,你們跳得太好了!」
李諭說:「遠不及少帥以及虞和欽先生。」
張學良心情很好:「今天的花費都由我買單!」
岩崎小彌太立刻說:「不行!必須我們日本人請客!我們在虹口一家正宗日式餐廳備下宴席,大家一起去。」
張學良說:「你們不是請李諭先生嗎?我就不去了,我還想在這兒多玩一會兒。」
「您是我們重要的客人,」岩崎小彌太說,「東北一向是大日本帝國最關注的地方。」
張學良眼角抽了抽:「最關注的地方?」
岩崎小彌太點頭說:「滿鐵公司的總裁一會兒也會出席宴席。」
「中村?」張學良問。
岩崎小彌太說:「沒錯,他是我們的商業夥伴。」
張學良看了眼于鳳至,對方點了點頭,於是說:「好吧。」
此時的虹口日本人挺多,不過管理比之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遜色不少。
日餐廳準備了隆重的河豚等時令海鮮,幾位從日本過來的廚師現場表演河豚做法。
李諭早就從鄒容和姚宏業那裏知道滿鐵這位總裁,中村雄次郎,他現在還是關東都督。
話說日本人如此堂而皇之在東北設置「關東都督」一職,張作霖和北洋政府不可能不明白他們的企圖。
此時的日本關東都督已經一分為二:關東都督只管民政事務,軍事部門則獨立為臭名昭著的關東軍。
第一任關東軍司令就是參加過日俄戰爭、赴朴茨茅次參加和談的立花小一郎,——也是個混蛋。
中村則只管民政,包括日本在滿洲的核心企業——滿洲鐵路株式會社,即滿鐵公司。
滿鐵公司實力強悍,岩崎小彌太給李諭介紹了介紹中村雄次郎。
李諭假惺惺道:「真是威風。」
中村以為是誇獎自己,謙虛道:「不過例行公事。」
然後繼續說:「現在的日本才是中國最重要的盟友。美國人在和會上虛假的主張,只是為了謀求中國人的好感。但他們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後,反而瞬間崩塌。反觀我們日本國,並沒有什麼過分請求,卻被美國人說成蠶食山東的罪魁禍首,我希望各位看到,在我們日本國的統治下,絕對會比德國人好一百倍。若是不信,諸位可到東北一看。」
李諭聽着就感覺反胃,簡直惡人先告狀,往自己臉上貼金,難怪能當上關東都督。
三井大掌柜益田孝說:「所以我們要加深與貴國優秀名流合作。李諭先生是讓我們青睞有加之人,今天我特地讓廚房使用了您出口的味精。」
味精早就暢銷小日本,畢竟他們喜歡喝湯。
李諭隨口說:「我只是做普通大眾喜歡的東西而已。」
張學良也對李諭的產品很感興趣:「味精、方便麵、肥皂以及阿司匹林,在奉天都是搶手貨,就是價格稍微貴了點。」
李諭說:「沒有辦法,層層厘金加碼,少帥,你應該曉得。」
張學良說:「還不如聽徐大總統或者章太炎、梁啓超他們的,乾脆搞聯邦制,省得如今這麼麻煩。」
徐世昌對晚清很有感情,從當上大總統開始,他就想重新恢復地方自治。在他看來,地方自治符合國情,因為中國的疆土太大,各個省份發展又極不平衡,很難用統一的政策來推行,應該給予地方自主權。
章太炎和梁啓超他們則認為既然現在南北對峙,北洋政府消滅不了廣州的軍政府,不如別打仗了,各省先自治,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了,再施行「聯邦制」,這樣就可以不通過武力就實現全國的統一。
這些想法當然都是異想天開,有點過於天真和理想化。
不過直到49年,老蔣和各大派系還是有點聯邦制的感覺,無法完全制衡全國。
奉系顯然喜歡這種分化策略,但在張作霖心中,想的可能還是韜光養晦,然後有朝一日入關一掃直系皖系。
至於皖系、直系,心中何嘗又不是這種想法。
反正他們都各懷鬼胎。
中村說:「先生在哈爾濱建廠,不就省了厘金的麻煩?」
李諭才不想給他們繳稅,直接拒絕:「產能已經足夠,沒有必要。」
中村說:「無線電哪?」
李諭說:「無線電再貴,也有銷路。」
張學良笑道:「李諭先生說得太對了!不過好在李諭先生定的價格夠低,加了厘金仍然可以接受。」
中村說:「李諭先生,你能容忍那些官吏通過厘金,在你的商品上賺得比你還要多?」
李諭聳聳肩:「我只做我能做到的事,做不到的壓根不會去管,免得心煩。」
中村沒想到李諭油鹽不進,但也不能得罪他。
益田孝說:「不管李諭先生設不設廠,我們已經決定與三菱會社以及住友會社,共同向滿鐵公司進行下一輪注資。」
中村聽到這個好消息,暫時忘了李諭的回絕,回道:「滿鐵不會虧待帝國。」
李諭阻止不了滿鐵的發展,不過反正他的資本已經通過美資的殼,滲透進了三井。
將來滿鐵在東北的掠奪,都可以暗地裏重新給國內輸回血。
另一邊,特斯拉則已經和蘇穎忘情地吃着河豚肉,根本不管他們說什麼。
估計特斯拉更不想離開中國了。
近衛昭雪低聲輕嘆道:「愛情的模樣,真是羨煞旁人。原來美國人竟如此放得開。」
岩崎小彌太繼續對中村說:「東北有很多俄國人,都督務必小心俄國革命思潮的進入。」
「俄國人我不是很擔心,但如今的中國人,最喜歡革命思想,才是值得擔憂的,」中村說,然後恍然道,「莫非李諭先生就是擔心這個,才拒絕在東北開設分廠?我知道您在天津、上海的工廠和學校,都發生過大規模遊行和罷工。」
李諭輕描淡寫道:「您猜錯了。我並不反對他們的遊行和罷工,甚至沒有停發薪水。」
岩崎小彌太笑道:「這一點我可以作證,李諭先生竟然容忍工會的存在,您敢信。」
中村警惕道:「李諭先生,您不會也有偏左的思想?」
李諭攤攤手:「我只是做實業協會會長該做的事情,現在有工會的地方不少。」
李諭的解釋很完美。
岩崎小彌太舉起酒杯:「不要只聊天了,這麼好的酒,大家喝起來!」
張學良拿起酒杯:「聽說岩崎先生酒量冠絕東京,我今天就要試一試。」
岩崎小彌太說:「張公子,別看您年輕,喝酒不見得能喝過我。」
張學良受不了激將:「我看不一定!」
兩人把喝酒的氛圍搞了起來,這幫人都是經常在酒場上呆的人,李諭的酒量在他們面前只能說一般。
近衛昭雪幫着李諭斟滿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先生,難得輕鬆,多喝幾杯。」
特斯拉也在興頭上,滿面春風:「就是,就是!都喝起來!」
兩個多小時後,屋裏已經東倒西歪。
李諭站起身,想要出去叫個人力車回豫園,到了門口,腳下一滑差點跌倒。
近衛昭雪伸手扶住他:「先生,今天不要走了。」
李諭眼神突然有些變得清澈:「走,肯定要走。」
近衛昭雪也喝了點酒,借着酒勁說:「先生,您為什麼一直拒我於千里之外。」
李諭樂道:「你這種大美人,要是天天伴在左右,誰受得了?」
近衛昭雪說:「那您就是在抗拒自己的心。」
李諭伸手比畫了比劃:「我在北大可是加入了蔡元培校長的八戒會的,不對,是五戒。」
「你……」
李諭推開她的手,決絕道:「止步吧,我走了。」
夜晚的風讓她的酒瞬間醒了,一種失望夾雜痛苦的想法令其無法自持。
她徹底明白了,自己在李諭心中就是個普通人而已。
李諭叫上一輛黃包車,對車夫說:「豫園,走。」
車夫尷尬道:「這麼遠?先生不在這兒玩姑娘?」
「玩你妹,」李諭笑罵道,「給你三倍車錢。」
車夫立刻來了精神頭:「三倍我也跑不到,但中途可以找弟兄換班。」
——
次日,近衛昭雪向頭山滿和青木宣純匯報情況。
頭山滿深表失望,但無可奈何:「或許是因為在上海的原因,等他去日本的時候,我們再想辦法。」
青木宣純則聽出了別的意思:「我總感覺李諭這個人,雖然每件事都沒有影響到帝國,但有時又可以掐住一條帝國的動脈。」
頭山滿說:「而且他對俄國的新主義表現得太平淡,甚至有一種欣賞的成分。」
近衛昭雪說:「昨天中村都督問過,李諭只是具有常規意義上的偏左思想罷了,畢竟他更大的身份是個科學家。整個科學界,大多數人都偏左。」
「你又在替他說話。」頭山滿說。
近衛昭雪說:「我只是闡述昨天的真實情況。」
頭山滿說:「不管怎樣,我要先回趟東京,你幾天後去趟京城,給坂田先生匯報;然後再去大連,與川島先生接洽一下工作。」
「還要再聯繫川島?」近衛昭雪不解。
頭山滿說:「在培養間諜和認清間諜方面,川島先生一向是個人才。看來這些年我們做得還是不夠,川島先生是對的,只有中國人才最了解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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