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再次登船時,李諭竟然遇見了一個大熟人:章太炎。樂筆趣 www.lebiqu.com
李諭訝道:「太炎先生出獄了?」
章太炎同樣有些驚訝:「對吧!怎麼,疏才兄弟也加入了同盟會?你不是說你只做科學之道與教育之道嘛?」
「同盟會?」李諭更摸不着頭腦。
此時光復會大佬陶成章走過來說:「帝師,我們是專門來接太炎先生去日本的。」
章太炎說:「你們不是也要接李諭?」
陶成章搖搖頭:「岡本兄的命令只是讓我們接您。」
章太炎對李諭說:「還算有點原則,不然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這個世道,不能所有人都去搞革命,總要有人搞建設嘛。」
輪船再次起航。
抵達橫濱時,碼頭上人頭攢動,而且竟然大部分都是留日學生。
李諭不知道怎麼這麼多人來迎接?
自己這麼受歡迎?
梁啓超在人群中擠了出來,來到李諭跟前:「疏才兄弟,你來得正是時候,你在留學生群體裏威望足夠。」
李諭看很多留學生想上船,問道:「這是什麼情況?」
梁啓超嘆道:「陳天華自殺了。學生們抗議日本政府的《取締政策》,紛紛要回國!」
李諭張大嘴:「天華死,死了?」
梁啓超說:「看到他的絕命辭後,我派好多人去找,但只在水邊找到了他的屍體。」
李諭眉頭緊鎖,救下了鄒容,竟然沒有救下陳天華。但自己花了接近一整年去了趟敦煌,實在抽不開身。
梁啓超又說:「現在學生分成了兩派群體,一派要全體回國,一派則要堅持繼續學業,爭得不可開交。」
突然,一個瘦瘦的人走到梁啓超跟前:「老校長,我要走了。」
這…竟然是蔣校長。
老蔣留學日本上的就是梁啓超創辦的日本清華學校,雖然也叫清華,但卻是一個野雞學校,和北京的清華沒有一毛錢關係。
老蔣在這學了半年,感覺學不到什麼東西,整天就是宣揚保皇派的理論,有夠煩的,於是準備回國。
梁啓超說:「這種事情需要三思,沒有知識,任何後續的理念都白搭。」
老蔣心裏估計也是暗想你這學校能學到啥,你還把學校扔給了日本使館,自己壓根不管……於是說:「學生已經考慮好了,我要去保定剛剛成立的軍校。哦!您就是帝師李諭!太榮幸了,竟在這見到您!我聽說保定軍校有您的教材,說不定到時比在日本還能多學點東西。」
李諭道:「祝閣下學業有成。」
老蔣向李諭和梁啓超行了一個軍禮:「後會有期。」
後面還有更多的人要登船,但船員卻阻止了:「你們還沒有買船票。」
有學生憤憤道:「這鳥地方一分鐘也不想待了,我上船補票不行?」
船員說:「當然不行,你們要是上來了,買了票的人怎麼辦?」
沒一會兒,留日學生會館的幾位代表人物馬君武、胡漢民以及秋瑾都到了。
一年多不見,秋瑾已經堪稱脫胎換骨,她意氣風發道:「走!我們都走!」
馬君武攔住他們:「不行,這件事在會館中還沒有定論。」
梁啓超作為大佬主持大局說:「君武說得對,凡事要商量!留學是大事,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正好科學巨子李諭到了,你們還是好好再商議此事。」
秋瑾看到李諭,感覺應該賣他個面子,於是說:「好,我就隨你們再去會館爭辯一二。」
路上,李諭向梁啓超要來了一些材料,看過後不禁苦笑:「這都是誤會吧。」
梁啓超問道:「誤會?什麼誤會?」
李諭指着報紙說:「一切的反對意見,都是來自報紙上這篇題為《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的日本政府規定,但日文的『取締』與中文的『取締』並不是一個意思。」
任何一個上過日語課的人肯定都聽過這個說法:中國人學日語,看似全是漢字、很容易學,但稍有不注意就容易誤翻,弄成大型事故現場。
此時的《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事件就是個超級典型。
日本發佈這個文件,是受到了清國駐日公使的壓力。
眾所周知,日本是革命派大本營。
日本與美國有類似的想法,都希望把中國的留學生招過來,讓這些未來中國精英親日或者親美,將來對他們將大大有利。
這屬於持續上百年的陽謀,到李諭穿越前也不罕見。
不過效果其實並沒有日美方面理想中那麼好。
反正留日的這些人後來大都是堅定抗日的。
留日之所以現在非常盛行,是因為有一個大優勢:便宜。
留日一年的學費大概是35日元到60日元,一年最高超不過十五六兩銀子。
但留歐或者留美那就很可怕了,清廷給官派歐美留學生發放的津貼標準,是每年1200兩白銀,其中學費每月20兩,其他為住宿和差旅。
一年十七八兩和一個月20兩,再加上吃穿住行方面的費用差距,日本留學的性價比簡直不要太高。
所以即便考不上官派留學,清朝的一些中產家庭也可以負擔留日的費用。
但要想自費留學歐美,真心非富即貴才行,一年1200兩可不是鬧着玩的。
當然,由此也衍生出此後「歐美同學會」看不上「日本同學會」。
留日學生多,問題就出現了,截至目前,至少有一兩萬在日本的留學生。要只是學學習還好,但這些人幾乎都有革命情緒,對於清廷來說就很麻煩,於是乎清廷要求日本好好管管留學生。
日本目前的政策是聯合清政府,自然同意,於是出台了一項規定,原名是《關於准許清國學生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程》。但日本報紙在報道這個規定的時候,簡化了新聞標題,改成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
學生們一看,要取締我們?這不就是赤裸裸的歧視嘛!於是紛紛抗議。
其實真的是個誤會。
梁啓超的日文也算不上多好,主要他一直覺得日語簡單,當年在赴日的輪船上突擊就學會了一半日語,讀書看報不成問題,因為日語中有太多漢字,他大約就是這麼學的。
梁啓超仍然沒有聽懂:「什麼意思?」
李諭說:「中文的『取締』,意為明令取消或禁止;但日文中的『取締』則有管理的意思。日本公司中的董事長之類的人,翻譯過來就是『代表取締役』,就是董事會裏管事的人。」
目前哪有後世完備的雙語對照詞典,但梁啓超是聰明人,立馬聽明白:「你的意思是翻譯錯了?」
李諭點點頭:「這份所謂《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正確的翻譯應該是《清國留學生管理規則》。」
梁啓超感覺腦袋嗡嗡作響,「天華君如果是因為《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而死,那不就太冤了!學生們因為此事紛紛要求回國,也太冤了!」
兩人說話間來到了留學生會館,學生們此時已經分成兩伙陣營,一夥是堅持回國的激進派,一夥是繼續學業的維持派,雙方劍拔弩張。
李諭還看到了魯迅,他站在維持派一夥中。
迅哥一直是難得的人間清醒。
秋瑾指着馬君武、魯迅、胡漢民等人,怒斥道:「你們回不回國?難道甘心受日本人的侮辱?你們的脊樑哪?」
秋瑾陣營中人數不少,還有宋教仁、胡瑛等大佬。
另外,中山先生本人反對激進派做法。但他此時並不在日本,正在東南亞地區籌款,聽到日本的事情後專門發來電報,希望留日學生不要意氣用事,要留在日本完成學業,以防回國後被清朝「一網打盡」。
中山先生是老江湖,看得透徹,但學生們可是很容易被煽動的。
馬君武說:「秋瑾姑娘,我們都冷靜一下,回國解決不了什麼。」
「解決不了什麼?」秋瑾冷哼一聲,「我看你們根本不想革命,還是想為朝廷效力!不敢回國我回!」
胡漢民說:「我們哪有這樣的想法。」
魯迅也解釋道:「秋瑾姑娘,衝動容易犯錯,我們必須理智。」
「夠了!」秋瑾劍眉一豎,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用力插在桌子上,然後厲喝,「如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刀正好插在了魯迅前面,寒光凜凜。他嘆了口氣:「我說不動你。」
永田圭介在《秋瑾——競雄女俠傳》一書中甚至將此事延伸為秋瑾判了魯迅等不願回國的留學生「死刑」。
後來傳為著名的「秋瑾刀斬魯迅」。
不過秋瑾並沒有針對某個人,她是面向的所有留學生。
梁啓超高聲說:「大家都先聽李諭先生解釋前因後果。」
秋瑾說:「還有什麼前因後果,不都清楚了?」
「不清楚,」李諭站出來說,他先把中文與日文的「取締」解釋了一下,然後說,「你們知道天華為什麼蹈海自盡嗎?」
眾人一愣:「不就是因為這個規定?可如果是誤會……」
「對你們而言是誤會,但是對他而言絕非誤會!」李諭大聲說,「因為他從始至終都明白這個詞到底是何意!」
大家更不解了:「那天華為什麼要去死?」
「因為他恨的不是日本國,是你們的衝動、不團結,甚至互相爭鬥!給了日本人進一步責難你們的理由!他是恨鐵不成鋼,看不到未來!」李諭大聲說道。
宋教仁問道:「真是這樣?」
李諭拿出了陳天華的絕命辭:「你們仔細看看!天華寫的是什麼!」
李諭一字一句念出來:「但慎毋誤會其意、謂鄙人為取締規則問題而死。什麼意思?就是說他不希望你們誤會他是因為《取締規則》而死啊!」
李諭繼續念道:「天華還說,『(規則)出於日本文部省,專言我國學務;且細觀條文,重在辦學方面,與前報(《新民叢報》宣傳的)迥乎不同。吾人以何理由而欲反抗所在國之法律?』他的意思你們難道真的不懂?連日本語都學不明白,還口口聲聲留學,甚至在日本國土上自相爭鬥?日本人會嘲笑你們,笑你們是烏合之眾,放縱卑劣!這是天華最不想看到的!」
全場鴉雀無聲。
宋教仁略顯無力地坐回座位上,他與陳天華關係很好,突然悲從心來,流淚道:「天華,我的好兄弟!」
李諭引用陳天華《警示鐘》開頭的七言絕句:
「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誰遣警鐘鳴?
腥風血雨難為我,好個江山忍送人!
諸位,我希望你們好好考慮考慮將來要走的路!」
眾人的情緒總算有些壓住,秋瑾眼眶也有些濕潤,「我……」
李諭知道她要是回國就難逃一死,連忙勸誡道:「秋瑾姑娘,我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報國不能只有愛國之心,要耐下心從敵人那裏好好學習,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秋瑾拔起桌子上那把匕首,「我真欲斬盡朝廷朽官,但我會好好想想你說的話。」
李諭抱拳說:「女俠三思。」
秋瑾終歸還是決定先留下看看情況。
但魯迅卻收拾行李要歸國,來找李諭專門告辭。
李諭很納悶:「你這是幹什麼?要回國?」
「我還會回來的,只是母親病重,要我回去看看,」魯迅拍了拍自己的包裹,「我專門買了很多西藥,在日本學了這麼多年醫,不能白學。」
李諭問道:「回來後,還學醫嗎?」
「不了,」魯迅說,「年初我看了一部日本人在大連拍的電影,一個中國人給俄軍做偵探被日軍捕獲,要被砍頭,一群雖強壯但麻木不仁的中國人竟然津津有味地圍觀。日本學生當時拍手歡呼萬歲,聲震屋瓦,也震痛了我的內心。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最後一句就是《吶喊·自序》的話,迅哥的思想毫無疑問很超前。
這是魯迅人生的轉折點。
但李諭知道,魯迅這趟回國會極為不開心,因為他被自己母親騙了。
回到家魯迅會發現有一份「十分不真誠」的愛情擺在他的面前。他甚至無法珍惜,等到完婚後才追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非於此,因為你要與一個不愛的女人共度餘生。
如果老天可以給魯迅一個重來的機會,他……他也不見得能違逆自己老媽!
反正這場婚姻毫無疑問是非常失敗的,對魯迅以及這個叫作朱安的女人都是極度痛苦的一段回憶。兩人大半生行同路人,以類似於最熟悉的陌生人般的關係維持着如同荒漠的婚姻。
一場徹頭徹尾封建禮教下婚姻的悲劇。
李諭只能對他說:「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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