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發出的呼喊提醒在林間擴散開,撞進了隊伍里每個人的耳朵。
二十餘人的隊伍,由士兵、城衛和兩個騎士扈從組成,在樹林裏鬆散拖長,首尾三十步開外。橫斜的草木遮擋形成了層層信息濾網,僅最近的扈從看清經過。
後方的城衛甚至沒聽清那聲刮耳的金屬聲,「敵襲」一詞在承平已久的頭腦中盪了幾個來回,才意識到發生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然而密林中完全找不到對方從何而來。
示警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在指揮脫節的環境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亂,大部分從接受訓練來從未經歷過實戰的人慌忙抽出武器,接着便不知所措。
他們根本沒想過會在維斯特敏境內受到任何抵抗,這裏不該有敢於直面統治力量的武裝。
每個方向都是幽綠深邃的密林,着生菌類的歪扭樹影於背景中似在移動,腳下蔓生的雜草野藤絆住了急切想向同伴靠攏的步伐。有人就此跌倒在地,周圍本就如驚弓之鳥的人驚慌逃開,不成型的隊形愈加散亂。
迭戈看不到這一切,他本能地環顧周圍,尋找箭矢的來源。
第二次攻擊到來,箭矢從向他靠攏、試圖提供掩護的扈身側划過,撞上肩甲凸棱,折斷的木杆抽在頭盔上,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短暫驚嚇後,他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怒火,對襲擊者的膽大妄為,用偷襲手段威脅到一名騎士的生命,最令人憤怒的是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這暴露了襲擊者的位置,也提醒了迭戈現在最該幹的事情。抬起手臂用臂甲遮臉,落下面甲,擋住唯一弱點。
接着,從橫條篩孔的視野中認準方向,朝着箭矢射來地方衝去。那個蹲踞在遠處草叢間的人影還沒離開,活動着像是在準備下一次射擊。
或許很多人會在這時感到一絲畏懼,但這裏面絕不包含迭戈。身上的甲冑是身份的象徵,也是他敢於在任何戰鬥中橫衝直撞的底氣。
以前兩次命中的力道論,不論是弓箭還是概率很小的弩,抵近射擊也最多在甲面上留下一個凹痕。
全副武裝的鐵人奔跑起來,折斷細枝壓倒雜草,成片的菌菇在腳下碾碎,能從打滑感中想像到那些噁心東西變成反胃的斑斕碎糊。
靈活性良好的關節使他能做出不輸輕裝太多的短程衝刺,同時還不必擔心正面攻擊。剛才兩箭的良好準確度是以拉近距離為前提,迭戈已經能看清射擊者手中的武器,一把不知從哪弄來的老式手弩。面對着衝來的騎士,那人正完成上弦。
迭戈不太明白他這麼做的底氣和目的何在,冒死再完成一次沒意義的射擊?
射手搭箭瞄準,這次迭戈沒有做任何防禦動作,提劍跨過最後一段攔路橫木。然而那支箭不是向他射來,而是瞄準了另一個目標,朝他身後射去。
一聲不太熟悉的慘叫,不是來自兩位扈從,迭戈已經來到了射手面前。頭盔視野的死角陰影中,兩個身影從側邊向他撲來,看來這就是對方敢於在原地連射三發的倚仗。
當先一人大吼着上前,撞在來不及變向的騎士身側,試圖讓他失衡倒下。
但他大大低估了雙方體重差距,這副盔甲像填滿了沙子,只搖晃後退了幾步止住沖勢,反倒是他自己反向彈出倒地,還沒從後腦撞上裸根的眩暈中緩過來,腹部的穿刺痛就讓他發出了恐懼痛呼。
沒給這傢伙掙扎機會,迭戈將劍順勢旋轉半周拔出,同時感到身後有人勒上了自己脖子,將什麼薄片鐵器伸進頭盔胸甲間的縫隙,兇狠地插入。
這種毫無遲疑的果斷手段不像什麼業餘盜匪,而是兼有膽量和廝殺經驗的亡命之徒。
刀刃在連鎖小鐵環上划過,力量遠不足以突破這層沒料到的防護和其下內襯棉甲,而他沒有第二次機會了。鞍形甲片的左肘頂撞身後人側腹,有段一端虛浮在腹壁的長條脆弱骨骼受擊斷裂,斷端被繼續擠進更深處的位置。
頸上束縛一松,騎士掙開束縛,反手從腋下刺出,用力過猛扎穿了脫力的軀體。
這讓迭戈花了一點時間拔出劍刃。敲擊圓片腋甲的箭頭打擊顯示出射手難以理解的作戰意志,沒趁機拉開距離,而是對想像中的薄弱部抵近直射。
發現手裏的弩沒有作用後,他竟拔出了一柄短劍,嘶聲叫喊着仿佛火焰中殉道徒般變形的祈禱句子,奮力揮向輕易殺死了兩名同伴的敵人。
那如同來自堰塞菌株的樹洞裏的聲音念誦着迭戈有點耳熟的內容,但又在這狀若癲狂的人口中有了別樣的意味,那是獸吐人言、邪孽戴冠式的歪曲,像某種熟知的皮殼被強行套在了他物上,可模仿又與原樣如此類似。
條孔分割的面甲視野中,那張因為恐懼扭曲又不知為何物驅動上前的臉龐,搭配走調的言語竟讓厚實板甲保護的靈魂都感到了一瞬的悚然。
他橫劍擋住劈來的短劍,激烈的金屬碰撞中,逸散的一點念想回憶起了對方神經質叫喊內容來源,那是一行聖典中的原句,被用於鼓舞英勇作戰死去的人,將得以升入死後的國度。
這尤其引發了一種他不願承認的恐懼情緒,本應奪刃繳械的動作一變,將護手敲在了那張吼叫不止的嘴上,隨後握刃挺劍刺入對方左胸。
直至這個狂熱抑或瘋狂的人倒下,迭戈才重新獲得了不多的安寧,背後傳來的無意義叫喊和鐵器交擊聲,讓他無暇去思考無法說清的一時衝動,選擇了格殺對方而不是留下俘虜。
得到騎士的回援,本就人數不多、靠突襲佔到短暫上風的攻擊者迅速落入劣勢,也再沒有出現另一副遠程武器。
他們裝備簡陋,衣着與平民無二,缺乏護甲,大致介於流氓到低水準商隊護衛之間,超乎尋常的作戰意志或許能讓絕大多數地下幫派膽寒,但不能彌補技巧和物質上的差距。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同歸於盡的意志,在迭戈再次擊倒一個大聲念誦變形走樣聖典語錄的傢伙後,剩下幾人很快進入了非專業武裝和部分專業武裝的日常流程,崩潰逃跑,順便起到給追擊者指明方向的作用。
「那傢伙呢?」迭戈發覺所有人都加入了這場混戰,包括那個原先應該拽着那個帶路犯人的扈從,正踹倒一個還想爬起來的對手,補上一劍。
「死了,被射死的。」扈從甩掉劍刃上的血液,把剩餘的一點抹在死者衣服上。
「這群該下地獄的玩意竟然還知道滅口!」來不及整理分散的隊伍,迭戈帶着扈從與還能收攏的士兵,追向這些逃竄的敵人。
他確信這背後藏着什麼能讓他擺脫現狀的秘密,哪怕跟失蹤案無關也行。但前提是追上殘敵,而不是在這片樹林裏失去帶路人的同時跟丟現成的引導。
幾乎沒怎麼猶豫,剛剛的勝利給了他們充足的信心,目標就在眼前,士兵們也相信大方的長官會給他們事後分一杯羹,得勝獎勵等着他們去領取。
包括迭戈在內,士氣高昂的隊伍緊隨着前方奔逃的身影追擊。那些人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到底意味着什麼,只一致地朝着某個確切方向亡命奔跑,對環境的習慣使他們不會被地上打滑的癬樣菌叢拖住腳步,始終維持着距離。
迭戈大口喘息,保障他生命的盔甲此時也是拖累,濕熱天氣讓綿甲內襯浸透汗水,鎖子甲好像在打鬥中崩開了一個鐵環,斷口磨破頸側的皮膚,頭盔內能聞見汗水鹹味,鹽分刺激着破皮處。
還有股說不出的怪味,撓得鼻腔發癢,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沒續上呼吸節奏,咽喉發甜。
他得承認,的確有那麼股味道,類似於灰塵,就像他把這個很久沒用的頭盔扣到腦袋上時的感覺,有到處吸附的細小顆粒流竄。
憋喘缺氧頭腦昏脹,沒法擦拭的汗水跨過睫毛,局限視野里淌着微痛的曲折邊緣景象,那些多生長在地面的奢靡色彩也隨着液體流動在眼周晃蕩,讓他想起往日訓練里忍着這種不適與對練同伴對峙的艱難時光,只要稍一眯眼就會被抓住機會,他多是被抓機會的那個。
不過現在可沒人來折騰迭戈騎士了,他避過一根樹幹,眨了眨眼,擠出眶里的汗水,眼前稍微清晰了些。
然而那些蔓延的色彩沒有消減,確實地在視野中大片鋪開,各式各樣、不少是平時少見的鮮艷菌種攢簇累積,在上下四方都有它們的存在,比此前所見更為密集,可又不見人工培育痕跡。
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感到荒誕,人怎麼可能像種植麥子那樣培育蘑菇呢。更何況這些菌類的繁茂已經超出他們的想像,迭戈甚至覺得再讓它們更進一步能充斥整個森林,佔據每一寸空間、擠進他的盔甲里。
離奇的噁心想像只在腦海里呆了一會,卻讓舌面都出現了異味,好像他真吸入了充塞世界的菌菇。
「該死的老鼠、陰溝里的蜒蚰!」迭戈怒吼着跑起來,把情緒轉移到帶他來到這個糟糕地方的業餘武裝犯罪團伙身上,這種調節方式使他能集中精力。
前方的菌菇密林終於到了盡頭,一灣漂浮油漬般光斑的暗港水域上,他們終於堵住了那群人。
被追逐者逃向泡黑原木修建、彌生菌點菇叢的粗陋碼頭,那裏只有一艘進水的小木舟,和藏在兜帽長袍下的接應者,用骯髒白色染料於前襟畫出一個板正得不合風格的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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