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天上來 第一卷 傘下人 第一百零九章 墓山小故事

    南島拄着劍一瘸一拐地趕到劍宗的時候,便看見張小魚與胡蘆一起蹲在門口,拿着方寸撬着劍宗門口被打爛的石階,看起來很是滑稽。

    南島站在那裏愣了愣。

    鼠鼠不會真和劍宗的人動手了吧。

    南島匆匆趕了過去,張小魚正蹲在檐下,一襲白衣倒還算是風度翩翩的樣子,但是另一隻手上卻是徒手舉着那塊剛剛被撬出來的一人長的石條,正在反覆端詳着。

    雖然對於修行者而言,舉起那樣一塊石頭並不算什麼。

    但是分明前一秒還是正常人間的畫風,下一秒就變成了這幅畫面。

    南島在細雨看着的時候,莫名地覺得違和而.....

    性感?

    所以南島在石階前站了少許,才反應過來自己想要問什麼。

    「鼠鼠呢?」

    胡蘆瓮聲瓮氣地說道:「被我剁碎丟河裏了。」

    南島沒有理會他,這副模樣一看就是被鼠鼠揍了一頓,轉頭看向張小魚。

    張小魚歪着頭打量着那塊石條,然後翻了一面,把打出了缺口的那一面放在下面,重新塞回了那些石階中,用手裏的方寸一點點敲實,而後才緩緩地說道:「她被懷風師兄帶去墓山了。」

    南島嘆息了一聲,覺得這件事自己也有一些責任,主要誰也沒有想到呆萌呆萌的鼠鼠,發起狠來這麼猛。

    又轉頭看了一眼一旁捂着臉的胡蘆,那個小小的掌印還沒有散去。

    「她把你揍了一頓?」

    胡蘆沒有說話,哼哼兩聲,轉過背去。

    張小魚又在撬着另一塊石階,然後舉起來看着,笑着說道:「你別問這個東西了,要不是我來了,胡蘆今天差點就成為人妖兩族之間的罪人了。」

    胡蘆氣的放下手來,看着張小魚說道:「我留手了她沒留手,這怎麼成我的問題了?」

    張小魚只是淡淡地說道:「你就說你今天是不是差點沒了。」

    胡蘆無話可說,從張小魚手裏奪過方寸劍,跑到另一邊對着一簾細雨坐了下來。

    南島好奇地問道:「這怎麼又扯上兩族的關係了。」

    張小魚笑着說道:「當年妖族回歸人間,人間劍宗是其中最大的助力。如果鼠鼠今天在人間劍宗門口把胡蘆殺了,你說整個人間會怎麼看?」

    南島這才明白了過來其中的關係。

    張小魚把手裏的那塊石階翻了一面塞了回去,還有一些沒有翻過來,於是盯上了南島背後的桃花劍。

    「把你劍借我用一下。」

    南島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不行,我的劍可不經不起這樣亂撬。」

    張小魚轉頭看向胡蘆,後者抱着劍全然不理會張小魚,好讓他知道嘲諷了自己的下場。張小魚於是又看向了南島。

    南島無奈地搖搖頭,從背後取下桃花劍,丟給了張小魚:「你要是給它弄出豁口來了,我可要告訴秋先生是你乾的。」

    張小魚笑呵呵地拔出劍,鏘的一聲就插進了石階間的縫隙里,極其猙獰地用着力。

    「師弟你放心,你看,這樣它都沒事,怎麼會有豁口呢?」

    張小魚笑呵呵地說道。

    只是話音還沒有落下,便聽見清脆的一聲。

    二人沉默下來,看向工藝拙劣的桃花劍尖處,那裏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鐵塊崩飛了,不知道飛哪裏去了。

    張小魚動作極其迅速地抽出劍來,塞回了劍鞘里,然後丟在南島懷裏,轉身便向着劍宗大門溜去。

    小少年胡蘆終於找到了報復的機會,在張小魚逃走的途徑上突然伸出一隻腳來。

    「哎呦!」

    張小魚狼狽地摔了個狗吃屎。

    南島低頭看着懷裏的桃花劍,深吸了一口氣。

    張小魚轉過身來,坐在那裏擦着臉上的灰塵,一臉無辜地看着南島,說道:「師弟啊,你看,你一定偷懶了,出劍次數太少了,導致劍身雜質沒有完全燃燒,劍體凝合度不夠才會崩壞的,這可怪不得我。」

    南島默然無語。

    啊對對對。

    拔出桃花劍頗為心疼地看了一眼劍尖上的缺口,南島嘆息了一聲。

    「師兄啊,我也不怪你。」

    「當真?」

    張小魚喜出望外。

    「當真。」南島咬牙切齒地說道,「改日師兄的劍回來了,也讓我崩一個口子就行。」

    南島本以為張小魚會嬉皮笑臉地推脫着,但是沒想到張小魚聽到這句話後,卻是沉默了一會,而後輕聲說道:「好。」

    這倒給南島整不會了。

    張小魚接着哈哈笑了起來,看着南島說道:「你不會當真了吧,想屁吃呢你。」

    張小魚說着爬了起來,轉身便往劍宗里跑去。

    南島卻沒有追上去,只是輕聲笑着看着張小魚的背影離去。

    這樣的張師兄才對嘛。

    那突然沉默的一下,差點讓南島以為那柄被投入時間長河的因果劍要殺的人是自己。

    師兄怎麼會殺自己呢?

    南島笑着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向着南衣城中心的墓山而去。

    南島走了許久之後,張小魚才在門後面探出頭來,本以為南島還在這裏蹲伏着自己,卻只看見了那個在細雨里撐着傘遠去的少年背影。

    愚蠢的少年喲!

    張小魚心中輕聲嘆息着,轉頭卻發現另一個小少年胡蘆正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看咩啊你。」

    胡蘆卻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只是靜靜地看着張小魚,而後輕聲說道:「師兄。」

    「?」

    「你剛才沉默的那一會,在想什麼?」

    張小魚靜靜地看着自己的這個小師弟,走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

    「小屁孩別想這麼多!」

    ......

    「我突然明白了昨晚,柳三月死的時候,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什麼。」

    陳懷風坐在墓山頂端某個墓碑下,輕聲說着。

    「他是要提醒我,南衣城對於他的歸來,並不是一無所知,至少,有人知道了他的回來。」

    夜色里寂靜的墓山之上,四處漂浮着星星點點的螢火。

    鼠鼠被那道劍光留在了不遠處,沉默地站在那裏。

    陳懷風轉過身來,枸杞劍落在了他的膝頭,這個往日裏慣於微笑慣於飲茶先的三十二歲的劍宗師兄,此時的神色卻是無比的平靜與淡漠。

    「你要不要猜猜,他當時想要說什麼?」陳懷風平靜地看着鼠鼠說道。

    鼠鼠長久地沉默着,細雨里漂浮的幽綠的熒光清冷地環繞在身周。

    鼠鼠或許在猜,或許沒有,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陳懷風低頭看向手裏的劍。

    鼠鼠似乎明白了什麼,聲音艱難地開口道:「他會要你殺了我。」

    「是的。」

    陳懷風的回答無比簡短,快得像是一柄劍倏忽之間穿過了胸膛一般。

    但陳懷風的劍依舊在膝頭。

    鼠鼠也沒有真的中劍而倒了下去,只是一瞬間,從那兩個字里傳來的寒意便在全身擴散開來。

    這個終日遊行南衣河上,用着呆萌來換取世人憐愛的小小鼠妖少女,想着那個溫和笑着卻也誠懇地說着許多原因的年輕人,也看着這個平靜的坐在墓山之上的劍宗師兄。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一陣齒冷,所以她環抱着雙臂,面色蒼白地看着陳懷風,問道:「為什麼?」

    陳懷風看向那些細雨熒光外的南衣城,平靜地說道:「南衣城是平和的,南衣城的人是溫和的,但是鼠鼠,你要知道。」

    「一個不是空想主義不是理想主義的人,他在做一些事的時候,必然是果斷而決絕的。」

    陳懷風看向瑟瑟發抖的少女。

    「哪怕他是對人間充滿熱愛與赤誠的柳三月,哪怕我是平淡如水嚮往安寧的陳懷風,或者,是終日懶懶散散沉迷打牌的張小魚。」

    「在個人的生死與人間的生死之間,我們的取捨往往凌厲而迅速。」

    陳懷風平靜地說着。

    「所以我當時只用了一息的思考,便選擇了讓他柳三月去死。」

    「柳三月或許猶豫了一些,所以他最後沒有來得及說完那些話,便被劍火焚燒殆盡。」

    鼠鼠低頭看着自己破舊的衣裳,輕聲說道:「但是我自己走了出來,從那個故事裏被掩埋的秘密里走了出來。」

    「是的。」陳懷風平靜地說道。

    鼠鼠渾身顫抖着,忽然明白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裏。

    卜算子所說的大劫是什麼。

    原來是這樣嗎?

    但自己走到現而今的這樣,不正是因為聽從了他的勸告嗎?


    什麼才是命運呢?

    又或者,正如卜算子所說的那樣——你如何知道這不是命運的本意呢?

    鼠鼠哀戚的想着。

    然而在那些哀戚里,卻似乎翻湧出來許多的怒氣。

    「所以對於你們而言,所謂的非理想主義,便在於犧牲一些活在人間的小小的人,來換取所謂的偉大與壯烈?」

    鼠鼠的憤怒並不難理解。

    因為在柳三月與陳懷風的故事裏,小小的她呀,便是那個在選擇里要被犧牲的人。

    所以陳懷風不無哀憐地說道:「我們從不覺得這是偉大或是壯烈的事。相反,我們覺得這是悲痛的事。只是在或許將要傾覆的南衣城面前,我們無暇顧及這種情緒。一個人的犧牲與千萬的人犧牲,我們無權評價孰輕孰重,但我們看着人間,便要做出取捨。」

    鼠鼠沉默了下來,向着陳懷風緩緩走去,她想過逃離墓山而去。

    但是對於陳懷風這樣只差一步便可以踏入大道的人而言,鼠鼠這樣的小妖,是逃不掉的。

    所以鼠鼠向着陳懷風走去,在他身前坐了下來。

    「我們應該相識很多年了。」鼠鼠輕聲說道。

    「是的。」

    「所以今日必須要殺我嗎?」

    陳懷風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手中的劍。

    ......

    南島一瘸一拐地來到那些長河環繞的墓山前時,人間已經很晚了。

    是以滿河清冷的細雨,蕩漾着無數細碎的熒光。

    這是南島第二次來這裏,上一次還是在萬靈節的時候,那時也只是停留在人群的外圍,沒有真正地走到墓山下。

    那些大河旁的高大樓閣浸潤在細雨里,散發着幽冷的寒意。

    南島穿過寂無一人的街巷,撐着傘穿過了一座石橋,踏上了墓山的山道。

    抬頭往上看去,細雨迷離中,什麼也不可看見。

    只有無數幽綠的光芒靜靜地飄浮着,任由細雨洗刷着。

    南島拄着桃花劍,在那些山道上緩緩走着,兩旁的無數墓碑沉寂着,與萬靈節當日所見全然不同。

    那時的墓山,是熱烈的繁華的絢爛地。

    而現在只是清冷孤寂。

    這讓南島心中有着些許的不安。

    並不是那些氛圍讓自己感覺到有危險感。

    只是走在這樣的環境裏,難免讓人會因為通感而聯想起許多不好的事情。

    南島有些擔心鼠鼠。

    張小魚說鼠鼠被他師兄帶去了墓山。

    南島並不認識他的師兄。

    所以有些忐忑。

    只是終究還是要來看一下,畢竟鼠鼠也曾幫過自己幾次。

    南島一面嘆息着,一面艱難地爬着山道。

    這裏是鋪了石階的,但是或許是因為少有人來這裏的緣故,山道石階上卻是有着許多的苔蘚,在雨中有些濕滑,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下去。

    南島一直爬了許久,才終於看見了在那塊巨大的碑石之下,一個渺小的坐着的身影。

    鼠鼠呢?

    南島愣了一愣,為什麼那裏只看見了一個人影?

    南島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拄着劍向着上面快速地走了上去。

    陳懷風平靜地坐在那裏,膝頭放着那柄沒有完全入鞘的枸杞劍。

    南島匆匆走了上來,看着面前這個端坐在雨里,很是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劍宗師兄,而後目光落在了他膝頭的那柄劍上。

    沉默了很久,南島才開口說道:「鼠鼠呢?」

    陳懷風沒有說話,只是頗有些好奇地看着南島,看着南島神色里的那些茫然,看着那種同樣陌生卻也熟悉的神情。

    過了許久,陳懷風才淡淡地開口說道:「我很好奇,她想要找到柳三月,是因為柳三月的生死關乎她的生死她的劫數,你呢,南島,你又是為了什麼?」

    南島沉默地看着陳懷風,過了許久才輕聲說道:「大概,我目前還算是個好人?」

    陳懷風挑了挑眉,說道:「目前還算是個好人,是什麼意思?」

    南島回想起今日醒來的時候,那些夢境與殘酷的現實帶給他的許多痛苦,也想起了很久之前與陳鶴在聽風台的那些對話。

    「人往後是未知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控制住自己在一些苦痛里向下墮落的欲望——這便是這句話的意思。」

    「原來如此。」陳懷風若有所思的點着頭。

    「所以鼠鼠呢?」目前還算是好人的南島窮追不捨的問道。

    陳懷風平靜地看着南島,將膝頭的劍丟了在他身前。

    南島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沉默少許,將手裏的桃花劍插在泥土裏,俯身撿起了那柄刻着枸杞二字的劍。

    南島看着它許久,嗅聞着上面淡淡的血腥味,而後將劍鞘架在了撐着傘的那隻手臂上,緩緩地拔出了劍。

    一滴滴鮮紅的液體在劍身與劍鞘之間的縫隙里緩緩滴落下來。

    南島拔出了一半,而後便愣在了那裏,抬頭看向陳懷風。

    「為什麼?」

    陳懷風抬手,一道劍風將那柄劍重新送回鞘中,清脆的聲音讓南島不由得心中一驚。

    但只是送劍入鞘而已。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因為有些故事,是不能為外人所知道的。」

    南島沉默地站在那裏,許久才放下了手中的枸杞劍,靜靜地看着陳懷風。

    「那我呢?」

    陳懷風知道南島什麼意思,所以他淡淡地笑着,說道:「你不算外人。」

    「我不是人間劍宗的人。」

    「但你是人間劍宗的人。」

    南島沉默了少許,看着陳懷風緩緩說道:「這二者有什麼區別嗎?」

    陳懷風輕聲笑着說道:「我陳懷風是個貪生怕死欺軟怕硬的人,你的那個劍宗比我的劍宗要更強硬更強勢,倘若沒人知道你來了我這裏,我自然也會殺了你,但是有人知道,我便不敢殺,所以你說破了天,你也不會是外人。」

    南島沉默了很久,抬手握住了自己的桃花劍。

    「如果是我自己找死的話,應該便不算吧。」

    陳懷風沉默少許,看着南島的動作,問道:「為什麼?」

    南島笑了笑,說道:「因為我目前還算好人。既然是好人,便知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道理。」

    「我們之間有仇怨?」

    「鼠鼠與我之間有些恩情——雖然我在睡了一覺之後,有點想不起來是什麼樣的恩情了。」南島平靜地說道,「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可以替她拔劍。」

    南島話還沒有說完,桃花劍便已經在裸露在細雨中。

    陳懷風嘆息了一聲,抬手。

    但沒有拔劍。

    而是揉了揉眉心。

    「張小魚,把這傻孢子弄走!」

    陳懷風很是苦惱地說道。

    一襲白衣出現在墓山上,南島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一陣劍風裹挾着,送往了城南。

    張小魚的身影出現在了墓山之上,還沒來得及嬉皮笑臉地說點什麼,便被陳懷風一個爆栗敲在了腦袋上。

    「你說被我帶走就被我帶走,把位置說出來做什麼?」

    張小魚捂着頭笑嘻嘻地說道:「這不是看你在墓山太無聊了嘛。」

    「知道無聊不知道帶杯茶過來?」

    陳懷風沒好氣的說道。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張小魚哈哈笑着說道。

    二人在夜雨墓山上看着人間許久。

    「鼠鼠呢?」張小魚問道。

    「打暈送走了,這倆傻子。」陳懷風嘆息了一聲。

    張小魚哦了一聲。

    「劍上的血?」

    「墓山上全是老鼠。」

    「......」張小魚看着陳懷風,默然無語,轉頭看向人間,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柳三月呢?」

    陳懷風平靜地說道:「是我殺的。」

    張小魚嘆息一聲,沒有說什麼,化作劍光離開了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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