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天上來 第六十章 關外三十里,我斬了一枝梅花

    南島回來的時候,便聽見小白瀑那邊有着一些聲音,好像是樂朝天和陸小三在說話,於是與青椒分開來,青椒繼續回去蓋着她的小木屋,而南島在那些黃昏的光芒里向着小白瀑走去。

    走到那裏的時候,卻是看見樂朝天還有小二小三三人都在那裏,樂朝天坐在潭邊,正在撫着琴,陸小三蹲在一旁山林雪枝漏下的餘暉里,很是認真的看着樂朝天彈琴。

    而陸小二則是在瀑下挑着水。

    水聲譁然,琴聲悠然,雪落簌然。

    三聲相和,到有些別樣的韻味。

    陸小三聽見瀑流那邊小道上傳來的踏雪聲,抬頭看去,揮着手很是開心地說道:「師叔你回來了?」

    「嗯。」南島點着頭向着三人而去。

    陸小二也收劍行了一禮,說道:「見過師叔。」

    而後又繼續挑着瀑下之水,那般認真的模樣,總讓南島覺得他面前確實有着一個執劍挑雪迷人眼之人。

    只是這小子端起來的時候,總讓南島覺得有些不適應。

    一直走到陸小三二人身邊,看着這稀奇古怪的一幕,南島卻也是不由得好奇地看向陸小三,問道:「你在學曲子?」

    陸小三很是鄭重的點點頭,說道:「是的。」

    「?」

    南島有些不解,以陸小三的性子,怎麼可能靜得下心來學曲子,怕是琴還沒撥兩根,便拆了弦釣魚去了。

    陸小三看着南島那不信的表情,認真的解釋道:「今日回來的時候,我總感覺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我成了人間大劍仙,還有前輩親自為我留名。」

    「......可是這和學曲子有什麼關係?」南島依舊不解,在樂朝天身邊掃盡了雪的潭石邊坐了下來。

    陸小三嘿嘿一笑,說道:「師叔你想啊,我學的是天涯劍宗的劍,日後要與人打架,自然便需要背劍名,你想像一下那個畫面,萬千大修立於關前,而我陸小三自關內吟詩而出,雖然漫天劍光,但是吟詩這個環節是不是很尬?」

    南島想像了一下陸小三被一群人追着打的時候,邊跑邊念叨着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

    確實好像挺尬的。

    陸小三繼續說道:「所以換個方式,萬千大修立於關前,而我陸小三牽條大黃狗,抱琴而來,端坐於崖上,撫琴而唱,於是萬千劍光自身後而來,是不是就帥氣得多?」

    南島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樣。

    「但你哪來的大黃狗?」

    「哦,陸小二說我在天涯養了一條小土狗,叫做樂......嘶嘶,對樂嘶嘶。」

    陸小三差點當着樂朝天的面把那條亂蹦躂的土狗的名字說了出來。

    情急之下,咬了一下舌頭,於是便順理成章地叫做樂嘶嘶。

    樂朝天聽見那個樂字,自然就知道怎麼一回事了,停下了撫琴,轉頭看着陸小三微微笑着說道:「既然是你陸小三的狗,我覺得還是叫做陸小狗好聽一些。」

    陸小三本想張牙舞爪地撲向樂朝天,但是想了想,算了,畢竟還有求於人,於是只是哼了一聲,轉過了頭去。

    只是看着夕陽瀑下,執劍挑水,身周隱隱有着劍意劍風的陸小二,陸小三又忘了要和樂朝天生氣那一茬了,嘆息着說道:「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夠像師兄一樣,到達見山境。」

    不得不承認,以陸小二的天賦,在整個嶺南劍宗的歷史之中,也是處於上游之姿的存在。

    放眼人間,其實也不算低。

    陸小三這樣尋尋常常的人,自然很是羨慕。

    「要是真的有那種天才地寶,讓我吃下去境界嘎嘎猛漲就好了。」

    陸小三嘿嘿笑着,在那裏做着白日夢。

    準確的說是黃昏夢。

    樂朝天在一旁輕聲笑着,說道:「那你把你南師叔吃下去,他就是人間最大的天才地寶,吃下去保證境界嘎嘎猛漲。」

    南島:「......」

    不過陸小三這句話倒是讓他想起了當初在那處高崖山中,看到的那一處石泉,那裏的天地元氣倒是頗為濃郁。

    於是他便和陸小三說了一下。

    陸小三的眼睛瞬間便亮了起來。

    果真嗎,義父?

    「那師叔之前為什麼不說?」

    南島很是慚愧地摸摸頭,說道:「因為我不是很需要這種東西,所以忘了。」

    南島說的確實是實話。

    只是看着陸小三殷切的眼神,也不好太打擊他,於是想了想,說道:「今日已經快入夜了,等明日吧,明日帶你和小二一起去那裏。」

    「好耶!」

    陸小三歡喜的蹦了起來,差點一腳給樂朝天的琴踢翻了。

    南島轉頭看向樂朝天,問道:「你們在這裏彈了多久了。」

    樂朝天輕聲笑着說道:「才開始沒多久。」

    也就是說陸小三還啥也沒學會。

    陸小三大概知道南島和樂朝天在想什麼,很是不服氣地說道:「其實我已經學了很多了,不信就讓我來試試。」

    樂朝天挑了挑眉,往旁邊挪了挪。

    陸小三頓時正色在琴前坐了下來,有模有樣地抬起一隻手,按在琴上,而後搖頭晃腦許久,很是隨意地一把撫過琴弦。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曲聲雖然散亂,而且毫無章法可言,配詩也與情境不符,然而確實有點韻味,尤其當十來柄劍穿越人間暮色,落向瀑流清潭的時候,倒是在一片水聲劍鳴之中,頗有種曲聲清越之意。

    這讓本來已經捂住了耳朵的樂朝天頓時愣在了那裏。

    難他天?

    陸小三得意洋洋地鬆開了琴弦,看向樂朝天笑嘻嘻地說道:「師叔,我真的聽見了風聲的哦!」

    南島想起了九月的時候,在這片清潭之中,樂朝天為了哄騙陸小三去吹那個被顏料堵住的葫蘆絲的時候,說得那些亂七八糟的風來如來之類的話。不由得好奇地看向了一旁樂朝天,卻見這個師弟歪着頭笑眯眯地看着陸小三,輕聲說道:「那真的很好。」

    陸小三得到了誇讚,很是歡快地蹦躂開了,就像他在天涯鎮養的那條小土狗一樣。

    樂朝天看着歡歡喜喜地蹦躂開的陸小三,輕聲笑着說道:「陸小三。」

    蹦躂過去打算找師兄炫耀一下的小少年回過頭來。

    「日後隨我去浪跡天涯可好?」

    陸小三愣了一愣,想像了一下一人兩狗琴劍天涯遍歷風霜的模樣。

    好像確實還行?

    至於為什麼是一人兩狗,因為樂朝天是狗,狗叫樂朝天。

    小少年這樣想着,於是很是古怪的笑着,說道:「好啊!」

    樂朝天這一次倒是沒有猜出來小少年臉上古怪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但是也沒有在意,只是笑眯眯地抱起了琴,在山雪暮色里,心滿意足地向着小道而去。

    待到樂朝天離開了這處石潭,南島才看着在那邊對着陸小二做着鬼臉,結果被挑了一臉水的陸小三,問道:「你真的要隨師弟去浪跡天涯?」

    陸小三在那裏擦着臉上的水,笑嘻嘻地說道:「當然啊,雖然悶在山裏也很好玩,但是能夠出去走走——一定更好玩。」

    「......」

    原來只是好玩。

    南島倒有些無語。

    那麼自己呢?

    南島卻是想起了當初陳鶴說的那句話。

    我是個沉默不語的坐在溪邊曬太陽的過客。

    倘若沒有這把傘,像樂朝天陸小三他們一樣,閒走人間吹遍四時之風,慣看山雪林雨。

    其實也挺好的。

    南島抬眼看了眼已經沉沉欲墜的暮色,起身向着小道而去。

    也沒有忘記叮囑一下兩個小少年早些回去。

    ......

    南島回到上面的時候,青椒依舊在那裏蓋着自己的小木屋,樂朝天則是站在小樓之上聽風。

    應該是在聽風吧,畢竟小樓抱劍獨立,不是聽風,便是看雪。

    南島走了上去。

    「師兄今日得到了什麼消息嗎?」

    樂朝天見南島也上來了,轉頭看着他問道。

    南島搖了搖頭,說道:「沒有。」

    樂朝天好似早就預料到了一般,輕笑着在廊道上坐了下來,看着山邊一抹黃昏月,吹着人間無數雪後風,無比閒適的模樣。

    「我就知道會這樣,師兄還不如像我一樣,坐在山裏練劍奏曲,於是又得浮生一日涼。」

    南島倒是好奇地看着樂朝天,問道:「你今日還練劍了?」

    樂朝天笑着說道:「我怕過些時日,陸小二那小子便追了上來,到時候師叔真的輸給師侄,面子上總歸不好看,所以便練了一會劍。」


    南島默然無語。

    過了許久,南島才緩緩說道:「我以為師弟只會去練心中之劍了。」

    樂朝天低頭看向膝頭蝶戀花,倒是嘆息了一聲,說道:「心中之劍雖好,但是身前之劍卻也不可忽略。師兄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了?」

    南島輕聲說道:「因為我想看看,心中之劍是什麼模樣的。」

    樂朝天哈哈笑着,說道:「心中之劍自然是心中之劍的模樣。」

    「比如?」

    「比如關外三十里,有株雪中白梅,我在那裏斬了一枝梅花。」

    南島挑了挑眉,看向樂朝天說道:「什麼時候?」

    樂朝天笑眯眯地說道:「剛剛。」

    「......」

    南島自然是不信。

    鳳棲嶺到關外,何止千里。

    哪怕是張小魚,也不敢說便在方才,一劍而去,便斬了一枝梅花。

    更何況,鬼知道那裏有沒有梅花。

    自從去天上鎮問過草為螢之後,南島自然是已經相信心中之劍是可以被描述被驅使的。

    但是樂朝天的話,南島自然是不信。

    於是橫劍膝頭,便準備蘊養劍意。

    樂朝天卻是轉過了頭來,看着南島說道:「師兄神海花謝幾成了?」

    南島平靜地說道:「三成。」

    樂朝天輕聲說道:「看來師兄確實開門便是山。」

    不過短短三月時間,南島神海道樹之花便已經謝了三成,這樣的速度,自然是人間極快的。

    倘若不是南島神海之中的穀神,被那道劍意斬碎,也許還會更快一些。

    南島轉頭看着樂朝天,說道:「師弟似乎有些感嘆?」

    樂朝天笑着說道:「因為師兄越快,師弟越快活。」

    「?」

    南島總覺得樂朝天這小子不像是在說什麼好話。

    樂朝天按着膝頭的劍,誠懇地說道:「我說的是師兄境界升得越快,師弟在人間扯虎皮做大旗為所欲為得便越快活。」

    「......」南島默然少許,而後看着樂朝天說道,「師弟停留知水境這麼久,應當已是成道之下你無敵了吧。」

    樂朝天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彈劍輕聲笑道:「自然無敵。」

    劍鳴落向樓外的時候,山雪之中卻是有風而來。

    南島迎着那陣風,卻是皺了皺眉頭,說道:「這陣風似乎有些不一樣。」

    樂朝天轉頭看着南島說道:「怎麼不一樣?」

    南島沉思許久,而後輕聲說道:「不知道哪裏不一樣,但是不像尋常的風。」

    樂朝天笑眯眯地說道:「因為師兄花落三成,已經入了聞風之境,自然能夠從風聲里聽見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南島看着樂朝天說道:「聞風之境?」

    「見山,知水,出關,聞風,觀雨,踏雪,尋梅。」樂朝天輕聲說道,「師兄莫非這都不知道?」

    南島沉默了少許,說道:「我只知道前三境。」

    而後卻又笑了起來,坐在傘下看着人間山雪,輕聲說道:「雖然我見過許多人間大修前輩,但說到底,除了學了兩劍之外,我也只是人間野路子劍修。無論是懸薜院,還是人間劍宗,說到底,大概都是有些不願意見我。」

    樂朝天微微笑着說道:「人間本就是孤獨之境。大概正是因為這樣,相逢知己,才能欣喜若狂。」

    南島沉默了少許,而後緩緩說道:「或許是的。」

    二人坐在小樓廊道上,那些嶺南雪風依舊在吹着。

    「師弟不是才知水境,也能夠聽得出風裏的意味?」

    樂朝天輕聲笑道:「我是修道的,修道之人,自然觀乎天地,力求通曉萬物,才能夠被稱為唯物之道。所以大概也能夠聽到一些。」

    「原來如此。」南島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師弟聽到了什麼?」

    樂朝天歪頭想了想,說道:「大概有人抱風上山了。」

    「抱風?」

    南島卻是有些沒聽明白。

    樂朝天坐在廊道上,迎着滿樓夜風,隨手彈着劍,輕笑着說道:「我們這樣便是抱風,少年獨坐抱風,思忖三兩流光。明月照樓應滿霜,一時眉間鬢上。」

    「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沒有,只是遣詞有趣而已。」

    有趣當然是人間最重要的。

    於是南島也沒有再糾結,看着樂朝天問道:「下闋呢?」

    「沒有了。」樂朝天笑眯眯地說道,「隨口胡謅的。」

    「好吧,那叫什麼曲子?」

    「西江月。」

    ......

    關外三十里處,有一處窩在山下溪畔的道觀。

    道觀很小,哪怕是人間再不如何出名的道門之地,大約那些道觀也比這裏這座道觀要大許多。

    然而這處臨溪而立,只是安靜立於雪中的道觀小屋,卻是有着一個頗為知名的名字。

    溪雲觀。

    山河觀觀宗李石,離觀之後,便在這裏自己蓋了個小道觀,觀前有溪,溪中有雲,所以便叫溪雲觀。

    這個曾經遊歷至南方,尋找着一個最會天胡之人的年輕道人,此時便安靜地站在雪中,看着溪畔那一株梅花。

    人間細雪,枝頭白梅。

    大約也是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梅如雪,還是雪如梅。

    遠處雪中有另一個年輕的道人踏雪而來。

    雖然踏雪,但是不是為了尋梅。

    而是為了尋師兄。

    待到道人走近了一些,那些道袍上的血色才穿過細雪漏了出來。

    星星點點的,像是紅梅一般。

    道人走了幾步,看着風雪,又開始咳嗽着。

    於是有許多的血被咳了出來,落在了道袍上,也落在了雪裏。

    大概那些袍上之血,便是如此而來。

    道人咳了許久,一直咳到滿唇鮮血,在那蒼白的臉上,像是一朵鮮艷的紅花一般,才停止了下來,彎腰在原地輕聲喘息了少許,而後抬手擦了唇角的血色,繼續向着站在觀外梅株邊的李石走去。

    李石也許已經在這裏看了許久,所以雪上眉梢。

    那個遠來的道人大概有些分不清楚。

    到底是雪如眉,還是眉如雪。

    李石終於也轉過了頭來,看着那個緩緩走來的那個道人,什麼也沒有說。

    也許他也在好奇。

    道人那一路咳着血迎着風雪走來的眉梢之上。

    到底是眉如血,還是血如眉。

    兩個年輕的道人相看彼此,都是有些分不清。

    於是年輕的道人在溪邊蹲了下來,一面咳嗽着,一面捧着溪水洗着臉。

    而李石也挑了挑眉毛。

    於是不是眉如血,也不是眉如雪。

    只是兩個年輕道人的眉毛而已。

    「師兄在看什麼。」

    年輕道人站起身來,看着又重新轉回頭去,看着那株白梅的李石問道。

    李石平靜地說道:「我在想,把那一劍落向這裏的,到底是道人,還是劍修。」

    年輕道人循着李石的目光看去,白雪梅枝之上,有一處正在滲着汁液的端口。

    於是他又低頭看向李石腳邊,那裏有一枝白梅,被人乾淨利落地斬斷,安靜地躺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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