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稱不上客氣。
美婦愣了愣,怯怯地說了不合時宜的話:
「為、為什麼」
她不認識對方,只隱約對這個樂師的樣貌有些印象,但記不起對方的名字。
為什麼願意將維繫生命的口糧分享給她?
哪怕是曾經尊貴無比的梁國夫人,在這牢房當中,都不過是被人隨意折辱的死囚犯,怎麼會有陌生人願意行這割肉餵鷹之舉。
難道是另有所圖
想到剛才那些士兵的冒犯,梁國夫人咬了咬下唇,伸手捏緊了衣襟。
陳曠很清楚她在疑惑什麼。
梁帝以風雅自居,常年縱情聲色,酷愛觀賞樂舞,光是宮廷中的舞樂班子便有百二十人,她能全記住才怪。
但不認識才好。
陳曠無聲地笑了笑,張口就來:
「夫人忘了,三年前,我因犯錯被駱樂正責罰鞭笞,恰好夫人路過,救了我一命。」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聽旁人說夫人穿着一襲綠裙想來美如天仙一樣。」
這會兒他的語氣又柔和了下來。
梁國夫人感受到了那昏暗牢房中,青年語氣中的一絲炙熱旖旎,頓時嚇了一跳,忙不迭低下頭。
幸好他似乎自知失言,轉而誠懇地低聲道:
「那時銘記於心,不想今日得以報恩。」
梁國夫人聞言,頓時怔住。
她原本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但對方言語不卑不亢,細節充分,她又覺得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了。
綠裙不是她偏愛的顏色,但穿的頻率也不低,而她天性柔弱良善,若是看見宮人被責罰,也會出言阻止。
若是真因此救下了一個小樂師也合情合理,可要是仔細回憶,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一回,哪一次。
事實上
當然沒有這回事。
陳曠確實曾經被人陷害犯錯,受了不輕的責罰,但一沒有危及性命,二是從頭到尾根本沒有梁國夫人的事。
不過現在其他和陳曠相熟的樂師,包括那位駱樂正,都已經死在了景和殿中。
沒有人能揭穿的謊言,那就是真相。
為了讓動機變得更加可信一些,陳曠還適當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愛慕之情。
——對一個命在旦夕的女人而言,一個男人的愛慕,或許比什麼救命之恩還要來得有安全感。
梁國夫人低着頭猶豫片刻,但終究是伸手撿起了饅頭。
「多謝,不知先生姓名」
「陳曠。」
對面的青年伸手在地面塵土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
好醜的字
梁國夫人先是嘀咕,隨後忽然心裏一驚。
那陳曠兩個字雖丑,在她的視角下卻是端端正正,一個筆畫都沒錯,兩人此刻是對坐——對方是在倒着寫自己的名字!
沒有人會時常練習怎麼倒着寫自己的名字,陳曠必定是臨時發揮。
這本事不亞於左手畫圓右手畫方。
更何況是個盲人
梁國夫人見多奇人,但這麼一手,依然是驚訝不已。
那籠罩在黑暗裏的青年,除開善意和冒犯,一時間又添上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婦人心懷感激,小聲道:「若能僥倖苟活,妾身日後必定報答。」
「不用。」
對面的青年似乎笑了笑,「我本就是為了報恩,哪有夫人再報答回來的道理,只聽說過冤冤相報何時了,沒聽說過恩恩相報的。」
只要你或者你背後的人來救你的時候,還能記得這一飯之恩,把我捎走就行了。
梁帝膝下只有一個女兒。
換而言之,隔壁這一大一小母女倆就是梁國最後的皇室血脈。
那幾個獄卒士兵言語不敬,卻根本不敢直接動她們,至多不過威嚇。
陳曠推測,大周的那位飛鳳將軍也許是想要利用她們,將梁國剩餘的力量都釣出來。
這個世界,國家,宗門,相互依存。
梁國自然也是有效忠於皇室的修行者勢力存在的。
陳曠不知道這勢力能有幾分實力,但起碼,肯定比他這個現階段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的小菜雞,要強得多得多。
梁國夫人拈着饅頭小口抿,聞言也柔柔地笑,眼睛亮了幾分:「那就與陳先生兩清了。」
其實捎不走也沒事。
這身體高燒的時候,他的靈魂已經擠進來了,聽見了不少獄卒的閒聊。
大周軍並不打算屠城,關着的兩千多個人,除去一些必須死的重要人物,其餘的等事情結束了,直接就地充做奴隸,併入五萬周軍當中幫忙做事。
只是不知道這所謂的「事情」,又是哪回事情。
陳曠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似乎還能感受到高燒不退時兩個眼球像是融化一樣的高溫。
不知從何而來的長生藥被治癒的眼疾
莫名有點不安啊。
如今他唯一的安全感,大約就是「胎息法」被動時刻在運轉,為他的身體帶來靈氣的洗滌,慢慢地形成一層細弱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衝擊着閉合的第八穴竅。
昨天,第九穴竅已經水到渠成,如今蓄滿了靈氣,成為了一組「蓄電池」提供能量,進一步推動着潮水。
如果不是這些靈氣可以短暫支撐身體,保證兩三天內不吃不喝也不會餓死,那饅頭他是不會分出去的。
他現在勉強也能算是修行者了。
但關於修行的知識,記憶里是一個字都沒有。
坐擁寶藏,卻無處可用。
再等一個能用的被動?
難說
陳曠輕輕嘖了一聲,側頭看向了右邊牢房裏吭哧吭哧吃完饅頭,就直接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老人。
大梁殺神,大將軍,霍衡玄。
據說,他似乎也是修行者,以武入道,神通蓋世。
好像還挺厲害的?
陳曠想到剛才老人毫無尊嚴地追着饅頭啃的畫面,一時有些無語。
老人翻了個身,空蕩蕩的手腕撓了撓心口,鎖鏈窸窸窣窣地響。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用手腕上的血糊糊的肉茬,沾了兩下撒在胸口的饅頭屑,塞進嘴巴里舔了舔。
陳曠:「」
要不還是試試等被動吧
他正想着,卻發現視野中的畫面忽然有些變化。
那老將軍的四肢雖被斬斷,但那血肉斷處,竟似正盤結着四顆肉瘤,被全身血液供給,蠕動展現着勃勃生機。
咦?
陳曠心中一動,這難道就是「洞若觀火」的效果?
再凝神看去,那幾個肉瘤原來並非肉瘤,而是擠在一起的,未成型的指骨!
蓄勢待發,仿佛隨時可能破土而出一般!
陳曠還未細想。
「轟隆——」
忽然一聲如雷巨響,整個牢房都在晃動。
上面掉下來幾塊碎石,梁國夫人抱着女兒尖叫起來,縮到角落裏。
陳曠立刻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安慰,就聽見獄卒們在外面慌亂的大聲叫喊。
「敵襲!敵襲!起來!都不要慌!守住!很快就沒事了!」
梁國的人來了?
這麼快!
陳曠有些意外,目光閃爍,落在了前方的門鎖上,手指動了動。
這種鎖想要打開很簡單他需要細長的金屬梁國夫人頭上還有一根簪子只要
「呵呵,小子,我勸你冷靜。」
嘶啞蒼老的聲音。
陳曠猛地回頭,對上了柵欄之間一雙爬滿血絲的譏諷的眼睛。
「為什麼?現在」
老人沒有說話,白了他一眼,抬起那隻空蕩蕩的手腕,高高指向了牢房唯一的小窗。
陳曠下意識順着看去,瞳孔霎時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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