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入雲。
紅光映亮城頭戰士的面龐。
他們起初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而後聽到風曼雲遙遙傳來、夾雜喜悅的宣告。
「段天南已死!」
廝殺霎時遲緩了。
義軍們認為這是擾亂軍心的手段,懸了心,仔細在等那標誌性的笑聲。
但笑聲遲遲不來。
城下將台,親兵面頰肉跳、喉結滾動。
「大帥」
他低聲喊,貌似提醒,實則發問。
徐運濤目光追在紅星入雲之處,窒了片刻,緊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虬曲。
「我等曾有同生共死之誓,今日將應。」
「可有人後悔?」
他突地掃視身周,昂然發問。
無人回答。
百餘位親軍吃了此問,各自穩了呼吸,直了脊柱。
「好。」
徐運濤重重頷首,拔刀隔空劈死十丈外往後挪步的士卒。
「隨我衝鋒!」
親兵聽愣了。
徐雲濤修為不低,卻不是戰將,幾乎從不親自上陣。
「大帥,指揮怎麼辦?」
「不需要指揮了。」
徐運濤單手拔起將台邊挺立的大纛,大步前壓。
「所謂人死如歸。」
「吾身經百戰,今見歸處矣。」
他說着露出笑容。
······
雲嵐城外的喊殺聲遙遠起伏,方興未艾。
王宮前古意新卻注意不到這些,只直愣看着宮門前僵住的背影。
戰鬥止歇。
綿綿不盡攪動虛空的真元停了。
所以渾天術也停了。
古意新恢復了先天巔峰的感知,卻感應不到熟悉的生機。
「段」
他想呼喚,卻吐不出氣,只覺得全身由外而內的冰住了。
而後,風曼雲的歡笑往這層冰凍的最死角處捅開個缺口。
缺口裏傳出個窸窣的氣聲。
【段天南死了。】
那聲音說。
古意新錯愕、否定,強彎起嘴角,笑這話的荒謬。
他信段天南,勝過信自己,勝過信武道。
數年來,他親眼見大哥無數次以身赴險、異想天開,這麼多關那麼多坎,每次跺一跺腳、捏一捏拳,便都趟過來。
所以這一次也該如此。
古意新篤定想着,餘光瞥見風曼雲自斷壁間升起,發出得意的呼聲。
「段天南已死!」
聽到這五個字,他頭皮如針扎般炸開,腦海中浮現的第一件事,是十三日前開會時自己對強襲方略的率先支持。
這一刻,半輩子淡然無咎所欠下的後悔都追了上來。
「段大哥」
他無知覺地呢喃,見提在右手割過稻穀、捅過燎原火蕭瑟風的短槍抖個不停,便用左手握住槍刃,攥得死緊。
古意新從來淡泊。
從勝州田間到三榜魁首,他沒有什麼想拿起,也沒有什麼放不下,以此天性修習《步擲金剛典》,是故一日千里無有障礙。
直到元磁門前,古意新徘徊數年,暫不得門而入。
但他也不着急。
古意新不是武痴。
練武於他而言與從前在地主家做長工、在田裏插秧割稻相比,並沒有什麼差別。
他從未求過武道什麼。
直到此刻。
他見段天南力竭而死,終於明白什麼叫愛別離,什麼叫求不得,什麼叫五陰熾盛。
手放開。
古意新滿目儘是掌心鮮血,映光如匕逆刺雙眸。
頭一次,由心到魂,他以一切呼喚武道。
如此,武道便回應他。
腦海中,步擲金剛典經文自然流動:
【因智慧故,生金剛神力;
見心念擲心念,見煩惱擲煩惱,見外魔擲外魔;
無動無不動;
金剛即我,我即金剛,如如不壞,無往不利】
拿起,擲出。
《步擲金剛典》洋洋灑灑,不過此二言而已。
真元瘋狂流轉,先天靈氣迴旋。
古意新身處風眼,胸腔中一顆血肉心臟,被徹底鍛作金銅。
正和三十年六月廿,槍魁破第一關,踏入元磁境界。
「你笑什麼?!」
他踏虛而起,狂喝出槍。
這一槍,因恨而發,無端迅猛。
風曼雲恍惚間便被貫穿右腕,釘在右肩,本能以四式之【瞬】撤出百米後,心中餘悸不散。
古意新沒有再管她。
他足尖點地,一個忽閃便躥至風慕白身旁,出槍刺穿他脖頸。
這一槍避過要害,刃口卡在氣管和頸椎之間。
風曼雲見狀如坐針氈,不敢動彈。
「風間客,下來!」
古意新怒視風雲頂,威脅道。
「你不下來,他便要死!」
再喝。
無人應聲。
古意新舌根泛苦,咬牙橫擰槍頭,絞下風慕白頭顱。
金色的血攤了一地。
風曼雲看到這幕,腦中嗡鳴一聲,利刃穿心之痛勝過右肩。
洪範靈台上,一枚龍魂果飛速生長成熟。
唯嵐山之巔,風雲依舊。
風乘意躲在王座後,聽到風慕白骨肉分離的咔嚓聲,崩斷了心弦。
他抱頭往回鼠竄,才入宮門就被追來的古意新提住後頸,飛上勤政殿頂。
「寡人」
風乘意欲許諾,話說了半截就被古意新捏碎胳膊。
淮陽王涕泗橫流,濕了褲襠。
「跪下,求他救你!」
古意新喝令道,以槍尖指風雲頂。
風乘意當即用自己都想不到的乾脆向此生最恨的人跪下。
「老祖宗救我!」
他叩首哀求。
「這是淮陽王,下來救他!」
古意新嘶吼道。
沒有反應。
「你當我不敢殺他?」
仍然沒有反應。
風乘意絕望了。
更絕望的是古意新。
他一把扯斷了風乘意的手臂,任其哀嚎,但一山風雲依舊毫無波瀾。
天人無情。
風間客根本不在乎這些凡夫俗子。
他只在乎自己的武聖之路。
「段大哥」
古意新鬆開了風乘意,通體冰涼,只覺得天旋地轉。
風乘意見他搖搖欲墜,尋隙滾落屋檐,往南逃亡。
身為淮陽王,他武道雖只到貫通巔峰,但天材地寶不知道吃了多少,光斷一條胳膊還遠不足以致命。
宮門外,風更烈了。
鏖戰至此雙方各死了一位元磁;狂怒的風曼雲正尋哀寂的古意新廝殺,在半空中碰撞糾纏。
洪範默立在道旁。
他真氣只剩兩成,上身三處骨折,腿上的傷口皮肉翻卷,流出赭紅色的血,像趴伏着一條水蛭。
「事已至此,我們不宜久留!」
裘元魁上前拽住他,低聲說道。
計劃已經失敗了,撤退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也是洪範早就想過的預案。
但他邁不動步子。
裘元魁於是再勸:「我們該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洪範聞言,卻猛然掙出手。
「百勝公且先去。」
他決絕說道,將明神塞給裘元魁,直着眼大步往前,越過風慕白的斷頭屍首,在滿街血紅的源頭處咬牙停下。
洪範強偏過頭,去看那個死而不倒的人。
回憶在他心頭下起傾盆大雨。
伊山湖的鱗波,昆吾山的晚霞,端麗城樓上炭火般暗紅的眼眸
星霜變幻,恍如一瞬。
「段大哥,你說你不在乎走不到路的盡頭。」
洪範嘲笑道,仰頭瞪眼,鎖住淚。
「那你為什麼現在還睜着眼?」
天地間沒有火,這句話卻在他的心腸上燒。
燒到他恨怒奔流。
燒到他腦漿沸騰。
二世為人的穿越者有一千種理由惜命,有一萬種理由從長計議。
但這一回洪範徹底地蔑視死亡,以鄙夷的姿態將自我拋之度外。
「你便死罷」
「我今天非替伱做成這件事!」
洪範自骨髓里擠出這句話,拾起沉在血泊中的紅綢系在腰上,往風雲頂奔跑。
得自蘇佩鋒的龍魂果在靈台上墜落。
洪範瘸着腿穿過宮門,踏上白玉階時已化身為八尺高的金沙巨人。
無限真氣,血肉蘇生。
他穿牆過殿,自兩位元磁武者的戰場下穿過,聲勢驚人。
風乘意聽到這動靜,以為來者是追自己,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已忘了自己有多恨風間客,只滿心想着活命,一邊喊「老祖宗救我」,一邊連滾帶爬地上了風雲頂。
洪範全甲帶盔,無言語,綴在他身後。
兩人追逃着上到半山腰,腳踩處漸無塵土,唯有光滑潤澤、近乎玉質的赤裸岩石。
風暴環繞怒吼如雷,游離着稀疏的天罡神風。
不出百米,風乘意就被無形利刃斬下頭皮與左耳,而洪範兩肩半斷、脾臟更被洞穿。
若非龍魂果效果還在,他已死過一次。
拔升又三百米,洪範加速追上,將風乘意提在身側。
距離風團的核心已然不遠。
圍繞山體,神風無聲流動,作為軀殼承載着武聖的絕對意志。
死亡近在咫尺,吐息切膚森寒。
風乘意腿上翻出血口,顫抖着失禁。
洪範寸步不停,小指斷下便接住按回傷口,只一味向上攀登。
更高,更近。
在天人的輕蔑下深入生命的禁區。
終於,龍魂樹感應到兩股生機。
一生一死,生者龐然難以測度,而死者只如一點螢火,俱是龍血濃度極高的個體。
洪範緊張到無以復加。
他拋下風乘意,以瞬步作最後突進,如願見到龍魂樹招搖枝葉、玄奧運轉。
幾乎是剎那,武聖殘軀所剩的丁點精血被吸收殆盡,化為一枚龍魂果。
風間客驟然睜眼。
他早已在漫長的死關中進入准武聖階段,此時失去參悟對象,被迫自悠然飄逸中驚醒,仿佛跌下雲端。
力量,地位,壽命
一切觸手可得的東西剎那間作夢幻化泡影,離他遠去。
境界退轉,天人五衰頃刻便到。
衰敗的惡臭自山頂澎湃,包含着悲哀與絕望,比凡間一切屎溺更引人嫌惡。
天地靈氣瑟縮發抖。
洪範跪倒在地,沙甲崩碎,見一位青袍老者飛下雄峰懸浮天中。
此人衣衫陳舊狀若瘋魔,左臉頰有一道刻骨新傷。
「是誰斷我前路?」
他仰問蒼穹。
「是誰毀我道途?!」
他俯問四野。
話語如雷滾滾,大風掃盡雲層。
二十里城郭,所有鐘鼓自鳴,所有草木凋敝。
風雲頂上,縈繞經年的天罡神風竟在消散。
城頭上,徐運濤不敢置信,裘元魁喜懼交雜。
「蒼天果真有眼?」
甘德壽顫聲呢喃,已是雙目通紅,涕泗橫流。
戰場停了,天人五衰卻片刻不停。
風間客渾身腐爛,手背生出膿瘡,頭皮帶着成片銀髮脫落。
風乘意坐在自己的屎尿中看到這一幕,雙目無聲滾下熱淚,既像嚎哭,又仿佛在狂笑。
風間客轉過身來。
惡臭越發強烈,逼得半城人嘔吐。
他先看向洪範。
後者毫不畏懼回視,挑釁地微笑。
風間客挪開目光。
他瞥過皇城內跪地絕望的風家人;
瞥過屹立不倒、望穿風雲的段天南;
瞥過鞠躬盡瘁、身首異處的風慕白;
瞥過處處烽煙的雲嵐;
瞥過山河破碎的淮陽國
城東,瑤河永不停歇地流淌着,將未來搬運成過去。
風間客無動於衷。
天人五衰走到尾聲。
他臉上已爬滿黑水溝般的皺紋,渾身汗出如漿,衣衫下堆積着增生肉瘤,膿液浸透了錦緞。
「日兮月兮,你我同輝僅一百八十載」
「太少,太少啊!」
風暴與嘆息同時散去。
洪範抬頭仰望。
他看到一輪殘陽正在墜落,
落向風間客空洞而絕望的雙目之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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